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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曉平:葉文瀾與中國第一座近代油礦的開采

作者:澎湃新聞

左宗棠一生最賞識兩個“紅頂商人”,胡雪岩名震天下,葉文瀾則暗淡無光。葉文瀾主持了開發了中國第一個近代煤礦基隆煤礦、第一個近代油礦出磺坑油礦,中法戰争期間突破法軍封鎖向台灣守軍輸送軍饷,立下汗馬功勞。近代史重要人物葉文瀾為何長期被埋沒,是值得深思的問題。

葉文瀾緻夏獻綸信劄的秘密

2015年,某拍賣公司推出拍品“葉文瀾緻夏獻綸信劄”一通。次年,另一拍賣公司簡介稱:“内文言及在台雇傭洋工薪酬等事。葉文瀾,号清渠,廈門人。同治初年,台灣戴潮春起義,他護糧饷兼護堞有功,賞戴藍翎。沈葆桢建船政于福州,他為總監工。左宗棠又以陝甘路糧台委之,積功升道員加布政使。與廈門曆史名人葉德水是同一人。”該公司沒有注意到,内文所述兩個“洋工”簡時、絡克,是唐廷樞、容闳從美國石油城泰提斯維爾(Titusville)聘請來華的石油鑽井技師。聘請外國技師來華鑽探石油,這在中國曆史上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陳曉平:葉文瀾與中國第一座近代油礦的開采

葉文瀾緻夏獻綸信劄

這封信是1878年10月16日(農曆九月)葉文瀾督辦台灣礦務、管理油礦開發期間,給台灣兵備道夏獻綸的一封急信。該信急于處理的是,美國石油技師簡時、絡克在台灣出磺坑開采,發生坍塌事故,加之油礦一帶瘧疾流行,剛好一年合同期滿,兩人稱病來到淡水找葉文瀾,要求結算工資尾款及發給路費,準備束裝歸國,葉文瀾雖竭力挽留,終無效果,不得不向頂頭上司台灣道夏獻綸請示辦法。此事對葉文瀾來說是一個重大打擊,在中國石油開發史上也是一個至暗時刻。這封信為中國石油開發史重要文獻,特标點如下,并加注美國人英文姓名:

筱公方伯大公祖大人閣下:

敬飛肅者。昨奉寸椷,計入台覽。簡時(A.Port Karns)、絡克(Robert D. Locke)來淡治病,已見略好。晚日來與之商及愈後回工照雇工作,讵料該洋工等堅以彼屬水土既易染病,醫藥又遠隔二百馀裡,緩不濟急,堅欲回國,并讨薪水、川資共四千數百元,且聲稱,如不與之,即由領事禀請台轅請給。等語。晚托人從旁再三挽留,以候布郎(Robert Morrison Brown)到台再定。伊等屢有問及薪水,晚亦答以俟布郎來會算給與彙對,意以薪水緩付,伊等總不能急走。今布郎日久不到,而伊等歸心似箭,晚抵淡後病又加重,半步難移,恨不能即叩崇堦,藉聆指授。茲簡時既有此話,不得不專函請示,是否由滬關撥給,抑聽其由領事照會再與辯論之處,伏祈賜示為禱。至油務洋工,該二名看來難以強留,拟布郎日内總可來台,當與商酌,或就近可募,抑如何接辦之處,總不能因簡時等之去而遽廢阻也。專函祗請勳安,鹄候賜覆。不具。

治晚生文瀾頓首 九月十九夕

夏獻綸(1837-1879),字黼臣,号筱濤,江西建立人,布政使銜台灣兵備道,葉文瀾尊稱之為“筱公方伯”,“大公祖”是對本省人對地方官的敬稱,自稱“治晚生”意謂對方治下的晚輩。簡時、絡克是1877年唐廷樞通過容闳從美國聘請的兩個美國石油技師,絡克擔任助手。布郎(Robert Morrison Brown)是澳門、香港馬禮遜教育會學校校長鮑留雲(Samuel Robbins Brown)之子,出生于香港,長期在中國、日本居留。布郎參與此事,出于容闳、唐廷樞的關系,鮑留雲是這兩人的恩師。1877年10月,簡時、絡克抵達上海,布郎負責接待,并帶他們在上海及附近到處觀光遊覽,請他們吃中國菜。“滬關”,此處應該不是指上海江海關,而是指位于滬尾的淡水海關。

在接到唐廷樞電報後,容闳委托他内兄或内弟凱洛格博士(Dr.E.W.Kellogg)專程前往賓夕法尼亞州的泰特斯維爾尋找石油技師,此地正是1859年“德雷克上校”鑽探世界第一口油井之所在。凱洛格博士找到當地有名的石油公司Gibbs & Sterrett Manufacturing Company,經該公司介紹,聘請到經驗豐富的技師簡時,簡時又提出增聘助手絡克一同來華,同時訂購機器及工具。兩人從泰特斯維爾出發,于1877年10月13日抵達上海,住在著名的禮查飯店(Astor House),在上海接待他們的是布郎。11月28日,兩人在台灣府城(台南)與台灣通商局委員鄭膺傑補簽正式合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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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合同影印本

葉文瀾此時的職位是台灣礦務督辦,除直接經營管理基隆煤礦外,台灣硫磺、樟腦、石油的開發,都屬于他職責範圍。兩個美國油匠為何來到台灣開采石油,此事說來話長。

苗栗出磺坑油礦的發現

苗栗出磺坑油礦,所在地方曆史上屬于淡水廳,後劃歸新竹縣、苗栗縣。鹹豐年間,一個名叫邱苟的廣東客家人在貓裡溪(後稱苗栗溪)出磺坑發現了油泉。邱苟的父親邱仕诏早年與夥伴向官府承墾這一帶的山場,邱苟擔任“理番通事”,也即在山胞(當年被貶稱為“生番”)與漢人之間充當翻譯。他将油泉先出租給吳姓開采,後又租給寶順洋行約翰·陶德(John Dodd),兩者發生沖突,幾乎釀成械鬥。邱苟勾結山胞人“出草”殺人,遭官府追捕,1870年被“就地正法”,油井的手工開采暫停。當時官府、民間還不了解這是石油,誤以為與硫磺有關,故稱之為“磺油”。1869年,美國駐廈門領事李仙得(Charles William Le Gendre,又譯李禮讓、李真德)撰寫商務報告,把這種産品寫作“Rock Oil”,1874年李仙得著作《台灣番事》(Notes on Travel in Formosa)譯成中文時,直譯為“石油”,這大概是中文“石油”一詞的起源。這本書的中譯本手稿或抄本收藏于台灣“中研院”史語所,1962年收錄于“台灣文獻叢刊”整理出版,整理者“不知何人翻譯”。筆者猜測,該書譯者應該是美國駐廈門領事館翻譯薛明谷(Sit Ming C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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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德與助手在油井留影

據《台灣對外關系史料》所載,1870年中國人薛明谷擔任美國駐廈門領事館翻譯。次年,閩浙總督文煜派人詢問薛明谷本人,薛自稱“現年二十七歲,原籍廣東省廣州府番禺縣人,于鹹豐八年飄洋遭風,到美國讀書,習得美國音語洋字,至同治三年回廣東洋關辦事,七年調在上海洋關,九年來廈在李領事公署充當翻譯……”薛明谷曾在馬薩諸塞州新貝德福德(New Bedford)讀書6年,自稱“飄洋遭風”恐怕是掩飾之詞。鴉片戰争前,前來廣州十三行貿易的美國商人,有相當數量來自馬塞諸塞州。少數商人在鴉片戰争後繼續留在香港、廣州,薛明谷很大可能是随這些美國商人赴美讀書的。薛明谷中英文俱佳,他在廈門領事館的薪水高達720元,1871年美國政府巡視員Randolph Keim視察廈門領事館後,對他的能力給予高度評價,建議給他加薪到1200元。如此,中文“石油”一詞最早應該是由薛明谷譯出。薛明谷後被唐廷樞招募到招商局工作,常年向上海格緻書院援助辦學經費,晚年回到廣州,為粵漢鐵路公司重要股東之一。

陳曉平:葉文瀾與中國第一座近代油礦的開采

《台灣番事》中的“石油”一詞

台灣的近代化開發,名臣沈葆桢、丁日昌最早予以規劃并付諸實踐。1874年,日軍借口“牡丹社”事件侵台,沈葆桢受命巡台并與日方交涉,終使日方退兵。為了提升台灣的經濟實力,加速近代化,沈葆桢尤其熱心自然資源開發,注意到了出磺坑油礦的重要性。他寫信給天津海關道黎兆棠,請他招徕商人到台灣開發石油。1876年,丁日昌出任福建巡撫,派台灣道夏獻綸對出磺坑油礦進行調查,随後與閩浙總督文煜上奏朝廷:“據洋人雲,此油若用機器疏通,日可得萬斤。然無征不信,必先有熟悉其事者購小機器,雇洋工開鑽試驗,但使工本之外略有赢餘,即可舉行,以贍海外之窮民,即以杜奸徒之妄念。”(《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 洋務運動》第七冊第71頁)

丁日昌鄭重其事,會同北洋大臣李鴻章、南洋大臣沈葆桢、船政大臣吳贊誠聯名會奏朝廷,委任福建船政局總監工葉文瀾專門駐台,督辦台灣礦務。“茲查有布政使銜、廣東題奏道葉文瀾,自創辦船政以來,總監工程已逾十載,堅任勞怨,公而忘私……拟請旨專派葉文瀾駐台督辦煤礦等件,以專責成。仍饬地方官會同妥辦,以免掣肘,一面分馳察看硫磺、磺油、樟腦、茶葉各情形,可以舉行者逐漸設法開采。”(同上書第72-73頁)“據查淡水廳牛琢山地方有井一區,……詢之土人雲,該處現在自出之油,日不過百十斤。而洋人前曾有雲此油若用機器開鑽,日可得百石左右。現已饬該道先行購小機器一副,并雇一熟悉洋匠前來鑽試開辦,庶可冀出油日多,獲利日厚。”(同上書第74-75頁)

丁日昌要求葉文瀾聘請洋匠“鑽試開辦”,但葉氏一時找不到路子,剛好招商局總辦唐廷樞應丁日昌之召,到福建協助辦理洋務,葉文瀾委托唐廷樞代為物色洋匠并選購裝置工具,于是有了簡時、絡克的台灣之行。

Dick Suie是誰?

來到苗栗開發石油的美國技師助手絡克(Robert D. Locke),自12歲起即投身石油勘探,文化水準不高,但他留下此次遠東之行的一冊日記彌足珍貴,用他自己十分簡單的語言,記錄了準備工作及鑽探開采的整個過程。絡克日記裡面一個頻頻出現的一個中國人Dick Suie,長期被誤會為唐廷樞。

用機器開采石油實屬創始,台灣官府上下也沒有經驗,從礦區通往外界沒有道路,缺乏運輸工具,油礦開采所需的木材、煤炭等毫無準備,采購及運輸均消耗時間;油井在苗栗(後垅)溪邊不遠,降雨量極大,地層松軟充滿泥漿,時不時出現塌陷。這些都增加了建設油井的困難。一直到1882年8月3日,油井才打出第一桶油,但兩個油匠時不時要緊急處理塌陷問題,很難專心鑽井。這一年夏秋,瘧疾在後垅一帶流行,7月27日兩個保護油井的士兵死于瘧疾,到9月14日,油井附近的人絕大多數染病,簡時、絡克不得不先後離開,前往淡水治病。

日記記載,1878年1月17,某個Dick Suie來到出磺坑礦場。絡克日記在此後很少直呼其名,尊稱為“Taotai”(道台)。1月16日,美國技師為搭井架,需要砍伐附近一棵大樹,當地人說,誰砍了這棵樹就會染病,甚至一命嗚呼。第二天下午,Dick Suie來到駐地,幫他們帶到來自泰提斯維爾的信件和報紙,“he has full charge of the oil business now”(他現在全面主管油務)。18日,Dick Suie随油匠來到油泉所在地,他搞了一個儀式,叩問神明那棵樹可不可以砍伐,得到肯定的答複。19日,兩個油匠見到一群人擡着一具無頭屍體,探知是在距此八九裡地處,被“生番”砍頭之故。Dick Suie敢于深入到“生番”出沒的腹地,也算勇氣可嘉。從美國運到的機器太重,油匠建議專門訂造大型牛車搬運,Dick Suie吩咐他們按比例制作一個牛車模型,他讓後垅鎮的中國木匠打造。20日為星期天,油匠繼續制作模型,“道台”向他們說忘了當天是禮拜日,還讓他們幹活,向他們道歉。24-25日,油匠跟随“道台”勘察地形,規劃從此地修一條通往後垅的路,以便運輸。1月29日,在安排現場各項工作後,“道台”離開油井,傳回(went back)煤港工作。從絡克所用“went back”看,“道台”的主要工作地點在基隆煤礦附屬的煤碼頭。7月18日,“道台”來到油井探望。聽聞油井鑽出第一桶油,8月17日Dick Suie在瘧疾流行的日子,仍冒着危險來到出磺坑,大約待到10月10日才離開。

1981年,美國喬治頓大學華人學者Samson Hsing-chang Kuo依據絡克日記以及在美國搜集到的史料,寫成博士論文“Drilling oil in Taiwan:A case study of two American Technicians' contribution to modernization in late nineteenth-century China”。鑒于唐廷樞此時擁有“候補道”職銜,Kuo博士把這兩個英文詞認作“Dick Sine”,非常魯莽地推斷此人為唐景星(Tong King Sing)即唐廷樞,此背景灣地區學界大體都沿用此誤。

台灣“中國石油公司”學者陳政三依據絡克日記、該博士論文及他個人對台灣曆史的解讀,寫成《美國油匠在台灣——1877-78苗栗出磺坑采油紀行》,也把Dick Suie錯認為唐廷樞。該書在台灣流行頗廣,大概研究台灣石油開發史者均會參考,故這個錯誤衆口爍金,始終未得到糾正。陳政三對近代台灣史事也算熟悉,但對Dick Suie“傳回煤港”一事毫不起疑。對主要工作崗位在上海、天津、開平的唐廷樞來說,前往基隆煤港絕對不是“傳回”,即使說“傳回”台南也還說過去,畢竟台南是往返廈門的主要港口。唐廷樞可能曾為基隆煤礦的開采出過主意,但基隆煤礦不是他的工作崗位所在。“傳回”基隆煤港的,肯定不是唐廷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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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油匠在台灣》封面

Kuo博士認為1878年8月14日至10月10日,唐廷樞都在出磺坑油礦及後垅一帶活動,指導、監督兩個美國技師。珠海博物館館員唐越、澳門科技大學博士生賓睦新都對唐廷樞素有研究,他們提醒我,那個時間段唐廷樞正在忙于開平煤礦開業事宜,不可能在台灣待上近兩個月。唐越提供的1878年9月21日《萬國公報》報道稱:“前報唐景星觀察奉李伯相命,督同委員、司事辦理開平煤礦局務一節。茲探悉唐觀察于抵津後即赴開平,一切部署就緒,即回天津,于本月初八日在津開局雲。”唐廷樞絕不可能從8月14日至10月10日一直待在後垅及油井一帶。

排除了唐廷樞的可能性,筆者把眼光轉向葉文瀾。葉文瀾,福建同安人,“少棄學,遊海外,通南洋各島語言”,鹹豐年間赴美國舊金山謀生,後回廈門成家立業,在南洋、台灣、福州、廈門等地開茶行、茶棧,任寶順洋行買辦。1866年,左宗棠創立福建船政局。考慮到辦理船政局需要更多實際工商業知識、與外國人打交道的經驗,左宗棠果斷任胡雪岩為提調,以葉文瀾為船政總監工。船政局早期制造木殼木脅船隻,需要東南亞的堅固木料。葉文瀾深入蠻風瘴雨,為船政精心選購優良楢木。葉文瀾對福建船政的貢獻,李宏偉、沈呂甯等學者的文章已有縷述,不必細表。

長期以來,人們知道廈門著名商人葉德水,也知道船政總監工葉文瀾,卻以為這是兩個人,似乎是到2015年,大連學者李宏偉發表《從出洋華工到成功商人、慈善家和國企高管——葉文瀾的傳奇人生》一文,征引台灣學者吳亦德《旗後新泰記葉家之研究》,才明确認定葉文瀾即葉德水。

葉文瀾英文名Tuck Suey,是把“德水”二字轉寫為英文,絡克按發音錯寫為Dick Suie,Kuo博士進一步錯認為Dick Sine,至此可謂面目全非。此一錯誤,掩蓋了葉文瀾對苗栗出磺坑油礦開發的貢獻。他三次深入“生番”出沒的出磺坑,第一次在1882年1月17日-29日,第二次在7月18日,第三次停留最久,為8月14日至10月10日。後兩次,他冒着感染瘧疾的危險來到礦區,對當時兼顧船政、煤礦、樟腦、硫磺等多種事務的葉文瀾來說十分難得。了解到葉文瀾在油礦的這些經曆,以及他後來因開采失敗被勒令賠繳經費,本文開頭引用的信劄内容就很容易了解。葉文瀾多麼希望采油能夠成功,實在不想放美國技師走,以至于想出拖延發放工資、路費的招數,最終在挽留無效之下,還是想請布郎繼續設法,看能否在近處(香港、日本等地)找到采油技師,延續這項開創性的事業。這一次開采失敗,葉文瀾被勒“經費”2萬多兩,心灰意冷,退出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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絡克日記中的Dick Suie

中法戰争之秘密援台

中法戰争爆發後,法軍不僅在馬尾不宣而戰,擊毀了福建水師的大量戰艦,毀壞馬尾船廠,同時出兵侵略台灣,占領基隆一帶,妄圖“據地為質”,敲詐清政府。台灣孤懸海外,奉命率領淮軍守台的劉銘傳雖有勇有謀,無奈法軍封鎖台灣海峽,軍饷、軍械、物資難以從大陸運送過去,台灣形勢甚為危急,士氣也大受影響。面對台灣受困局面,朝廷三令五申,急如星火,要求沿海各督撫設法援台,但效果均不理想。這個困局由葉文瀾率先打破。

1884年10月31日,李鴻章給會辦船政大臣張佩綸電報稱:“石帥電稱,飾司撥十二萬,分批運廈設法轉送,确否。昨亦電囑葉文瀾彙兌台館,未複,惟允謂其灰心,不肯再預公事。”(《李鴻章全集》第21冊第336頁)“石帥”指閩浙總督楊昌濬,“惟允”是船正學堂總教習吳仲翔。11月1日,兩廣總督張之洞發電報給福建水師提督彭楚漢:“廈彙豐洋行候選道葉文瀾人甚能,熟台事,祈與商通信濟械之法。”彭楚漢的答複是“葉文瀾亦無策”。(《張文襄公(未刊)電稿》)是否真的如此呢?其實不然。11月4日李鴻章給福建布政使沈保靖的電報道出了實情:“葉畏受官累。”(《李鴻章全集》第21冊“電報”第358頁)

這個時候,各省高官紛紛來找葉文瀾幫忙,葉則躊躇不已。并非他不願為國效力,而是在幫助官員辦理洋務企業時,被官場坑得太慘。出磺坑油礦開采失敗,葉文瀾被高官壓迫,賠款2萬多兩,約值當時3萬美元,也即此次在美國購買兩套采油機器工具的價值。不得已,他在進入官場十多年後,堅決退出,出任彙豐銀行廈門分行買辦。有些文章曾認為葉文瀾本人并無進入彙豐銀行,張之洞緻彭楚漢的電報證明,至遲自1884年起,葉文瀾确實擔任彙豐銀行買辦。

最終,葉文瀾在大義面前仍挺身而出,出面處理此事。他打通台灣商人的關節,派人潛渡台灣海峽,将彙豐銀行彙票送達台灣,由台灣商人兌出現銀交給台灣官員,順利彙解,第一批即達10多萬元。順利兌到現銀,讓台灣守軍士氣大振,使戰局朝着有利于中方的方向發展。

1884年年底,劉銘傳給朝廷的奏折稱:“十月以前,将士病危,敵勢猖獗,饷盡援絕,土寇紛乘,臣竭蹶萬分,已無生望,幸荷天恩,屢饬各疆臣多方援濟。十月初,直隸督臣李鴻章、閣浙督臣楊昌濬,各派廈紳葉文瀾兌銀通信。複經兩江督臣曾國荃令道員龔照瑗雇輪載送淮勇五百人,由民船解到黎意一千杆。兩廣督臣張之洞雇輪由澎湖接濟三萬兩,暨火藥等。台北軍勢,差得生機。”

1885年年初,李鴻章轉發葉文瀾函件給總理衙門:“接省三初一函稱,需饷急于星火,幸省城并南、北洋竭力顧救,始有再生之望。……台道六月報存庫八十萬,僅解台北七萬,絲毫不肯再濟,若無内地濟饷,早已不支。今事未辦,即詳請奏咨,倘以所禀為實,是自絕饷援。台南兵力、饷力可恃,台北危迫之至……”“省三”為劉銘傳,駐紮台北;“台道”指台灣道劉璈,駐軍台南。兩人分屬淮軍、湘軍系統,曆來不睦。劉銘傳要求劉璈接濟台北軍饷,劉璈用一個畫餅式計劃搪塞,劉銘傳被迫通過葉文瀾告知李鴻章,台北危迫之至,急需“内地濟饷”。葉文瀾利用他的特殊管道,解了台灣守軍燃眉之急。

随後,葉文瀾肩負起各省向台灣的“轉饷”重任,還利用他與洋輪的特殊關系,将中國軍饷僞稱洋行銀子,由洋輪保險代運至台灣。前福建水師提督吳鴻源以70高齡冒險渡台,廣東協濟吳鴻源5萬饷銀,也由葉文瀾轉彙。他向張之洞報告:“委解吳鎮饷銀五萬元,已由彙豐行收到。查劉爵帥駐節台北府,吳鎮駐軍彰化縣,台北運往較便,現閩饷均商由洋輪作為洋款保險給載代運,現銀迳至台北,由瀾派人密至該處坐收押解,曆辦無誤。”(《張文襄公(未刊)電稿》)

李鴻章所言“葉畏受官累”,道出了葉文瀾與官府打交道二十多年的辛酸。當日在局外旁觀的文人,尤其是喜以風聞上書的言官,多以為管理洋務企業的商人依靠官府撈足了油水,此事誠或有之,卻并非每個商人都如此,因辦理洋務而受虧累的商人大有人在。姜鳴《龍旗飄揚的艦隊》一書中談到廣東制造局總辦溫子紹冤案,他遭禦史彈劾被張之洞革職,并勒罰白銀2萬兩,後來官府将帳目查清,溫子紹并無貪墨情事,反而被認為是發展工業的有功之臣。溫子紹被冤枉,廣東善後局的各司道都為他鳴不平,指出早期機器局出現的問題,是沒有工業基礎、缺乏熟練勞工和工藝生疏造成的,絕不是溫子紹中飽私囊造成的。廣東工廠逐漸增多,由溫子紹開風氣之先,功不可沒。姜鳴認為,張之洞“隻不過是為了趕走溫子紹,另行安排親信辦理局務而已”。這些在官場孤立無援的新商人最容易被傷害,而且都家境殷實,可以罰他們賠繳經費,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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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易漢繪制的出磺坑地圖

為何長期遭埋沒?

身為寶順洋行買辦、船政總監工、台灣礦務督辦、彙豐銀行買辦,筆者相信有關葉文瀾的英文史料仍有開發。英文史料未被充分利用的原因,是很多研究者并不知道葉文瀾就是Tuck Suey。随着民國時期培養的老一輩學者逐漸老去或故去,國内學界對晚清買辦的研究成績不太理想,一個重要原因是中英文名字對不上号。在漢語拼音教育下成長起來的學者很難意識到,晚清人物的英文名大多不采用漢語拼音,而是存在各種寫法,被當今一些人認為“稀奇古怪”。

晚清民國很多廣東人是按粵語發音拼寫姓名字号,如孫中山(Sun Yat-sen)、唐景星(Tong King Sing)、詹天佑(Jeme Tien-yao)。有些買辦的英文名根本沒有姓氏,直接用字号、小名,如郭松(曾被錯寫為“郭甘章”)叫做Acheong,曾寄圃名為Amew(阿苗)等,葉文瀾使用Tuck Suey,就是沒有姓氏、隻用字号的情況。如不能在中英文名之間建立對應關系,對晚清買辦的研究很難有大面積的突破。

葉文瀾遭埋沒還有一個“時代”原因。在極左思潮流行時代,葉文瀾的買辦出身,與“黑五類”屬同一個範疇,葉家後人不得不采取“預防措施”,把葉文瀾保留下來的曆史資料、照片全數銷毀。李宏偉研究葉文瀾能取得較大成績,一是充分利用了葉氏後人的回憶材料,二是用心挖掘了台灣地區的葉氏家族史料。

(感謝賓睦新、唐越為本文的寫作提供了重要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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