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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海底種珊瑚的人

作者:新鮮新鮮
那些在海底種珊瑚的人

珊瑚,海洋紀錄片裡最為絢爛多姿也最為沉默無言的存在,永遠為海底世界呈現一幅舒展搖曳、色彩斑斓的景觀。珊瑚礁更被譽為海底“熱帶雨林”,為全球近30%的海洋物種提供生活環境。這是電視中常見的說辭。

而在現實世界的海底,水面之下的珊瑚無聲地斷折、白化、死亡。在某些海域,潛水員面對的甚至是“什麼都沒有”的海底。為了讓海洋重回絢爛,一些人開展了一場持久的“種珊瑚”行動。

文 | 祁佳妮

編輯 | 盧枕

營運 | 月彌

1

程珂珂背對着大海坐上船舷,随着一個背滾式入水,便仰身沉進海裡。數秒之後,她睜開雙眼,好了,這就是她第一次潛水時見到的海底世界。

這是2021年2月的一天,深圳大鵬灣海域,海上天氣清朗。水下的程珂珂卻不巧趕上棕囊藻大爆發,睜眼之後,灰綠色海水中漂浮的全是球形棕色浮遊藻類與不知為何物的雜質,她有些發怵。在能見度僅有1米左右的海面之下,她伸出手,一片渾濁之中竟有些看不清五根手指。

她打起了退堂鼓。開啟博士後的研究工作時,程珂珂的研究方向從博士時期的森林生态系統轉為了珊瑚微生物,鑽研文獻的半年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決定潛入海裡一睹珊瑚的真實面貌。

她在海中緩緩下沉,被水包裹的世界逐漸靜谧,聽不見一絲雜音。眼前,一些奇形怪狀的小魚小蝦從身邊翩然遊過,她不再害怕了,開始耐心尋找自己的研究對象——一片她想象中五彩斑斓的珊瑚群。

結果卻有些令人洩氣。海裡的珊瑚并不多,偶有幾株巴掌大的珊瑚稀稀落落躺在岩礁上,這裡一株,那裡兩株,在無邊的海水中顯得格外渺小。而所見珊瑚基本都是褐色的鹿角珊瑚,形狀如其名,鹿角一般開出Y字型的枝杈。這裡完全不同于紀錄片裡所見到的種類繁多、顔色絢爛的珊瑚世界。唯有一些安慰的是,那時正逢過年,海裡氣溫也很低,珊瑚還算健康,隻有微微白化的現象。可是若等到夏季海水溫度升高,這些小珊瑚也可能會逐漸地白化,最後面臨死亡的威脅。

那些在海底種珊瑚的人

▲ 移除漁網覆寫後,白化死亡的珊瑚。圖 / 受訪者提供

回到船上後,程珂珂依舊在為水下看到的一切而震撼。她曾去泰國浮潛,浮在水面上能一眼望見十米以下的海底景觀。而在深圳,能見度好的時候有5米,更多時候隻有1米。親眼所見的珊瑚生存境況也比論文上的數字與結論更具沖擊。

但把時間拉回上世紀八十年代,大鵬半島的珊瑚礁覆寫率其實達到了76%,與熱帶國家的珊瑚礁覆寫水準幾乎持平。可惜的是,在狂飙突進的城市擴張程序中,原始生态環境一度讓位給填海造地,生長在近岸淺海的珊瑚礁最先受到破壞,珊瑚礁覆寫率縮減至如今的20%。

人們在那時也并未意識到海洋污染這一概念,八十年代末期,深圳官湖村一帶曾建起五個服裝印染廠,廠裡的污水直接排進大海,據當地人回憶,“官湖的海都是黑的”。

程珂珂還記得一個關于澳洲大堡礁的珊瑚調查視訊,昔日壯麗的珊瑚群落如今白骨森森,朝天空的方向伸出骨骼分明的枝杈。她繼續查閱資料,發現全球大概有三分之一的珊瑚礁都面臨着退化威脅,但針對于此的科研和保護工作并不多。科學家預言,若不采取措施,珊瑚将在2050年全部消失。

那時,她便下定決心,要去研究和保護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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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撈海底漁網。圖 / 受訪者提供

2

2020年6月,博士畢業的程珂珂來到清華大學深圳國際研究所學生院繼續深造。确立珊瑚微生物的研究方向後,她犯了難。作為一個陝西人,她兒時鮮少有機會看到大海,碩博期間也從未觸及海洋調查,如今陡然接觸珊瑚這樣複雜又陌生的生态系統,一時不知如何開展研究。

在這一領域,存在許多未解的謎題與未知的挑戰。而國内進行珊瑚研究的老師本就不多,研究珊瑚微生物的則更少。另外,珊瑚研究面臨的最大難題是實驗的開展,生活在海底的珊瑚不比森林裡的植物,能輕易地進行調查取樣。何況下海調查的機會十分難得,很長一段時間,程珂珂隻能從課本上認識珊瑚,猶如紙上談兵。

開學後不久,學校裡的全球勝任力協會組織同學們前去參觀潛愛——也就是深圳大鵬新區珊瑚保育志願聯合會,一個從事珊瑚保育的公益組織。研究珊瑚的程珂珂自然也參加了活動。此前她從沒想過,社會上的公益組織竟然還有能力進行珊瑚保育。

作為中國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珊瑚保育公益組織,潛愛的成立其實是一次偶然。2011年底,深圳大鵬新區成立,作為全深圳唯一不考核GDP的功能新區,大鵬新區主推山海旅遊。彼時,潛愛秘書長,也是聯合發起人之一的王曉勇還在一家品牌策劃公司上班,受到政府邀請,和戶外活動論壇磨房網的創始人一起策劃活動,吸引人們來新區旅遊。

包括王曉勇在内的幾人恰好都是潛水員,想到大鵬新區既然也是熱帶氣候,為什麼不下水做珊瑚觀察這樣的主題旅行呢?他們下水做了一些簡單調查,才發現海裡的珊瑚受到嚴重破壞。上岸之後,衆人萌生一個想法,比起珊瑚觀光旅行,進行珊瑚保育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2014年,在政府支援下,幾位從沒做過公益的發起人聚在一起成立了大鵬新區珊瑚保育志願聯合會。成立8年來,潛愛已凝聚近4000名志願者,在大鵬半島種植珊瑚6000多株,救助珊瑚殘枝300多株,以一個草根組織的面貌活躍在珊瑚保育的實際行動中。

程珂珂對潛愛所做的工作感到震驚。她在實驗室不知從何着手的珊瑚調查,在潛愛已經有數千名志願者持續多年進行。此外還有定期撿拾海洋垃圾的行動,參觀潛愛時宣講的小夥伴告訴她,潛愛的志願者們以“晨潛馬拉松”的方式,在短短20個工作日的時間裡,就從海底打撈上來一噸的海洋垃圾。

她當即決定加入潛愛,“我也要和他們一起做些有意義的事情”。

珊瑚保育的工作并不簡單,要成為能夠下海作業的志願者,第一步是考證。程珂珂用三天時間拿下了OW潛水證,成為開放水域初級潛水員。但這隻是最低準入門檻,志願者團隊裡的更多人都有AOW(開放水域進階潛水員)或者DM(潛水長)證書。想成為一名成熟的潛水員,程珂珂還有漫長的實踐之路要走。

有些怕水的她在海底作業時兩度遇到危險。一次是因為暈船,同伴們建議她不要待在船上,在水裡症狀會減輕一些。她強忍着暈眩感下到海底,症狀反而加重了。反胃的感覺頂上來,她一邊咬着呼吸用的二級頭,一邊不斷往外嘔吐,海水的鹹味還會不時進入嘴裡。在海底堅持二十分鐘後,她還是沒扛住,爬上了船,此後坐船出海都要常備暈船藥。

那些在海底種珊瑚的人

▲ 正在下水的志願者。圖 / 受訪者提供

還有一次,程珂珂剛拿潛水證不久,下到十米時,身體并不像以往漂浮了起來,而是一沉到底,伸出手,隻摸到一片黏糊糊的淤泥。即使舉着手電,也什麼都看不見。她以為自己摸到某種不知名生物,瞬間慌了起來。就這樣在淤泥地裡摸索了無知無覺的兩分鐘,好在潛伴經驗豐富,當即将她拉了出來。

潛入深海,每一次都有危險,而看起來頗有些宏大的珊瑚保育計劃,說到底不過是要志願者們一次次下海,做一件件微小的事情。程珂珂每周末都會參加潛愛組織的潛水活動,志願者一般在早晨坐船出海,兩兩一組結伴下水,對大鵬半島沿線133公裡的海岸線進行摸排,在海底拍攝大量的珊瑚照片,最終呈現出一份珊瑚礁生态報告。這是珊瑚調查。

其他時候則在做海洋垃圾清理工作,這在潛愛被稱為“生境維護”。志願者們從岸上走向大海,從不同方向潛入海裡,目光所及之處盡是垃圾。程珂珂在海底見過千奇百怪的海洋垃圾,舊手機、麻将、釣魚鈎,還有數不清的塑膠包裝袋與漁網。她用袋子套住這些垃圾,最後再一齊撈上岸。

海洋垃圾除了危害海洋環境,也會對珊瑚造成不可逆的影響。如果說珊瑚白化一定程度上可歸咎為氣候原因,那麼漁網則純粹是人為破壞。當漁網像麻布罩子一樣蓋住珊瑚,遮蔽了陽光,為珊瑚供給能量的蟲黃藻便無法進行光合作用,“沒有辦法呼吸了”。粗砺的漁網不停磨損珊瑚枝,如同人類的手指被刀割傷,病原菌也會趁機進入珊瑚組織。起初珊瑚隻是肉眼看上去變白了,但随着時間的推移,蟲黃藻的離開以及其他大型藻的附着,使得珊瑚像被蛛網一樣包裹住,“這時候的珊瑚等于徹底死掉了”,沒有可能再救回來。

是以,凡是在海底作業時遇見被漁網纏繞的珊瑚,程珂珂和其他潛水員志願者們都會用随身攜帶的特制的潛水刀割開漁網,及時将其帶走。隔一段時間再回原地,就會發現珊瑚表面的白點消失了,它又恢複了正常生長。

珊瑚與蟲黃藻密不可分的共生關系、那脆弱的生命力、強大的自愈能力,無一不讓程珂珂為這一物種感到驚奇。神秘是它們的最大魅力。在實驗室,她愈發熟練地開展起珊瑚研究,通過平闆分離的方法讓珊瑚微生物在培養基上呈現出單克隆的形态——它們通常呈現出一個個乳白色的圓形狀,偶爾也有紫色和黑色的菌落。而蘊含在這一小小生物之中的微生物多樣性,竟比她之前研究的森林系統要豐富得多,也更像一個黑匣子一樣充滿未知。

猶如富礦般等待探索的珊瑚存在一個更大的問題,作為腔腸動物門中最大的珊瑚綱,珊瑚種類達7000多種,即使是程珂珂這樣的核心志願者也沒法對種類繁多的珊瑚進行物種鑒定,在能見度極低的海水中拍攝出來的珊瑚照片,很難用肉眼去分辨不同珊瑚種屬之間的細小差别。僅是深圳海域中最常見的鹿角珊瑚,就包含了382個指明種,34個化石種,依靠人力識别幾乎是無法完成的任務。

那些在海底種珊瑚的人

▲ 圖 / 受訪者提供

3

物種識别不是程珂珂一個人的難題。作為民間公益組織,自下而上形成的力量總能将志願者們凝聚在一起共事,但同時,技術的門檻也讓珊瑚保育這件事天然存在着技術壁壘。

在潛愛的近四千名志願者中,三分之一的人都會潛水和攝影,但擁有物種識别技能的人卻少之又少。無法給珊瑚“辨種”,在王曉勇看來就如同“去古迹旅遊,如果不了解它的曆史,看到的就是山和建築;但要是了解曆史,看到的就是藝術和故事”。

珊瑚鑒定對珊瑚調查來說非常重要,志願者們在水下以米為機關,一米一米地為珊瑚拍攝照片,以此制成該區域的珊瑚生态報告,推動政府進行生态保護相關的決策。很長一段時間,這類工作隻能交給有鑒定能力的志願者來完成,“一人下水,一人幹活”,其中過程費時費力。

2021年,正當物種鑒定成為團隊共同的難題之時,AI識别技術的推廣與應用打破了這層技術壁壘,在騰訊公益的幫助下,潛愛已經完成了AI識别程式的開發人員招募。王曉勇比喻,這就像識别花花草草的識花APP一樣,在海底拍攝的珊瑚照片可以直接交由計算機進行識别,極大程度上減輕了志願者的工作量。

經過一段時間的機器學習後,計算機目前已初步具備識别能力,可以準确識别單獨鹿角珊瑚、十字牡丹珊瑚這類指征明顯的珊瑚。王曉勇說,這項技術的好處在于“把志願者解放了出來,AI識别進行物種篩查之後,我們隻需要核查,這就讓人人都能參與到項目中來,要不然門檻太高了”。

在耗資巨大的公益行動中,資金的支援與技術同等重要。2017年,一頭抹香鲸因漁網纏繞擱淺大亞灣,潛愛志願者下海為其解除漁網、打撈屍體之後,意識到漁網等海洋垃圾對生态環境的嚴重危害,随即在騰訊公益的平台申請上線了“海底清潔廢網編織”的項目。在王曉勇看來,這算得上是潛愛團隊與騰訊的一次“姻緣結合”。

2017年至今,潛愛在騰訊公益平台上進行籌款的項目多次被首頁推送,獲得了來自社會各界的資金支援。

此外,由騰訊公益慈善基金會發起的創投計劃也在為潛愛這樣的公益團隊輸入技術資源,幫助公益組織更好地提供公共服務、服務社會。11月20日,第四屆騰訊AND服務創新大會在深圳落幕,會上正式啟動騰訊技術公益創投計劃二期,并将從公益團隊中遴選出30個優秀項目進行孵化。

幾年前,騰訊公益在探索雪豹保護、鳥類保護等項目時就發現,物種識别技術其實可以複用到其他物種保護的工作中。包括王曉勇在内的30位項目主理人将會組成社團,在同類型的社團内部進行技術分享,促成思維、技術和經驗上的共享。

騰訊技術公益發起人陳妍認為,“通過自己的經驗幫助公益項目的生命周期更加健壯,讓更多人參與其中,将有能力、有資源、做服務的人連接配接在一起,這是騰訊最核心的價值。”

潛愛成立伊始便在謀求數字化發展方向。這多少受到發起人們的影響。一位理事之前的工作是網站開發,王曉勇則善于通過網絡平台進行圖檔分享。對任何一個日漸擴大的組織來說,資訊平台的建構都十分重要。

由騰訊創投計劃推動上線的“i潛愛”微信小程式,為更多人提供了注冊成為志願者、報名參與護礁行動的機會。程珂珂加入潛愛後,發現志願者們職業、年齡各異,有金融行業的,也有網際網路的,有跟她年紀相仿的90後,也有臨近退休的中年人。大家因共同的愛好、熱情齊聚在此,在她剛學潛水還沒練好平衡的時候,有夥伴在水下給她的浮力調整裝置充氣,一點點指正她的動作和姿勢。在程珂珂看來,“這種關系遠比朋友,或者工作中的同僚要好得多”。

那些在海底種珊瑚的人

▲ 潛愛志願者們。圖 / 受訪者提供

潛愛有一個口号:“種珊瑚,種人心。”如今,種珊瑚的意涵更為豐富,擴充為“潛愛護礁”的理念。每次台風天,或是下雨天過後,志願者們都會去海底撿拾那些被風浪、漁網或者抛錨船隻打斷的珊瑚殘枝,将它們放進苗圃裡恢複一段時間後,再回播到礁石上,這被稱為“珊瑚回播”。打撈海洋垃圾、回收廢網再編織屬于“生境維護”,重點進行的珊瑚調查則類似于“人口普查”,隻有投入大量人力進行實地調查,才能将人們對珊瑚的了解往前多推一步。

種人心,其實是自然教育的一部分。珊瑚的生長速度實在太慢了,鹿角珊瑚屬于在珊瑚中生長速度較快的類群,以霜鹿角珊瑚為例,其每年的生長速度是2—3公分,十年過去,在不受氣候影響的情況下也隻能長20—30公分,成為海洋生态的一分子。靠人為播種的一點珊瑚哪裡夠呢?

王曉勇反問道:“如果真的做好了公衆教育,公衆不再坐旅遊觀光船下網捕撈,去海邊少制造一些塑膠瓶瓶罐罐的垃圾,那海洋是不是會變得更好一點?”面向公衆的海洋知識教育甚至可以從最小的問題開始,“碰到一個人問問ta,珊瑚是動物還是植物?也許會有人回答是植物”。

又或者,它并不單純是一個植物還是動物的問題,重要的在于感覺。程珂珂也是做實驗時才對珊瑚的動物屬性有了直覺感受。在實驗室裡,隻要環境溫度不夠舒适,或是接觸到不利的化學物質,珊瑚就會開始吐白色粘液,這是它“表現的應激反應”,像産生一圈保護層一樣将自己包裹起來。而在海裡,人類在參與涉海活動時塗的防曬霜與化妝品則會時刻讓珊瑚處于受刺激的應激狀态,影響珊瑚的正常生存。

面對如此脆弱的生物,程珂珂總有一份呵護幼苗長大的責任感。又是一次台風過後,潛愛志願者們将刮掉的珊瑚小殘枝重新綁上苗圃。她隔兩三個月再去看,曾經隻有紐扣大小的珊瑚如今長出了明顯的骨骼,而生長端還在一點點持續變大。

要看到珊瑚們真正成型的模樣,可能還得一兩年。但多花點時間又有什麼關系呢?她說,“這種時候我感覺自己真的能救它們诶。”這樣小小的成就或許就夠了。

那些在海底種珊瑚的人

▲ 在苗圃上種珊瑚。圖 / 受訪者提供

文章為每日人物原創,侵權必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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