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夢裡也想象不出這樣奇偉瑰怪的場景。
《心火:寫給火山夫婦的安魂曲》
這是法國火山學家夫婦,卡蒂亞和莫裡斯近距離拍下的影像。
那時還沒那麼多防護裝備和高科技拍攝工具。
他們就穿着簡陋的防護服甚至僅僅是自己的厚衣服,一人拿着小錄像機,一人拿着相機,走到火山口對近在咫尺的熔岩一頓狂拍。
超高溫的巨石、岩漿、碎屑像雨一樣落在他們周圍,時刻會殒命。
他們卻樂得像個傻子,與死神共舞。
這是一段永恒的三角關系——火山,是他們都深愛的第三者。
在這對夫婦短暫的半生中,曾親臨過150次以上的火山爆發現場。
他們醉心于地心流向地表的熔岩奇觀,夢想有天能乘坐一艘特制的隔熱小艇,浮在熔岩上順勢而下,從火山頂流向大海。
然而,尋夢的代價,是生命。
1991年6月3日,日本雲仙嶽火山突然爆發,洶湧而至的火山碎屑吞噬了整個村莊,包括這對正在山腰拍攝的小夫妻。
他們正是收到了這座火山近日活動頻繁的消息,特意趕來日本做研究。
卡蒂亞和莫裡斯殉職于他們鐘愛的火山事業上。
紀錄片《火山摯戀》
12天後,菲律賓的皮納圖博火山爆發了,這也是20世紀規模最大的火山噴發之一。
多虧這對夫婦生前拍攝制作的大量火山教育影像,引起了菲律賓政府重視,使得提前撤離的五萬八千多名平民幸免于難。
莫裡斯曾說:
我見證過如此多的火山噴發,就算明天死去,我也不在乎。
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激情,驅使他們随時準備赴死?
又是什麼樣的愛情,可以脫離柴米油鹽的消磨,永遠如岩漿般滾燙交纏?
30年後,他們的故事終于被人記起。
以一部1.2萬人打出的9分新片《火山摯戀》,向世人訴說。
卡蒂亞和莫裡斯第一次看到火山噴發,分别在自己的18歲和7歲。
那時候,他們都是同齡人眼中的“怪胎”。
卡蒂亞的父母給她起這個德語名,是希望女兒可以像茜茜公主一樣端莊優雅。
隻是卡蒂亞沒有遂父母願。
她淘氣、大膽,長大後每天晚上都偷跑出家,參加鐵籠機車賽。因個性不羁,被父母送去專治叛逆女孩的學校。
學校的嚴格管教并沒有收住卡蒂亞的冒險精神。
她渴望成為火山學家或偵探小說家,一種是在實際行動裡冒險,另一種是在想象中冒險。
直到18歲,她才說服父母帶她去看意大利的埃特納火山。
那晚岩漿在黑夜流竄的畫面異常美麗。
她後來說:
一旦看過(火山)爆發之後,就再也不能沒有它,因為那實在太壯觀、震撼。
她不知道,離她家不遠的另一個小鎮角落,有某個男孩也說過差不多的話:
當你看過這樣的奇觀,已經沒有辦法再過平庸的生活了。
這個男孩就是莫裡斯。
與卡蒂亞一樣,莫裡斯也跟自己出生的40、50年代,有種隔膜感。
他從小對地球極富興趣,沉浸在地質觀察中,時常感覺自己活在恐龍年代,或者活在三葉蟲年代。
當他19歲重返小時候第一次看到的斯特龍博利火山,内心欣喜又寂寞。
卡蒂亞恰好了解這種寂寞的感受。
他們于1966年在斯特拉斯堡大學相識後,便形影不離。
原因說起來也簡單,很難找到第二個跟他們“怪味相投”的人了。
就像在後人的了解中,薩特和波伏娃保持開放式關系,還能在一起50多年,實在因為同時代極少人能比對他們的高度。
這可謂天才的寂寞,或者怪胎的寂寞。
是以他們墜入愛河的原因,也比大多數人要純粹。
隻因理想、志趣、追求相似。
隻有你懂我。
這種理想一定在他們的生命中占據極高比重,才會舍棄世俗間的一切,包括結婚後不生孩子,以確定他們此後的人生中隻有火山為伴。
這種為理想義無反顧的決絕,放到現在可能很難了解。
當你把它放到時代背景中去考察,便可以窺見一些他們瘋狂的來源。
卡蒂亞出生在1942年,莫裡斯出生在1946年。
他們從小在法國阿爾薩斯戰後的斷壁殘垣裡長大,對世界一直存有某種不安全、不确定的感覺。
自然和火山成了他們的避難所。
當他們逃進火山學中,相當于逃進一個比人類偉大,比世界值得留戀的去處。
為什麼這麼說?
人類因對權力的貪婪,發動戰争,摧毀世界,屠戮平民,使他們早已對人性感到失望。
兩人參加反對越戰示威遊行
火山的神秘瑰麗、不可了解,顯然比人類純粹、偉大,更值得投身奉獻。
而人類對權力可笑的追求,在地球的威力下也顯得無用又荒謬。
換言之,他們在人類世界得不到的,都可以從火山研究那裡得到。
火山噴發的烈焰也是他們的心之火,當他們擁有過這一刻,便再不願回到平庸的生活。
《心火:寫給火山夫婦的安魂曲》
于是,這對夫婦開啟了25年裡與相機、攝影機、防高熱石棉衣、背包行囊為伴的生活。
哪裡有傳真、電話打來,立即奔赴那裡。
他們因火山而相愛,也因火山而活着。
也許有人好奇,尋訪全世界的火山,除了熱情、精力,還要有金錢的支撐。
他們是怎麼賺錢的?
或者說他們在火山探索之旅中都具體幹些什麼?
這還要從1973年他們目睹冰島埃爾德菲爾火山噴發說起。
那次,火山岩漿摧毀了幾百棟建築,吞沒了整座鎮,幸好居民在一天之内安全疏散,才沒有造成人員死亡。
1973年1月24日,韋斯特曼納埃亞爾鎮港口後的火山正在噴發
回到法國的莫裡斯夫婦,向公衆講述自己的見聞,還通過售賣收集的火山岩渣等辦法籌得12000法郎,捐給了冰島。
從此,他們的探險之旅分為循環的三部分:
籌得資金-追火山-向大衆展示研究成果。
如此往複。
大衆無疑青睐這樣的傳奇故事,他們頻頻上電視,向觀衆分享他們從火山帶回來的岩石樣本和奇遇故事。
從紀錄片《火山摯戀》披露的畫面中,常看到外向的莫裡斯負責向外界輸出,内向的卡蒂亞則拘謹地坐在一旁。
當主持人問他們,有沒有試過将火山分類?
莫裡斯毫不迂回地說,火山分類應該予以禁止,因為每座火山的性格都獨一無二。
盡管他們就坐在電視機前,好像與大衆很近,但火山學家自由不羁的靈魂,依然與遵守法則的人類世界相距甚遠。
莫裡斯幾乎不留情面地冒犯着規則。
“隻有老人家和書呆子會把東西分類,逼整個世代套用他們的模型,這是不對的。”
對他們來說,人類世界依然是一個乏味無趣的世界。
“如果可以吃石頭,我甯願永遠呆在火山上。”莫裡斯說。
嗯,再偉大的理想家,也逃不脫吃飯的問題。
他們在普通人的世界裡舉辦講座、整理資料、寫書、上電視、拉贊助,給憧憬他們的孩子們回信後,又會再回到火山的世界。
在這個充滿危險的世界,他們必須互相扶持、互相配合。
卡蒂亞是地球化學家,注重細節,以及事物之間的關聯。
莫裡斯是地質學家,講求宏觀,看重單一事件。
專業以及性格特質的不同,讓夫妻二人分工明确。
在火山爆發現場,卡蒂亞負責采集樣本,用相機捕捉靜态畫面。
莫裡斯則追求動态,喜歡拍攝視訊,他渴望拍下這些轉瞬即逝的奇觀,于是總是不停地爬啊爬,在岩石上遊走。
這讓卡蒂亞害怕。
她總是擔心走着走着就再也見不到莫裡斯。
因為一旦地面坍塌,人就會掉進岩漿裡,幾乎不會濺出火花,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後來在偏遠孤島研究噴發中的火山時,兩人要24小時輪崗守在帳篷外,一有巨石噴過來便要馬上拍醒對方逃離。
莫裡斯也害怕卡蒂亞會受傷,自己雖随侍在側,卻什麼也做不了。
眼睜睜看着夫妻因無法醫治而離世,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件很可怕的事。
互相承受不了對方的死亡。
是以卡蒂亞常走在莫裡斯後面。
她說,無論他走到哪裡,我都會跟着他,如果他死去,我跟他一起。
因這種團結的信念,他們才能探入地獄,從魔鬼的利爪中奪取一幀幀攝人心魄的圖像。
在火山之巅,他們體驗着極緻的快樂。
同時也不得不忍受毀滅的痛苦。
1977年,卡蒂亞和莫裡斯被一封電報召至非洲的剛果金。
原來他們四年前曾造訪過的尼拉貢戈火山,如破了洞的浴缸,岩漿在幾分鐘内噴湧而出。
趕在早上去往市集的人們,被岩漿吞噬;大象的屍骸完整烙印在岩漿裡。
周圍生靈塗炭。
這是他們第一次親曆火山毀滅的威力,顯然沒有準備好迎接這種震驚。
與火山的壽命相比,人類的生命不過一瞬。
當卡蒂亞爬上火山,她感覺自己像微不足道的蝼蟻爬上巨獸的碩背,竟妄想探究它萬年的秘密。
她一邊震驚于火山的不可知,一邊卻更加堅定要探索這種不可知。
毀滅的痛苦讓她找到了興趣之外的更多意義。
隻有她走近火山一步,人類才能遠離火山災難一步。
他們不顧自己的安危,深入火山的肚子,進行勘探研究。
在火山爆發後所有人都已逃走,每三分鐘都有一次劇烈爆炸的島上。
他們24小時監守,檢視火山彈。
危險的岩漿爆炸時,稍有不慎,就會付出慘痛代價,但他們還是沒有乘船離開。
1980年聖海倫斯火山爆發後。
他們在火山灰中呆了三個月,監測、拍攝并研究這股力量。
他們和其他同行一點一滴拼湊出事件的原貌。
研究得出此次火山噴射出2.8立方公裡的物質,其爆發的力量相當于美國在廣島投下的原子彈乘以25000倍。
死于此次火山爆發中的有兩位火山學家,一位是他們的長年好友戴維·約翰斯頓。
被爆破奪去生命,屍骨無存,隻留下一盤工作錄音帶。
火山學家原本預測爆破波及範圍不會超過7、8公裡,結果達到30公裡的範圍,約翰斯頓死時恰好在火山北部10公裡處。
也可以說,約翰斯頓死于預測不精準。
這件事給他們造成沉重打擊。
卡蒂亞在電視節目裡沮喪地說:
無論在爆破後有何發現,他們都無法在爆發前做出最關鍵預測——爆發強度,以及觸發機制(爆發開始的時間)。
也就是說,你知道這裡有個炸彈。
但你不知道裡面有多少炸藥,也不知道引信長短。
于是你就不知道什麼時候跑、跑多遠才會安全。
也就是從這刻起,他們全情投入進灰火山,即“殺人火山”的研究中。
然而,1985年哥倫比亞得魯伊斯火山爆發,造成2.2萬人死亡的悲劇,卻又令他們在心碎之下轉移了工作重心。
原來在得魯伊斯火山爆發前,哥倫比亞的地球學家向政府送出過預測報告。
報告言明火山一定會爆發,且有百分之百的機率會發生泥流,并極大威脅到周遭城鎮。
卡蒂亞、莫裡斯及其他一夥人,向政府呼籲建置警告系統,并實施撤離計劃。
但,決策者認為計劃成本太高,對撤離警告置之不理。
當卡蒂亞趕赴災難現場,稱自己“簡直無顔自稱火山學家”。
她不了解18、19世紀的大災難,通常由于缺乏訊息才奪走很多人命,怎麼到了20世紀人人都有常識,卻還會發生這種事?
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質疑自己的使命。
卡蒂亞也意識到,技術報告對那些不懂火山的人根本毫無意義。
于是他們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拍下火山爆發時有關受害者、損壞、危險的影片,給政府看,讓他們直覺地感受到毀壞的威力。
他們開始尋找最罕見、最危險的爆破現場,好拍攝火山災害的教育影片。
在距離火山碎屑湧浪50米處拍攝,這幾乎就在賭命。
開頭已講,他們的努力沒有白費。
在1991年菲律賓皮納圖博火山爆發前,他們拍攝的影片使政府重視起來,提前實施了撤離計劃。
那時,卡蒂亞和莫裡斯已經犧牲在他們畢生熱愛的事業上。
據埋葬他們的火山、雲仙嶽火山地上的痕迹顯示。
在死亡的一刻,卡蒂亞和莫裡斯緊緊相偎。
死亡,于他們來說,像早已準備好迎接的慶典。
莫裡斯為此已做足了心理準備。他曾寫道:
我想過着精彩而短暫的一生,勝過漫長卻無趣的人生。
我并不想為他們的舍身,賦予多崇高的意義。
如果說,卡蒂亞和莫裡斯縱情于火山,有對人性失望,對世界厭倦的緣由。
可當他們遠離了人群,卻重新愛上了人類。
這并不沖突。
很多偉大的哲學家、科學家,都讨厭具體而平庸的人,卻願意為抽象的人類奉獻一生。
或者說,他們是為了火山之美而舍身。
他們不願看到美麗的事物——火山,成為殺人兇手。
他們為保留這種美,情願獻上生命。
我想,那一刻他們是幸福的。
雲仙嶽火山爆發前兩人最後的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