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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說安妮·埃爾諾和普魯斯特“像又不像”

作者:澎湃新聞

今年10月6日,瑞典學院将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法國作家安妮·埃爾諾,頒獎詞寫道:“她以勇氣和敏銳的洞察力揭示了個人記憶的根源、隔閡和集體限制。”

安妮·埃爾諾就此成為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女性作家。11月19日,2022上海書展期間,上海人民出版社帶來了安妮·埃爾諾的三部代表作——《一個女人的故事》《一個男人的位置》和《一個女孩的記憶》。詩人歐陽江河、文學翻譯家袁筱一、作家毛尖和這三本書的責編趙偉做客思南讀書會,與讀者分享安妮·埃爾諾作品的魅力。

恰好,一天前的11月18日是法國著名作家、意識流文學大師馬塞爾·普魯斯特逝世一百周年紀念日。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安妮·埃爾諾也是普魯斯特的“徒弟”,她在記憶書寫上深受普魯斯特的影響。但她的語言,她的寫作觀,又與普魯斯特很不一樣。我們能看到她在書裡寫:“當我讀普魯斯特或莫裡亞克的作品時,我不認為他們寫的是我父親童年的那個時代,父親的生活背景屬于中世紀。”

為什麼說安妮·埃爾諾和普魯斯特“像又不像”

從左至右:趙偉,毛尖,歐陽江河,袁筱一。澎湃新聞記者 羅昕 圖

她的記憶書寫

自1974年第一部自傳體小說《空衣櫥》問世,安妮·埃爾諾至今已發表二十餘部作品,它們無一例外地書寫她自己的生活,比如《一個男人的位置》寫她的父親,《一個女人的故事》寫她的母親,而《一個女孩的記憶》有關她自己的青年時代。

為什麼說安妮·埃爾諾和普魯斯特“像又不像”

《一個女人的故事》書影

為什麼說安妮·埃爾諾和普魯斯特“像又不像”

《一個女孩的記憶》書影

為什麼說安妮·埃爾諾和普魯斯特“像又不像”

《一個男人的位置》書影

學界一般将她的小說分成兩大類,一類是以《一個男人的位置》和《一個女人的故事》為代表的自傳小說,另一類是以《迷失》和《“我走不出黑夜”》為代表的“私人日記”。但安妮·埃爾諾不喜歡稱自己的作品為“小說”,她更願意稱之為“文學”,她希望通過“文學”嫁接自己的個人記憶和社會記憶。在一次訪談中,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記憶,文學的作用就是為記憶找到一種形式。

“你會發現她的個人記憶中有對時代最真實的保留。”袁筱一談到,亦有人指責安妮·埃爾諾隻寫個人故事,過于私人化,但她的寫作并非自我暴露,而是勇敢的自我面對。“她的全人稱自傳從1990年代就是被研究的對象。法語中的‘我’更是一種無人稱的第一人稱,或者說跨人稱的第一人稱。她認為她的‘我’可以代表某種普遍性。她在寫作中非常明确一點——當我看向過去的那個‘我’,看到的更是一個他者意義的我。”

“她的記憶體太厲害了,能把個人的記憶化成全體的記憶,化成所有人共享的記憶。”毛尖說,《一個男人的位置》寫到安妮·埃爾諾滿心歡喜地給父親買了一瓶須後水,不料父親打開後尴尬地問“這做什麼用”。這一幕讓毛尖想起自己在香港上學時給媽媽買過一罐護手霜,結果媽媽說這一罐東西還不如一瓶花生醬實在。“安妮·埃爾諾的年齡比我大不少,但她的文本特别具有召喚性,一下喚醒了我的記憶。”

“從主題上說,普魯斯特也是構築記憶的人。在這一點上,普魯斯特對安妮·埃爾諾影響很大。”袁筱一稱,《追憶似水年華》(又譯《追尋逝去的時光》)出版一百周年時,法國做過普魯斯特的集子,作家談論那一部分就收錄了安妮·埃爾諾的一篇。當時安妮·埃爾諾透露,最初讀普魯斯特時她隻能找到第三卷,沒能讀下去,差不多到三四十歲才讀完了這部巨作。“所謂記憶碎片,她的這個出發點和普魯斯特是一樣的。”

“被人活過的語言”

但安妮·埃爾諾并不認為普魯斯特的語言适合她的寫作。她覺得那不是“父親用過的語言”,如果她使用普魯斯特的語言來寫父親,是對父親的“再一次傷害”。當被問及自己最接近哪個法國諾獎獲得者,她的回答是加缪,生在阿爾及利亞的加缪。

要了解這個問題,我們先要了解安妮·埃爾諾的出身。

安妮·埃爾諾1940年生于法國諾曼底的一座海濱小城。她生于法國貧民階層,父母在當地經營着一家小食品雜貨店。為了讓她脫離卑微的社會階層和惡劣的生存環境,父母盡己所能,節衣縮食,努力将她送到當地最好的、隻有有錢人才進得起的私立學校。然而,當安妮·埃爾諾實作夢想,上升到所謂的高等階層時,她卻與父母産生了無法調和的隔閡,永遠地與那個她所出身的世界分離了。

在《一個男人的位置》中,安妮·埃爾諾寫到方言是她祖父母唯一會說的語言。她的父親總覺得方言意味着低人一等,但他自己也隻能擺脫部分土語,講講不規範的大衆法語。她的父親和母親之間,哪怕日常表達關心,言語中也常常帶着粗話和辱罵。然而,在她婚後的那個家庭裡,如果有人打碎了一隻杯子,馬上就有人會用蘇利·普呂多姆的詩句說:“請不要去碰它,它已經碎了。”

這就是安妮·埃爾諾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差異。

作為詩人,歐陽江河最感興趣的就是安妮·埃爾諾使用的語言——它不是天然的法國文學語言,格外與衆不同。“她寫她的父母,從頭到尾都懷着愧疚,因為她融入了資産階級,再也無法了解她的父親和母親。但後來她明白了,隻有她父母使用過的那種語言,才是真正‘被人活過的語言’,是有呼吸的語言。這種語言不能通過普魯斯特的語言傳遞出來。”

歐陽江河說,法語是優美的,精緻的,然而過分文學化後也容易變成炫技的、自戀的、不真實的。但安妮·埃爾諾非常克制,她用的是一種給父母寫信的“記事簿語言”,這種語言觸及真實,觸及疼痛,就好似在空中開了一束天光,照耀人的靈魂。

簡潔背後的廣闊

安妮·埃爾諾的語言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簡潔。

據趙偉透露,安妮·埃爾諾在日常生活中有長篇記事本,她堅持每天都寫。但當她成書的時候,《一個男人的位置》《一個女人的故事》和《一個女孩的記憶》篇幅都很短,基本不到一百頁。“當她找到這種形式以後,日記中的東西就成為素材,隻要賦予它形式,就能成為文學。”

毛尖将安妮·埃爾諾的文學形容為“幻燈片寫作”,就像用一張張照片展示了一個女性生命中的重要事件。幾個時間點在她的寫作中至關重要,比如1952年她目睹了父母的一次吵架,那一次父親狠狠甩了母親一個耳光,成為她記憶的起點;又比如1958年她參加了一個夏令營,有了和男人最初的親密關系。

在寫那一次夏令營時,安妮·埃爾諾用了一句話就讓袁筱一印象深刻:“外省某宗教學校的好學生,來自普通家庭,向往成為放蕩不羁的中産知識分子”。

“就這麼一句話,背後卻有着大量的資訊。”袁筱一說,“安妮·埃爾諾寫一個東西用了4萬字,換成我們可能要用40萬字,但她僅僅4萬字所承載的東西就非常豐富。我想文學的價值也在這裡。看上去所占的文字空間很小,實際上給了我們非常廣闊的空間,讓我們追溯得更多。作家能夠記錄語言的另外一種狀态,本身也是對語言的豐富。”

如果說普魯斯特的語言像是精細的高像素,呈現了一個可放大一萬倍的老歐洲,安妮·埃爾諾的語言則喚醒了另一個老歐洲。在歐陽江河看來,文學不是要接觸現實,而是要接觸現實感,文學也不是要展示真實本身,而是要展示真實感。拉康有一句斷言:“現實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是詞語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所有的寫作都包含“寫作本身是什麼”的立場,這個立場是一個世界觀,不光是風格的界定、流派的界定,而是關于寫作的根本認知。

“沒有根本的認知,絕不可能成為一個好作家。安妮·埃爾諾在這方面想得非常透徹。”

據悉,明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将出版安妮·埃爾諾的三部作品:《羞恥》《年輕男人》《寫作是一把刀》。《羞恥》講述了在安妮·埃爾諾十二歲時發生的父親與母親的劇烈争吵,父親差點想要殺死自己的母親;《年輕男人》是安妮·埃爾諾2022年5月最新出版的作品,講述了她在五十多歲時與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男人在一起的經曆。該作品最早構思于90年代,二十多年以後,她終于将這部作品完成,全書僅用了三十幾頁的篇幅,但文字的沖擊力極強;在訪談錄《寫作是一把刀》中,安妮·埃爾諾談論她自己、她的寫作、世界、文學和社會,以及她像刀一樣鋒利的平實寫作風格。這本書将是我們了解安妮·埃爾諾全部作品的一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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