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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夜啼:深秋薄暮,想起人類在蒼茫大地上的古老栖居丨周末讀詩

作者:Beiqing.com

樹木呆立,建築呆立,披挂着十月的雨水。鐘聲響個不停,固執地想回到過去,最好是回到中世紀,恢複它們的權威。可惜,鐘聲早就成為模糊的命題,僅存紀念的意義,紀念什麼,也許它自己都想不起,更沒人在意。

這斯文的城市,居民舉止優雅,說話輕似寂靜,難怪警局不時接到投訴,起初我大惑不解,住久了才發覺,全城最高分貝的噪音就是鐘聲。

下雨的時候,我在做飯,雨越下越大,豆雨打在窗玻璃上,從開着的隙間濺進來。雨下得再大,人也要吃飯,不管什麼時代,人都要吃飯,真是可悲,聊以安慰。

雨霧迷蒙了街景,把今天埋進昨天,與所有逝去的日子坍塌在一起。再無什麼可抓取,唯有童年的食物,親切如隔世的自己。

聽到鳥叫,才注意到雨停了。窗外,天空清亮,像是大哭過一場,疲憊而平靜。車聲,鳥鳴,樓下一個男人的說話聲,某處依稀飄來的音樂,以及被雨淹沒的生活,窸窸窣窣都走了出來,在混為一談之前,皆有片刻的新鮮。僅一小會兒,全都含糊,全都不見。

鐘聲又起,這次隻有一處,遠遠地、怯怯地兩三下,欲言又止便退了回去。

——《慕城的鐘聲》三書

歸鴉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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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夜啼》

(唐)李白

黃雲城邊烏欲栖,歸飛啞啞枝上啼。

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

停梭怅然憶遠人,獨宿孤房淚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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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傳天寶初年,李白來到長安,賀知章讀了《蜀道難》《烏夜啼》等詩之後,大為歎賞,直呼李白為“天上谪仙人也”,遂在唐玄宗面前極力推薦了他。知章去世後,李白寫詩懷念,開口便說:“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谪仙人。”對此稱号,太白頗以為榮,知遇之恩,亦令他深深感動。

《烏夜啼》本是樂府舊題,屬 《清商曲辭·西曲歌》,相傳為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所創,詠男女離别相思之苦,太白此作沿用舊旨,但别出新意,詩藝更凝練,遂為傳世名篇。

“黃雲城邊烏欲栖”,落日夕曛,返照城闉,塵埃連雲,烏鴉成群歸飛盤旋,繞樹欲栖。暮色蒼茫,歸鴉群飛,此種氛圍最惹人愁思,即使無所憂愁的人,也會無端怅然而若有所失。

《詩經·君子于役》如此吟唱:“君子于役,不知其期,雞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也是日落時分,思婦悠然而思遠人,其他時間并非不想,隻是當着落照黃昏,雞上架,日色将暮,羊牛歸家,尤難為懷。暮色帶回曙光散布出去的一切,帶回牛羊,帶回牧童回到母親身旁,暮色使人想家,使人想起生命在大地上的流浪。

烏啼煩亂,将栖未栖,“歸飛啞啞枝上啼”。秋冬之際,薄暮時分,常見成群的烏鴉在空中盤旋,啞啞飛叫落上一片樹枝,忽而又飛起盤旋一陣,落上另一片樹枝,啞啞叫聲回蕩在整個天空。我沒有憂愁,亦起彷徨,不是離人,亦有所思,每當此際,總是禁不住久久呆望。

“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前秦苻堅時秦川刺史窦滔,因罪流放至流沙,其妻蘇蕙織錦為回文詩以寄相思,此乃句中引用之典故,不過我們盡可依字面意思,不必去問典故,也一樣可以領會。機中織錦秦川女,就當是唐時秦川一帶的某個婦人,至于叫什麼名字,長什麼相貌,穿什麼服飾,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丈夫久戍不歸,天快要黑了,她仍坐在機中織布,窗外歸鴉亂啼惹她愁思。

碧紗如煙,隔窗聽見她的低語,是誰聽見?她又是在和誰低語?詩人沒說,必不得說。詩之美妙,之空靈,全在于留白。我們大可去想象,并借詩人的耳朵傾聽,她或許在對烏鴉低語,對遠方那人低語,或喃喃自語,或許兼而有之。

最後兩句“停梭怅然憶遠人,獨宿孤房淚如雨”,傳世版本中有幾種異文,敦煌唐寫本作:“停梭問人憶故夫,獨宿空床淚如雨”,唐人選唐詩《才調集》卷六注作:“停梭向人問故夫,知在流沙淚如雨”,是否出于李白原稿不得而知,但與通行本稍加比較不難看出,問人和向人,那就是說窗外有人,隔窗語就是與那人了。且不論此處不必突兀多出一人,即使有人和思婦說話,那人又怎知其故夫所在,莫非是個驿使,而他又怎會恰好這時來到她窗外?另外,“知在流沙”也未免太明确了,遠人去向不明,甚至生死未蔔,豈不更增離别之苦?這些版本實在大煞風景,此類異文必是不懂詩的人誤抄誤傳,以谪仙之才絕不可能寫出這等拘泥的句子。

烏夜啼:深秋薄暮,想起人類在蒼茫大地上的古老栖居丨周末讀詩

元 佚名《老樹烏鴉圖》(局部)

夜泊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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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橋夜泊》

(唐)張繼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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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否想過,有時候你所知道的,反會障礙你領悟真相?此即“所知障”,知道越多,障礙越多。讀詩也是一樣,比如這首《楓橋夜泊》,如果對創作背景、詩人生平、地理名物全不了解,僅僅單純地聆聽詞語,我們大概都會覺得這是一首很美的詩,有紅葉、橋、船、月亮、烏啼、白霜、漁火、鐘聲,這些事物編織出秋天的夜景,詩人身在其中。

這樣讀詩,我以為是很美的。但是翻開教科書,或查閱相關網頁,就會發現這麼簡單的一首詩,竟被曆代人附會了不少“知識”,其中有些更屬莫須有,徒增障礙而已。

先說題目,“楓橋夜泊”,夜晚泊船在楓橋邊,可以是火紅的楓葉,也可以是烏桕樹的紅葉,都再好不過。可是喜歡考據的人,非要考證出是哪座橋,然後指出此橋在今蘇州市虎丘區楓橋街道阊門外,唐以前叫“封橋”,後誤作“楓橋”。作為讀者,我們需要知道這個嗎?不知道還好,知道更糟,貌似合理的考證,反而可能遮蔽事實,也抹殺了詩意,因為詩人的用意正在于楓樹橋,而且詩中明明寫到江楓。

再來看背景“知識”,據《唐才子傳》記載,張繼于天寶十二年(753)考取了進士,兩年後爆發安史之亂,756年,唐玄宗倉皇奔蜀,文士紛紛逃往相對安定的江南,張繼此詩應該就作于途經寒山寺之時。因詩中有一“愁”字,結合背景資料,于是便讀出了滿紙的離亂之思、家國之憂。江楓漁火對愁眠,是憂愁,但何嘗不是美,不是野趣呢?誰說詩人不是在憂思的同時,也在享受這個夜晚的美好呢?

考辯最多的是“夜半鐘聲到客船”,對于夜半有沒有鐘聲,詩人是否貪句而以辭害理,曆來争論不已。歐陽修先提出質疑,他說:“句則佳矣,奈半夜非鳴鐘時。”後來有人辯稱,唐代佛寺有半夜敲鐘的習慣,謂之“無常鐘”或“分夜鐘”,白樂天詩中就寫道:“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後。”想必那時半夜是有鐘聲的,然而有鐘聲就一定要寫進詩裡嗎?換言之,夜半鐘聲,非有心人未必便能聽到,未必便寫進詩裡。

以上的考據、背景、争辯,都不是重點,都無關詩之要旨。如近代學者俞陛雲所言,此不過是夜行記事之詩,作者随手寫來,得自然之趣味(《詩境淺說續編》)。另外他還慨歎,唐人七絕佳作如林,獨此詩流傳日本,婦孺皆知,可見詩之傳與不傳,亦有幸與不幸啊。

烏夜啼:深秋薄暮,想起人類在蒼茫大地上的古老栖居丨周末讀詩

南宋 梁楷《疏柳寒鴉圖》

雷蒙德·卡佛的烏鴉

唐詩中的烏啼使人想起深秋薄暮,想起人類在蒼茫大地上的古老栖居。

最後,我們來換一種現代的眼光,近距離地看一隻烏鴉,比如飛落在美國詩人雷蒙德·卡佛窗外的這隻:

一隻烏鴉飛到我窗外的樹上。

它不是泰得·休斯的烏鴉,不是加爾威的烏鴉,

不是佛羅斯特,帕斯捷爾納克,或洛爾迦的烏鴉。

它也不是荷馬烏鴉中的一隻,飽餐血污,

在那場戰争之後。這不過是一隻烏鴉。

它從未适應生命中的任何地方,

也沒做過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它在樹枝上休息了片刻,

然後便展翅從我的人生中

美麗地飛了出去。

(《我的烏鴉》)

很簡單的一首詩,但很有意味。翻譯之後,我仿作一首,把烏鴉換成了蘋果,《我的蘋果》:

我把它握在手裡

聞它的香氣

暫時舍不得吃

它不是亞當的蘋果

不是牛頓的蘋果

不是喬布斯的蘋果

它是一隻普通的

獨一無二的蘋果

不象征什麼

不啟示什麼

它完美無瑕

我無法寫出

它的形狀和顔色

我甚至不知道

它究竟是什麼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 宮照華

校對/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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