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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徐輝:石頭上雕刻的村莊

散文丨徐輝:石頭上雕刻的村莊
散文丨徐輝:石頭上雕刻的村莊

趙層發/攝

石頭上雕刻的村莊

文/徐輝

站在古老殘缺的步瀛橋上,環顧四周,蟬噪雖緊湊,心情卻怡然。向北看去,但見一抹蔥郁的青山和巍然屹立的文昌閣間,大水過後一片泛黃的沐水河北行而去,表情平淡,腳步輕緩。而西邊的河流之上,一個靜卧在時光之外的村莊,好似還在午休的老者,正遊離在一個沉睡經年的夢境,睡意蒙胧。

在古村,高高聳立的文昌閣是氣質優雅、大家閨秀般的存在。但她給我帶來的觀感遠不如她身邊一排牆體烏黑斑駁的老寺院。而這位盤腿在文昌閣旁打坐,顯得有點老态,有點落寞的老妪,給我的心靈震撼卻是難以言說的。不到兩人高的院牆上,曆史的風雨和歲月的洗禮化作夜的黑,從不高的院牆上,自上向下彌漫開來,像撐開的一把黑傘,讓古老的院牆多了幾分神秘的氣息和苦澀的況味。

這是多麼古老的院牆呀!許是受某種力量的吸引,我的手指有些顫抖着觸摸到了斑駁粗糙的院牆,心就在不自然中變得滄桑起來。院牆是厚重墩實的,這堅毅的泥土通過我的十指向我傳遞熟知的感覺,有一種樸素、溫暖而親切的力量。

院中古石甚多,這激起了我對石頭的興趣。我雖不是米芾,也沒有他那種見石就拜、稱石為兄颠狂,但我心裡一直生長着根深蒂固的石頭情結。石頭,在中國文化、宗教、美術、書法等人文曆史中,一直扮演着舉足輕重的角色,演繹了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那長滿青苔的石階,勾動天空的飛檐,镌刻着曆史記憶的碑記,雕刻着各色神獸的殘石塊,還院牆角落裡孤立的石獅和石盤,甚至是空有底座的榔柱蓮座,無一不成為我鏡頭下驚喜的存在。

将近走出院門時,尋着同學們的驚呼聲看去,一棵千年古柏斜靠在院門後背的雨棚上,雖主幹根部開裂,遍生青苔,頂部也折斷,但執拗的柏樹卻從側枝生出幾許詩意的綠葉,完美演繹綠葉對根的情意。就像依偎在男友肩頭的柔美女子,讓灰頭土臉的院牆多了幾分詩的靈動和綠的柔情。古柏樹形如戟,就像持戟而立,守護古村的忠勇武士,讓人生出幾分對生命的敬畏和對忠誠的贊歎,也讓古老有前芳寺多了幾抹生命的亮色!

向右行便是“步瀛橋”。這是一座始建于宋靖康元年的三孔石拱橋,拱橋采用半圓型薄拱,造型小巧别緻,與文昌閣的莊重高聳互為襯托,構景成圖,相應成趣。千百年來,石拱橋一直是維系着村前的古驿道,亦是湖南省發現的唯一一座宋代古橋。遺憾的是,步瀛橋與前芳寺古柏的命運也差不太多。橋體的南邊已經缺損,或許殘缺本身就一種生活的常态,也不失為生活的另一意義上的美吧,就像斷臂的維納斯,完美的美固然讓人感受到事物的美好和留戀,但殘缺的美更會讓人學會珍惜和懷念。

古老的石橋,殘缺的靜美。此刻的橋頭,陽光很白,白得晃眼,悶熱的空氣中仿佛有一絲若有若無的風,拂動有點燥熱的心思。

古村安詳依舊,似仍在小憩中的老者,不願醒來。

伫立橋頭,看着一流碧水和河面上翷粼的波光,思緒也變得河水一樣流淌,波光一般跳躍起來。橋體不長,最長不到三丈,橋身也不高,最高也不過六米,可就是這樣一座既不長,也不高的古石橋,卻承載千年風雨,閱盡人間滄桑,以自己的殘缺和堅守,跨越并聯結了千年的時光,豎立起曆史和人文的高度。

聽說前面的月陂亭有古人摩崖石刻,這對于一個書法愛好者,同時又是一個石頭小迷哥的我來說,無疑充滿了無比的誘惑。頃刻之間,腳步不由得加快了許多。月陂亭并非“亭”,是由天然石壁構築而成的彎月形狀的“亭”,是石崖腳下自然凹陷形成一段百餘米長的通道,古村的先祖就巧妙利用其屋檐形構造,将其開鑿成了能遮風擋雨的古道和行人旅途休憩的“涼亭”。

月陂亭的石頭是讓人驚奇的。有的超脫物外的老道,有安詳打坐的聖陡,還有蠢蠢欲動的小友,有的甚至像怪獸,一臉猙獰,還露出尖長鋒利的獠牙。看着看着,心生恍惚,那川劇變臉絕活的表演就在眼前生動起來。一會黑臉,一會白臉,一會表情淡然,一會又擠眉弄眼,讓人忍俊不禁又會心一笑。

月陂亭的石頭是讓人驚詫的。月陂亭摩崖石刻群中,睿智的古村先祖将一個家族的千年發展史以石刻家譜的方式,深刻在巨石之上,展開在天地之間。這完美的大地之書既是“上甘棠村周氏家族在石壁上留下的一部石刻家譜”,也是“一個家族留下的專門反映這個家族千年發展史的摩崖石刻”。站在這樣一部石制的家譜前,我内心比石頭更沉默,内心卻像路旁的謝沐河,泛起不滅的漣漪。歲月不語。石頭無聲。無聲的石頭卻用自己的堅韌和激情,成就了一段關于石刻書法的文化史,寫就了一個石頭的傳奇!

月陂亭的石頭更是讓人驚豔的。并不算長的古道上,镌刻着大大小小的摩崖石刻20餘幅,宛如一個石刻走廊。時間綿延宋元明清四個朝代,内容包括詩文唱和、寫景狀物、記事功德、勸谕警示等,很好地儲存了鄉間的文化傳統。而最讓人投去“驚鴻一瞥”的無疑就是文天祥書法題詞“忠孝廉節”四個榜書大字了。這四個石刻大字,刻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每個字寬1.3米,高1.8米,字迹蒼勁有力,因年代久遠,忠孝兩字被風雨浸蝕,半邊清晰半邊模糊。或許石頭亦具人心,亦知世事艱難,忠孝實難雙全。“忠孝廉節”不單單是名人留下的一方石刻,還是一種儒家傳統精神的鮮活傳承,它讓上甘棠村不僅是一個曆史悠久的古村落,一處靜谧美麗的桃源美景,更是一方湖湘文化的寄托之地,一處體會儒家傳統精神的尋根之處。

導遊在“忠孝廉節”石刻前說起石刻背後的凄美故事。那是一個關于文天祥誓死不降,為國捐軀赤膽忠心和英雄氣概的故事,很讓人動容。同學們一連聽導遊介紹一邊則在讨論着石刻的筆法,我卻像石頭一樣沉默。撫石而立,感慨萬端。摩崖石刻将時光雕刻成一種姿态,抒寫成一種永恒。面對摩崖石刻,我如同一個剛入門的教徒,虔誠地聆聽一位得道高僧的談經論道,心理惟有崇敬和仰望。我知道,石頭是沉默的智者,一任歲月和人間的風雨在他額頭留下時光走過時明明暗暗的皺紋和痕迹。我更懂得,石頭是隐忍的高僧,一任先賢和英雄的刀鋒在他的軀體镌刻思想洗禮後深深淺淺的廣博和深厚。

我似乎是突然從石頭中悟到了古聖先賢的教誨,聽到了心靈的呼喚,繼而發現了本真的自我,内心一片澄明。

或許是我們的足音和談笑驚醒了古村的好夢,也或許古村的早晨本就從中午開始吧,又或許是古村剛經曆洪水的肆虐和陣痛,好不容易擺脫惡夢的糾纏,才想美美睡一個好覺吧!我感覺,我們走進古村時,古村似乎才不情願地擡起迷蒙的眼皮,掙紮着醒來。

跨過南槽門,迎頭便和一位叫“周氏宗祠”的老者撞了個滿懷。老者的确夠老了,一襲陳舊的粗布長衫,一張清瘦蒼老的容顔,仿佛從明末清初時走來的老者。老者是幸運的,經曆千年風霜,依舊精神矍爍,且受人敬重。但老者又分明是不幸的。之前的一場連月暴雨,讓老者飽受水難,泛黃的河水深已至腰。裡面的情形更讓人扼腕歎息。周氏宗祠院内有一個兩人深的水池,池上原本有一石橋連通裡房,現已被洪水摧毀,橋石跌落池中,護欄橫七豎八,讓人不得不感歎,河流之上的古村,雖有水的滋養與浸潤,更有水的無情和攻擊。再溫柔的水有時也會化作猛獸,就連堅強的石頭也無法抵擋!

走進湖南省首家村級博物館——上甘棠博物館時,我還是驚詫了。裡面有不少好物件和老物件,還有不少雕刻着精美紋飾的石座、石盤、石槽等石具,就連明代的文昌閣、明清時期的古民居建築群、宋至元時期的月陂亭碑刻及鐵鋪、酒肆、豆腐坊等村内文物古迹被一一“搬”進博物館内,全方位展示古村的村史文化、民俗風情和獨特的人文魅力。

向前走,一幅題為《永明縣正堂李示》的石碑深入吸引了我,雖說字迹已被時間湮沒,隻能依稀可辨,但我還是通過導遊得知這平凡得不起眼的石碑卻甚是不凡。石碑上記述了李縣令批示給村裡合族執行的十二條規約,或許這就是古村的村規民約和文明公約吧!我想,正是有這些“忠孝廉節”、“正堂李示”和“讀書入仕,耕耘富家”等思想文化、美好家風和村規民約的洗禮、傳承和弘揚,才開創了從區區四百多戶人家走出了節度使、尚書、宣政大夫、太守、刺使、知州、通判、縣令、文林郡、将軍等百餘人的人才輩出、群星閃耀的泱泱大風。這文明之風勁吹千年,讓今天的上甘棠村更加生機勃勃、春意盎然。

漫步于貫通全村、已被無數的腳步磨得光亮的青石古驿道上,一種曆史怅然感油然而生。此刻,我們才真正算是走走進古村内部,走進了一個光陰的故事。泛着歲月青光的“潇賀古道”兩旁,都是有鮮明永明特色的土居房屋和商鋪,這些建築都有青瓦、馬頭、白粉牆和門廬、天井、三間堂,房屋牆體均用大綿磚砌成,大面積的清水牆面,冠以起伏變化的白色腰帶,房屋四周凸起的馬頭牆争奇鬥異,形成對比強烈、清新明快的格調。這些從明清時期走來的古建築,就像一群身着中國旗袍的妙齡女子,蓮步輕移,風情萬種,迎着我們款款走來。

折進入古道旁一個巷口時,剛走幾步,一面紅黃青綠的各色方磚牆,泛着歲月清冷的幽光,深深地吸引了我。好幾位女同學也聞訊前來打卡。古老的磚牆、時令的裝扮形成鮮明對比,引得女同學們好一陣大呼小叫,有女同學甚至深情地吟誦起戴望舒的《雨巷》。我想,今天如果是雨天,若能與丁香一樣撐着油紙傘的姑娘在古村美麗邂逅,那将是怎樣值得回味和留戀的情愫與想望!

幾位女同學吟着詩在古村的巷道裡如蝴蝶般穿梭、飄飛,她們飛過的地方,留下的不僅隻是古村的遺韻,還有詩歌的清芬和少女的情懷。

行走在古村裡,似乎處處皆可觸摸到光陰的故事,感受到村莊的傳奇。随意走進一家具有典型明代建築的老房子,一位慈善的老太太坐在門前的條石上,搖着蒲扇,示意我可以随便看。我連忙微笑着謝謝。從大門進入天井,再折進正廳,腳下一應是磨制的石闆,窗格神台全部是精美雕刻,風火牆氣勢軒然,瓦頂飛檐翹角,白粉黑線清水牆色彩分明,錯落有緻。天井的照牆上,還有精美的磚雕。住在這樣的石宅裡,冬暖夏涼,舒暢安逸,正是頤養天年、安享晚年的絕佳之地!

越往巷子深處走,越感覺時光的節奏在一點點變慢,一點點變老。斑駁剝脫的院牆、變得發黑的木窗、古老破舊的石器、長滿青苔的屋腳,一切的一切無不訴說着歲月的悠遠和時光的清芬。

傳回步瀛橋時,我還在不斷回首,就像在灞橋折柳,和情人惜别。陽光下的古村依舊安詳,隻是我心已飛翔。眼前似乎有許多雜亂紛繁的圖像在互相交織,重疊,蝴蝶一樣翻飛。院牆發黑的老寺院、殘損蒼老的步瀛橋、高大的摩崖石刻,還有民國的石圍牆、明代的門樓、明清古建築及被洪水沖毀的屋基和碼頭等,這些石質的器物,無一不成就了一個村莊的曆史與傳奇。

終于還是要和古村這位千年高人依依惜别了。在不斷地回眸中,古村一點一點走遠,一點一點變得模糊。

一條承載起生命之重的陰陽之河,一處靜卧于時光深處的古老村莊,在連通古今的石橋相遇,從此便有了結下了千年情緣。石橋、石屋、石寺、石器、石山、石刻、石塔,為古村注入了默默無聞、寵辱不驚的情懷,鑄就了古村的堅韌鎮定、豁達從容的品性。

我想,或許石頭是有溫度的,有情感的,甚至是有信仰的吧。若不然,你看那河流的隐秘和村莊的氣場深刻在石頭之上,老人小孩的平和安詳,村規民約的守正清明,已被石刻的文字珍藏,而曆史的脈胳和皺褶、光陰的冷峻和溫暖、古道西風的滄桑和變遷,在青石闆和白石碑上泛着深邃的信仰之光,衍生出宗族和文化的磅礴力量。

歲月無言,雕刻生命,留下了滄桑;石頭不語,雕刻信仰,驚豔了時光。石頭上的上甘棠村,既是一枝石文化催開的美麗花朵,也是一部用石頭寫就的文史大書,更是一處石頭上雕刻的古老村莊!

我終于知道,我為何對上甘棠村的石頭如此鐘愛、如此癡迷、如此崇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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