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看完《金發夢露》的朋友都有些相似的憤怒。
原來這不是正兒八經的女性傳記片,而是脫胎于花邊新聞的桃色同人。
雖說标榜NC-17(美國電影分級制最進階别),但畫面尺度其實沒有預想的那麼大。
隻是徹頭徹尾的童年創傷論、Daddy issue、傻白甜、戀愛腦、神經質要比頻繁露骨的裸露鏡頭更讓人倍感不适。
男性凝視也好,控訴男性凝視也罷,在我看來不過是用精美的視聽語言對夢露進行二次消費。
安娜飾演的夢露全程眉頭緊鎖,我也全程眉頭緊鎖地看完了這場名為《金發夢露》的噩夢。
這是被戀父情結困擾的夢露的一生。
開頭父親缺位的不幸童年便奠定了整部影片的悲慘基調。
被男人抛棄的母親癫狂地虐待幼小的夢露,險些将其她溺死在浴缸裡。
夢露盡管離開了患有精神疾病的母親成長成名,但她早已被注射了一針強有力的戀父情結針。
渴望父愛是她終其一生追逐的目标,也是貫穿全片的唯一主題線索。
試問童年創傷論什麼時候成為了解釋所有因果的萬能鑰匙?
多米尼克導演對夢露悲劇的診斷是這樣的:
她這一生的不幸統統來源于原生家庭、糟糕父母、童年陰影。
通篇的Daddy替身文學便是多米尼克導演開出的藥方。
在每一段撕心裂肺的戀愛裡,夢露的夫妻都被她親密地稱呼為Daddy。
試圖對症下藥的導演讓這位始終未曾露面的父親,如陰霾般籠罩着夢露短短36年的人生。
而成像就是,還不如小蝌蚪找爸爸那樣生動有趣。
是看完《金發夢露》都能對Daddy這個詞彙PTSD的程度。
影片無意關心夢露本人的獨特魅力與事業成就,隻想刺探稗官野史中所流傳的私生活。
真不知道卓别林家族和肯尼迪家族看完這些造黃謠并誇張化的鏡頭後,是否會向片方緻以诽謗亡者的禮貌慰問。
近3個小時的篇幅被用來再次強調靠近男人會變得不幸的陳詞濫調。
攝影機就像一把冷酷鋒利的手術刀,解剖着作為女兒、妻子、母親的諾瑪·簡以及作為作為明星的瑪麗蓮·夢露,并将兩者打碎、攪拌并糅合在一起。
是以,我們看不到完整的夢露。
她隻是盤旋于不同的男人之間,停留或長或短,都難以安穩寄居。
那個未能問世的孩子如倒置版的祥林嫂,喋喋不休地糾纏着精神恍惚的夢露。
孤苦的她依賴着來自不同男性的廉價的垂憐苟延殘喘,重蹈母親藥物過瘾的覆轍。
在知曉支撐自我的戀父信仰是一場空後,便赤條條來去無牽挂似地撒手人寰。
或許,改名叫《被嫌棄的夢露的一生》要更貼切些。
犧牲巨大的安娜盡力了,可惜空洞乏味的劇本對不住她的用力過猛。
碰到如此單一又别扭的角色,演員很難演得絲滑自然。
166分鐘過後,對于她重複白裙被風掀起搔首弄姿的鏡頭倒是印象不深。
隻記得那雙無辜水靈的大眼睛,臉頰上永遠挂着苦大仇深的淚痕。
每一幀的夢露都是缺乏安全感的無助形象,驚慌失措的情緒盡收眼裡。
她像一隻毫無反抗、任人宰割的虛弱羔羊,被動地接受男人的吹捧、谄媚、捉弄和暴力。
我們難以探究現實中的夢露是否和電影中傳達的一樣悲慘不幸,也許她遇到的苦難不亞于影像所呈現出的,但是其本人至少是樂觀自信的。
五十年代好萊塢獨領風騷的女明星怎麼可能軟弱不堪呢。
或者說名利場裡混到金字塔頂端的人,在任何一個領域都不可能沒有一丁點自己的主見。
夢露必然會畏懼聚光燈投來的密集目光,但她同時享受并眷念着萬人矚目的感覺。
她身上兼有少女的嬌憨以及迷人的性感,兩者無需矯飾也并不沖突。
從無人問津的諾瑪簡到聲名赫赫的瑪麗蓮夢露,她付出的代價遠不止讨好幾個德高望重又龌龊惡臭的制作人。
雖說這是同時代好萊塢女明星近乎千篇一律的成名之路。
但自費學習歌舞技巧、真誠磨煉演技、努力争取拍戲機會是夢露芳華絕代的深層次因素。
她可不是徒有皮囊的花瓶。
夢露清醒地洞悉,美麗的外表僅是演藝生涯的敲門磚,而非披荊斬棘的通行證。
也許她并不是完全欣然接受觀衆充滿欲望的目光,但在一番思想鬥争後必然是心甘情願的。
無需效仿過往女明星或清純或知性的設定,風情萬種未嘗不是最适合她的選擇。
隻有在大衆的視野中赢得更響亮的掌聲,才能擁有掌控自我人生的權力,不至于回到在不同的寄養家庭間被互踢皮球的處境。
人的主觀能動性不應被低估,也不該被漠視。
這個豔而不俗的女人是第一位提出好萊塢男女演員同工同酬的明星。
她是堅定的左翼人士,也是努力改變行業女性不公面貌的楷模,積極反對性騷擾。
是夢寐着擁有自己的孩子,但她把這份不甘心緻力于兒童慈善事業以及婦女平權運動中。
因為自己淋過雨,是以總想替别人撐把傘。
可惜,影片不僅淡化并收斂了夢露本人曾展露的自信風采,也并不舍得揮灑筆墨于夢露不為世人所知的溫良敦厚。
難道除了塑造男性凝視下的性感尤物以外,就别無他選嗎?
美好和苦難在她身上是如影随形的,而整部片子看下來我隻能看到無助、破碎與崩潰。
居高臨下、自我迷戀的創作态度比生前窺探她裙底的鏡頭更沒有底線。
物化了她的身體尚不夠,還妄圖物化她的思想。
導演明白如若把夢露孤立地塑造成充滿情色悲哀的一生,是對她的誤讀乃至亵渎。
他試圖提醒大衆生活中的諾瑪簡并非胸大無腦的金發女郎。
卸下夢露畫皮的諾瑪簡博覽群書,偏愛嚴肅文學,無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還是契科夫都信手拈來,這點确實是不那麼普遍的認知。
但她即使聰明淵博,終究是被導演視作提線木偶般任人擺布,在美好的年華香消玉殒。
原意是襯托夢露的命運悲劇,結果工具化、矮化乃至醜化了傳主。
最終還是強化了金發女郎、性感尤物這些刻闆印象下的夢露,滿足了烏合之衆對女明星的低俗性幻想,淪為一曲男性玩偶的悲歌。
自以為共情夢露的導演實則在以張翰「東八區」式的口吻蓋章:
哪怕你是簡·奧斯汀筆下多有自我主見的女人,你們都一樣,隻是一個女人。
後知後覺地發現《金發夢露》是一部小說化的女星傳記片。
既然是暢銷小說改編的,那就不必太較真。
隻是挑同人文的眼光差了點,加上網飛也不該打着傳記嚴謹的旗号虛假宣傳。
照着維基百科撰寫劇本都要比道聽途說的造謠編造實在得多。
與其說是夢露,不如說是導演試圖對經典好萊塢時代進行口誅筆伐的工具。
衆所周知好萊塢明星制度的殘酷壓榨,女演員從銀幕下至生活都被無情消費。
這是多米尼諾導演想要批判的,但手執導筒的他卻批判得如此淺薄、雞肋、無力。
創作者能否拍男性凝視以此反對男性凝視,就像不是偉光正能否當主角一樣,屬于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問題。
也許沒有那麼道德,但是這種形式的創作必然是合理存在的,提倡與否是另外一回事了。
隻是要通過物化夢露的方式去拍夢露曾被物化的故事的話,至少應該做到理所應當的考據史實并糾正誤傳。
去僞存真的過程必然不是一帆風順,但未料導演連審視娛樂八卦的理性認知都沒有。
當鏡頭一次次将焦點對準夢露被風掀開的裙底,一遍遍将特寫打在安娜楚楚可憐的面孔時,我并不覺得這種批判方式是奏效的。
把無中生有的髒水再潑一次,硬生生地把創作污名化成了奸屍。
本意是為了反男性凝視,卻不經意間加重了一層男性凝視。
無論是故事講述的年代,還是講述故事的年代,大衆對夢露的意淫好像已成定局。
即使在高揚女性權益的後MeToo時代,傳統父權話語體系下的偏見依然堅不可摧。
其實,夢露這個實際存在的「人」于影片而言已經顯得不是那麼重要了,甚至換希區柯克鐘愛的任何一個金發女郎都可以代替夢露。
“金發女郎最适合被謀殺!想象一下,鮮紅的血從她們雪白的肌膚上流下來,襯着善良的金發是多麼美麗的一件事!”
可能除了格蕾絲凱利,日後希區柯克電影裡金發女郎的故事如若被搬上銀幕,也不會比夢露幸運到那裡去。
夢露活躍的五六十年代,正是好萊塢由盛轉衰的時期。
而夢露離去的六十年後,又恰好是全球電影行業遇冷的至暗時刻。
電影院放映停擺、電影拍攝停工、已定檔影片推遲上映、加劇後續檔期市場競争程度都已成了影視行業從事者的家常便飯。
由此帶來的一系列影視合同履約、空窗期企業營運成本、影院倒閉、影人失業等問題,以及院線陣營與視訊網站之間愈加激烈的沖突也不可忽視。
疫情是電影危機的導火索,但每況愈下的創作内容方是「影視寒冬」的真正來源。
沉迷于拍攝人物傳記片以及名作續集的背後,恰恰印證了第七藝術目前的疲軟不堪。
當年尚有躊躇滿志的電影小子們對着法國新浪潮的先鋒之作依葫蘆畫瓢,挽回了一局。
而如今日薄西山的好萊塢,兩手空空缺乏新鮮素材,隻好去挖掘過往的曆史。
從近十年的《雨果》(馬丁·斯科塞斯 導)《頭号玩家》(史蒂文·斯皮爾伯格 導)《好萊塢往事》(昆汀·塔倫蒂諾 導)《裡夫金的電影節》(伍迪·艾倫 導)《曼克》(大衛·芬奇 導),到即将與我們見面的《造夢之家》(史蒂文·斯皮爾伯格 導)《光影帝國》(薩姆·門德斯 導)《巴比倫》(達米恩·查澤雷 導),都是寫給電影的一封情書,獻給影迷的一份禮物。
一方面一線大導們年紀大了都愛拍富有迷影情懷的電影,追憶自己導演生涯中與光影相伴的故事,另一方面,這類迷影電影的井噴再次呼應了「電影已死」的論調,他們返璞歸真,迫不及待地搶救再次遇到危機的電影。
他們去拍有聲電影威脅無聲電影,彩色電影入侵黑白電影,數字電影代替膠片電影,無非是借過往影射當下奄奄一息的電影行業。
好萊塢死了嗎?
電影會不會死?
這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辯論,就像《公民凱恩》中的「玫瑰花蕾」,明确的答案隻有主人公可以作答,旁人再如何揣測也隻是霧中看花。
當然,我們可以确定的一點是:
如果電影迷戀死了,電影也就死了。
《金發夢露》定是有些迷影情懷在的。
隻是過于執迷于昔日輝煌的銀幕豔史,卻不慎弄巧成拙拍成了另一種曆史剝削片。
導演樂此不疲地進行一場弗洛伊德理論下現代思維的臆想實驗,選擇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圖解夢露身上所承載的刻闆印象。
結果好萊塢黃金時代最具标志性的電影明星,被抽象成了一個軟弱無能的空洞符号。
人人都有比肩《公民凱恩》成為曠世名作的野心,但把Daddy畫像當作「玫瑰花蕾」來拍,未免顯得過于矯揉造作無病呻吟。
說是政治驚悚片也不為過。
或許,好萊塢沒有往事,一切都是進行時。
不得不說,女明星題材天然帶着一種窺視欲和獵奇感。
是想表達人文關懷還是借勢炒作,關鍵就看創作者如何處理。
可惜多米尼克導演多少有些輕蔑。
夢露短暫且豐富的一生明明有那麼多的角度可以深挖,卻偏偏選擇了充滿偏見的單薄視角。
性感,是對一代巨星最大的曲解。
藝術創作可不是意淫的遮羞布。
人言可畏,死無對證。
想想當年關錦鵬沒用流言來解構死于流言的阮玲玉,是何等的人性化。
從某種角度來看,夢露和阮玲玉也有些相似。
是貪點兒依賴,也貪一些愛。
但都有些堅忍。
隻是夢露未及阮玲玉般幸運,至今未遇到懂她并把她拍好的導演。
話雖如此,明年《金發夢露》劇組在頒獎季摘得任何技術類獎項,我都心悅誠服。
很難不注意到炫技般的視聽語言,但也過于沉迷于此了。
而安娜能否借這部電影颠覆自我的表演成功沖奧,想必又是一場激烈的唇槍舌劍。
雖然我的觀感并不大好,但建議還沒看過本片的朋友不要帶着人雲亦雲的預設去觀影。
不敢妄自菲薄,對于神秘的夢露我們隻有無盡的探索和推敲。
夢露,就如同她的名字一樣。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也許,誰也不認識真正的瑪麗蓮夢露。
我等皆是蒙昧無知的裙下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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