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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蔣康政:慢慢灌漿的生活

作者:中國作家網
本周之星 | 蔣康政:慢慢灌漿的生活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後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網站和微信公衆号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品質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站發表作品的數量與品質,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準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

蔣康政

本周之星 | 蔣康政:慢慢灌漿的生活

蔣康政,1969年出生,江蘇泰興人,教師,江蘇省作協會員。在《人民文學》《詩刊》《北京文學》《文學港》《中國詩人》《中國詩歌》《綠風》等發表過詩作,獲得《詩刊》《華語詩刊》的征文獎,入選過中國詩歌網“每日好詩”和“中國好詩”欄目,江蘇文學院首屆高研班學員。

慢慢灌漿的生活

朗讀者:花嬌,有聲廣角主播,本欄目音頻由品讀有聲工作室制作。朗誦片段為藍色字型部分。

下午四點

下午四點,起身,我想出去看看它們。

沒有風,陽光還正在火候上,天氣正顯現出少有的溫情。經曆了兩場天寒地凍的徹骨寒之後,我來到了它們身旁,彼此依偎。萎縮。疲倦。暗淡。枯黃。沉寂。它們想必還心有餘悸,往日不堪回首。陽光把它們暖在懷裡,安安靜靜的,沒有雜音,更沒有喧嚣。經曆得多了,自然會豐厚而深沉起來。

遠遠近近,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這樣兜眼看了幾圈。

香樟的傷最深:葉卷邊瑟縮,枝靜默無言,好在離殘枝敗葉似乎還有兩三個冬天的距離,可是人間從來都隻有一個冬天,一年。

海桐倒好,還是那個油光滿面的嬉皮笑臉樣,看來它們沒心沒肺的,從來不打算記住災難。一隻鳥“撲棱棱”飛起,原來我來到了它家門口。它這是向誰去通風報信呢?它有很多親人散落在寒冬深處?

五隻香橼綴在母體的最高處,它們的蒂此時是九頭牛、兩隻虎住在裡面。

大哥

躺在被窩裡,電熱毯暖烘烘的,我正在讀幾首詩歌,手機響了——家族裡的一個叔子打來的。意思要我打個電話給我大哥,看看他到家了沒有。大哥擔心這個叔子酒多了,不能順利到家,于是就一路尾随着他,直到他順順溜溜到了家門口,大哥才轉身回去。

我趕緊打大哥的手機,因為馬上夜裡十一點了。還好,大哥也到家了。手機裡,他還想再跟我說點什麼,我不耐煩,挂斷了。

總是這樣,耐煩大哥的人,幾乎沒有。

我們家的凍

突然想起了我們家的凍。

我家的桃。我家門前。我家的狗。我家後院。能夠稱得上我們家的,一定是私人屬性滿滿的,一定是和我們共有過一段時光的。

水不是我們家的,況且還是天上的雨水。它們隻不過碰巧遇到了我們家的屋檐,從我們家的屋檐又落進了我們家的水桶裡——那隻藍色的水桶。這場寒冷屬于大家的,嗯,也屬于我們家的。就在那個夜裡,藍色的水桶裡有了凍——我們家有了凍。

它厚厚的,圓圓的,高出桶口好幾公分。冷着一張臉,憨憨的,在我們家門前一呆就是好幾天。我們進門或者出去,瞅它幾眼;瞅一次,它就融化自己一點。融化一點,再融化一點;跟我們的呼吸和晨昏日益交彙,交融。它在桶裡可以自如轉動的時候,我曾經試圖去撈它,跟它握手,和它互通冷暖。但是,它的厚度還是驚到了我。我知道,它的到來,是帶着盛情厚意的。到你家,也如此。

再後來,它不見了——我們家的凍,不見了。又一股寒冷就要席卷而來,今天晚飯時分,竟然有幾分想念。把那隻藍色的桶還放在老地方,好讓它輕車熟路,猶如為它留着一盞燈。

帽子

七十七歲的一位老奶奶,給她自己買了一頂帽子;臨走,看中了一款男式帽子,左比劃右比劃。問她,她說給她兒子買一個,兒子五十多歲,在人家大棚裡勞作。

大風降溫的消息早就釋出了,隔天有零下七八度的低溫。

大風吹在了這位母親的身上,她心裡的暖卻在她兒子那裡。

一張假币

進來一個顧客,面熟,又不能确切叫出她的名字。她挑好了東西,付錢,一張一百元的紙币,遞給我:你望望錢真假。連說了好幾遍,她越是這樣說,我越是不好意思把錢看仔細了,接過來,找零。

她轉身而走,我掏出錢再看:假的。于我,這是收到的第一張假币。我們家的好幾張假币,都是我夫妻收的。這下,我們夫妻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把這張假币揣在身邊,時不時地,拿出來看一看。

竹匾

水面上,漂過來一個圓圓的竹匾。三十年前吧,這可是一個家庭的“重器”,我們的好多事情都得仰仗它。曬太陽,要它;揚場,要它;囤,蓋,涼……都要它。它不能壞;一壞,就壞事了,幾乎什麼事情都幹不成。于是,盼望着有修理的篾匠進得門來。

可是,今天我們直接扔它到水裡,有多遠滾多遠吧。心裡不免幾多惆怅和失落。

可是,可是……我得說多少個“可是”才能說出我的驚訝?

一個圓圓的竹匾漂過來了!

枇杷開花

走出浴室的時候,天擦黑了。

我來到這棵枇杷樹跟前,踮起腳,湊到那叢枇杷花前,嗅。一股清雅的香味萦繞我的鼻尖,很像洗發香波散逸出來的味道,是不是因為我洗澡了?那樣的話,稍後我去吃一鍋麻辣燙,再來,看它們發出什麼味道款待我?這麼想着,啞然一笑,擡頭,月亮開始有了光芒,從夜空中漸漸凸顯了出來。她似乎也那麼“撲哧”一笑,笑聲變作還在天空中夜行的鳥兒。

剛才擦背的時候,我有心無意地問老申,問他枇杷花什麼味道,他說沒注意。七十歲的人了,居然沒有注意一棵枇杷樹。确實,人生太忙了:忙自己,忙别人,正事、雜事。一眨眼,老了;再眨眼,黃土一抔。枇杷樹不解人間事,也不屑人世,照着自己的節奏,冬天開花!

我也是才知道枇杷樹是冬天開花的。第一次來這家浴室的時候,院子裡的這棵枇杷樹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因為它開花了!我驚歎得說不出話來:它不知道這是大冬天嗎?風霜雨雪中,它愣是要可着勁兒開花?大千世界總是這樣,冷不丁就給我一個驚喜。

于是,我今天再來,洗澡是假,見花是真。天色還很敞亮,掏出手機,給這叢花簇拍照。

桂花

傍黑,兩個年輕人,走過我們校門口。濃烈的桂花香眷顧了他們。

“怎麼還有桂花,不是謝了的?”

他們一定來自江南。

我的朋友圈裡,有人7月就曬出了桂花,倩兮巧兮。

現在是10月。

我真想帶他們走進校園,一一指給他們看滿樹滿枝的桂花,還告訴他們一個秘密:桂樹會結果實的。去年結果的桂樹,今年花開得比較少,它在休養生息,在積攢着力量呢。

秋光萬頃,稗子一棵

這個時節,如果還能見到稗子的身影,那它一定是九死一生的了。

我決定去尋找稗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心裡裝着稗子了。

它就在水稻田裡;但是你到了水稻田裡,不一定能見到稗子——幾十畝幾百畝的水稻,就那麼純淨,一棵稗子也沒有。

而當初,稗子和秧苗是相伴相生的,是可以混為一談的。我的母親就整天地彎腰在田裡,拔稗子,扔到小路上,曬死它,枯死它。母親還叫我辨認稻秧和稗子。她一說,我就記住了,跟在母親身後,拔稗子。

可是母親沒有反複說,我就記不住,以至于現在内心一片茫然,完全想不起來。

不過,現在是一眼就能看出稗子來的。它比整齊的水稻高出一截,褐色的穗子結着小小的籽粒,挨挨擠擠,密密麻麻,很像豐收的樣子,大小像雞皮疙瘩。有狠心的人家繼續趕盡殺絕,帶着鐮刀,連根挖起,扔得遠遠的。

此時,它也沉甸甸的,跟水稻一樣;跟水稻一樣,它也搖曳着陽光;萬事萬物跟它一樣,在秋風中盡情舒展着自己。——它跟萬事萬物不一樣,它沒有輪回。

掐了它兩莖穗子,綁縛在我電瓶車子的反光鏡子上,一左一右。随着我的行駛,它們加倍地搖晃着身子,驕傲得就像兩面旗幟,招搖過市。

我家的小貓

那個小女孩子蹦蹦跳跳,就進來了。

是我家的貓吸引她過來的。她一邊靠近,一邊招着手,嘴裡“小貓咪、小貓咪”的,好像跟它來自同一根鮮嫩的枝頭。

“叔叔,小貓咪叫什麼名字呀?”

“白雪公主。”

其實,不久前,它也被我命名為“奧特曼”的。那是一個調皮的小男孩非要追着我,替它讨要一個名字不可。突然間,小男孩就對這隻“奧特曼”敬佩了起來。

“小貓咪,白雪公主!”

“媽媽,白雪公主!”小女孩奔跑出去,向着她的媽媽揮舞着手臂,再轉身指指我們家的貓。

給成語灌漿的秋天

我和姨兄決定去找他的老師。

姨兄說,他的老師要麼不開口,一開口就是成語。後面,姨兄爆了一個粗口:媽媽的。這句“媽媽的”,一下子把我的胃口吊得老高,想去見這個滿口成語的老師的欲望很高,埃菲爾鐵塔那樣高。

姨兄上五年級,或者四年級。

要去看望姨兄的老師,需要穿過好多好多的農田。田地裡花生翠綠翠綠的,一行行玉米身懷六甲,蟲子們在亂花中飛舞,恰好像我那時茫然而又熱鬧的心境。

姨兄在前,我後;有時,我搶前,姨兄落後。那些田間小路,記住了我們年少而又匆忙的腳步。我們隻顧及到了成語,——初秋的田野,好似我們要匆忙打開的成語詞典。藤蔓絆腳,身子趔趄,秋風輕揚。

一切,都在灌漿之中。

急迫中,來到學校,才恍然大悟:今天是星期天。教室的門鎖着,我們向裡張望,尋找黑闆。黑闆上幹幹淨淨,處女地一塊。姨兄指着講台前面的一角,說:他的老師,就站在那裡,向着大家,面容随和,成語就這樣從他的嘴裡一個一個地跑了出來;有時,會轉身,将成語們寫在黑闆上,随意,随性,又恰當。

姨兄的講述,讓我覺他的教室那時那刻滿滿的,生動,生氣;我甚至看見了姨兄的那雙眼睛,它們跟他的老師、跟那些成語相逢時,清澈如水,熠熠生光。

本期點評1:

王清輝

生活的新生

在這組劄記體随筆中,作者用誠懇而真摯的筆觸,向我們展示了一系列日常生活的場景和見聞,通過截取平凡的日常景象,以及由此生發出的感悟和況味,辨別出作者對家人、對生活、對世界源源不斷的真情。文中向我們展示的一幅幅畫面并不完整,視角也不求整齊,甚至幾乎沒有涉及什麼重大社會話題,但是這些并不妨礙我們從儉省平易的文字中,看到作者個人的美學觀和心靈史能夠得到充分切實的展現。是以可以說,這組短文為我們展示了一個難能可貴的精神面貌的世界,生活也以文學的方式獲得了充實的新生。

帶着強烈個人色彩和時光氣息的生活場景,熔鑄着飽滿的熱情和冷靜的審視,使得文字不用過多抒情,就能直接呈現出心靈的律動。在生活的萬象中,我們看到一個普通人在生活中的善意和了解,尤其難能可貴之處則是,在不動聲色之中為時代變化與人生成長做出了忠實的銘記。

我們不斷經曆着大大小小的世事變化,其中那些堅固的部分時常提醒着我們自己生命的立足點,而那些一不注意就煙消雲散的部分,則往往在不經意間悄悄地改變了我們自己看待世界的方式。生活在文學中新生,就意味着希望在文學中建立起我們與自身全面的真實的聯系,以此作為自身情感價值的主體。寫作的力量與動力正來源于此,文學的永恒價值也來源于此。

(王清輝,中國作協創研部副研究員)

本期點評2:

野 水

生活是文學的源泉和沃土,文學是生活的映照和萃取。一個心思缜密的作者,總會沉浸在波瀾不驚的生活河流中,用筆尖豁開漂浮的雜物,撇舀水面以下的部分,以潔淨的鏡像映射生活。《慢慢灌漿的生活》似一組沒有格律的散曲,以白描的手法撷取了日常中的幾個片段,既抒發了個人情愫,又映照了世道人心。

曆經冬天的香樟和海桐不忘孕育果籽。酒後的小叔子和大哥互相關照。老太太的帽子給予在蔬菜大棚裡勞作的50多歲的兒子冬天的溫暖。藍桶裡結實的凍冰透着凡人生活的日常。個性鮮明的姨兄的老師一節,讀完雖未見其人,卻先聞其聲。

蔣康政的個人作品集裡,篇目不是很多。《發光的河蚌》是發表在《短篇小說》雜志上的一篇小說,寫一個少年為尋找失去的河蚌而不屈不撓,暗喻少年對出走母親的思念,對缺失的母愛的渴望。《五十年前的那場深情歌哭》裡,曾祖母和姑奶奶兩代人相見時激動擁泣,陰陽相隔時守望相思。《絲綢之路上的久久回望》選取了西部之行中的幾個片段,以小見大地映射出人心的柔軟,以及對大西北雄渾曆史的敬畏和向往。

這幾篇散文作品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将日常行走中的所見所聞片段串拴起來,猶如用心撿拾的一顆顆珍珠。這些珍珠閃着光,或溫暖,或思辨,或幽思,于日常煙火中透射出一種悲憫情懷和現實的曆史感。

相比作者空間的其他幾篇散文,特别是《絲綢之路上的久久回望》,這篇《慢慢灌漿的生活》在碎片化的素材選取上似乎跳躍性更大一些,漿液的濃度也有所稀釋,因之感覺不好去體味出一個集中的主題。也許,生活的本真就是灌漿——漿液裡五味雜陳。也好,那就以緩慢的灌漿來彌補日常無處不在的縫隙,讓生活的基石更堅實一些吧。

(野水,陝西省渭南市作協副主席,小說專業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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