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人們一直在讨論這樣一個命題:那些極具才華的青年們該如何與社會相處,屢屢碰壁之後又該如何自處?自古以來,“天妒英才”似乎是一句極為“靈驗”的谶言,許多才高的文人往往壽短。
那些才名早揚的天才們有的因為天降橫禍而猝然離世,有的則是因為人生抱負難得施展而積郁成疾,黯然退場;還有的在病中又逢變故而病情加劇最終早逝。無論如何,他們不長的人生都成為後人憑吊和嗟歎的往事。他們的故事,也許能為解答前面的問題提供一些啟示和線索。
年少揚名天降禍
上元二年(675),汝州(今河南汝州)人劉希夷高中進士,時仍未滿26歲,比之任何人,都稱得上少年得志。這位“少有文華”、“射策有文名”的青年才俊有着敏感的心性,使得氣象豪邁的大唐王朝仍然有劉希夷這樣辭情婉約的詩人。
一日,劉希夷許是聽說了某位曾經風華絕代的女子顔色衰老之後慘淡生活的故事,許是因為春花謝去而傷懷,擅長悲苦之詩的劉希夷吟出了這樣的句子:“今年花落顔色改,明年花落複誰在?”以此吟詠孤苦之情。這種孤獨并不是突然産生的,它已經困擾劉希夷很久。劉希夷擅長宮體詩,豔麗而又感傷哀怨,與近百年前齊梁之詩相類,深得其旨,但這種風格卻是氣象宏大的盛唐文人所不屑為之的。
初唐之時,統一的中原王朝讓絕大多數詩人意氣風發,他們厭倦了齊梁豔曲的浮誇奢靡,他們更偏愛豪邁的氣象和風骨。這種風氣幾乎環繞着整個盛唐,當陳子昂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呐喊出“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的口号時,這樣的風氣正式成為了時代的主流。
在時代的洪流裡,劉希夷是孤獨的。盡管如此,他仍然專注地吟詠着那花、那女子。一句佳句已出,劉希夷稍頓,他覺得不妥。史載劉希夷自悔道:“我此詩好似谶,與石崇‘白首同所歸’何異?”不打緊,對于劉希夷來說,與前人詩句相類的問題轉瞬便能解決,他稍稍停頓,寫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此句吟出,若旁邊還有他人的話,當是驚為天人了,可劉希夷卻猶豫了,歎道:“此句複似向谶矣。”
對于才子來說,最舍不得的便是佳句了,縱然兩句佳句都有些“谶緯之言”的調性,劉希夷仍不舍割愛,兀自說道:“然生死有命,豈複由此!”便把兩句都留了下來。這一留,便留下了劉希夷在漫長的詩歌與時光長河中最燦爛的一筆,但也為他的人生轉折留下了伏筆。
佳句一出,便讓同為才子的宋之問心甚愛之。雖然年齡比劉希夷還小了幾歲,但按照輩分,宋之問是劉希夷的舅舅。宋之問知道劉希夷的這首《白頭翁詠》(一作《代白頭翁》)還沒有流傳開來,便向劉希夷讨要此句。按照《唐才子傳》的記載,劉希夷的态度發生過轉變,他“許而竟不與”。先是同意,之後又反悔。也許是這“出爾反爾”招緻了宋之問的不滿,也許是同為文人的古來相輕,也許是曠世才華招緻的嫉妒,相傳,宋之問由此惱怒,竟然“怒其诳己”,最終命自己的奴仆用土囊将劉希夷壓死,此時劉希夷僅29歲。
當劉希夷在黃土壓迫而産生的窒息感中掙紮的時候,他是否因為自己的“一語成谶”而懊悔,後人恐怕無從得知了。按照聞一多在《唐詩雜論》中的說法,演繹這則故事的人覺得劉希夷的詩谶之言應驗了,因為劉希夷“洩露了天機”。
誠然,“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确是道出了一條亘古不變的真理:自然永恒而人易凋殘。但是若說因為其悟到了“宇宙意識”而遭了“天譴”,怕是失了公允——唐代詩人張若虛也曾在詩中寫道過可以上升到哲理層面的詩句,“詩中的詩”《春江花月夜》有雲:“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張若虛在詩中認識到了“月”的永恒,更進一步意識到,人類社會也會代代繁衍,螺旋演進,同樣覺醒了宇宙意識的張若虛卻活到了87歲。後人隻能感慨,若是沒有天降橫禍,不知天才劉希夷還能吟出什麼樣的佳句妙語。
或許比劉希夷更能稱得上少年得志的隻有初唐四傑之首的王勃了,但在劉希夷去世前四年,王勃已經謝世(約為676年)。與劉希夷的易于感傷不同,王勃的詩風剛健并且樂觀。王勃少年得志,又少年失志:先是入王府任職,卻因以戲谑口吻寫了一篇《檄英王雞》而惹怒了唐高宗,遂南遊蜀中。之後做了虢州參軍,但相傳因為藏匿犯了死罪的官奴,又怕事情敗露遭到懲罰,最終還是殺了所藏官奴。事發後,本來按照律法是應被誅的,但逢天下大赦,僅是除其官職,王勃的父親卻因為此事受到牽連,左遷交趾縣令。
王勃前往父親任上探望,途中經過剛剛修葺完畢的滕王閣,王勃前往拜谒都督閻伯嶼,閻都督請王勃作詩一首以助興,王勃欣然對着賓客們舉着酒杯,頃刻而就《滕王閣詩》與《滕王閣序》,文不加點,句中尚有“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之句,昂揚向上。但在之後的途中,王勃卻因為溺水而死,時年二十九。相傳王勃曾遇到過一位異人,為其看相,說王勃“子神強骨弱,氣清體羸,腦骨虧陷,目睛不全,終無大貴矣”。想來有些可笑,這位相士的一番言論比之劉希夷的詩句,倒真是實實在在的谶緯之言了。
積郁成疾終離世
古時之人往往認為相貌與命運有着微妙聯系,例如漢代的張良就因面貌過于清秀、男生女相而被人預言命途多颠沛。唐代王勃也曾因相貌而被人預言“終無大貴”,同樣英年早逝的唐詩人李賀也有一副奇特的相貌,根據記載,李賀“細瘦,通眉,長指爪”。據說,為保孩子平安,李賀的父親李晉肅便為其取名“賀”,字長吉,以求福分。
即便有了這樣充滿吉慶意味的名字,李賀的命運之途也算不得順遂,而他最初的不順竟然與父親的名字有關。按照古代避諱之說,李賀不得考取進士。因為作為人生、仕途一項重要資曆和标簽的“進士及第”頭銜中的“進”字與其父名中的“晉”字諧音。
若是才學本事不濟也就罷了,按照李賀的家世,作為皇族之後的他就算不仕也能過上平淡正常的生活。但世間事,往往就坎坷在有才者不能得其應得。李賀七歲之時,已經憑借自己的文章名動京師:作為文壇領袖的韓愈、皇甫湜看了李賀的文章被其文才打動,啧啧稱奇,但是言語中閃過一絲猶疑:“若作者是古人,我們或許因為才學不夠而不知,若是今人所作,我們怎可能不認識此人呢!”
二人便去往李賀家中,相請出來作詩。7歲的李賀頭上梳着兩個發髻,頂着兩個犄角似的發髻便出來了,身上還穿着荷葉似的衣服。他高興地領了二位文壇泰鬥的命,旁若無人地提筆寫下《高軒過》。詩曰:“華裾織翠青如蔥,金環壓辔搖玲珑。馬蹄隐耳聲隆隆,入門下馬氣如虹……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韓愈、皇甫湜大驚,竟讓李賀騎上馬與他們并辔而還,親自為李賀解開兩個角髻,為他束發(在古代,束發象征着男子成年),以嘉獎其文才。
以上是有關李賀之傳奇說法中的一種,或許稍有不實,《唐詩紀事》中的說法則顯得更可靠一些:元和三年(808)前後,作為國子監博士的韓愈前往洛陽,李賀帶着自己的作品《雁門太守行》前去拜谒。已經接待了一天客人的韓愈很是疲憊,解開衣帶準備歇息。正在這時,門子呈上一卷詩來,韓愈手持詩卷,順目掃過,便被開篇“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月金鱗開”一句深深吸引住了。烏雲掩映下的月亮發出暗淡的光,卻照得戰士甲衣鱗光閃閃。一副兵臨城下、大戰将至的圖景在眼前展開。
韓愈馬上将衣帶束好,命門子将送上詩卷的人請了進來,來人正是李賀。本來有了這番交往,已經憑借文才揚名的李賀想考個功名不成問題,但是卻因為前文所述的“避諱”之說,李賀始終不能應試進士考試。韓愈還專門撰寫《諱辯》一篇為其鳴不平。終于,因為李賀是宗室子弟,兼得父蔭,又有韓愈的力薦,得任九品小吏奉禮郎。才高如李賀,卻不能通過才華換得相應的官職,三年之後,了無升遷之望的李賀辭官回鄉,并在此間寫下了《南園十三首》,其中一首這樣寫道:“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淩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詩中透露的豪邁氣象無疑與大唐下行的國運有關,國家漸弱,軍閥割據,即便身體纖弱如李賀,也希望通過馬上功名匡扶社稷。
但是世事卻不能如李賀的願望,文才出衆卻無法走上仕途,想通過武功匡扶社稷卻身體纖弱而上不得戰場,終于,郁郁寡歡的李賀走向了人生的終點。根據史料記載,李賀将死時,忽在白天見一穿紅色衣服的人,騎着赤色虬龍,手持一闆,上面的文字像太古篆書,說此來便是召李賀走的。
當時的李賀已經重病,不能讀闆上的文字了,“欻”地一下下榻叩頭,說道:“阿彌老且病,賀不願去。”那紅衣人笑着說道:“天帝建成了白玉樓,要召君作記。天上的生活,一點都不痛苦。”李賀獨自痛哭流涕,過了一會兒便氣絕了,時年僅26歲。
現在看來,此說太過玄幻,但正是因為李賀在短短的人生途中有太高的才華又遭受了太多不公待遇,後人為了彌補他悲苦的一生,才為李賀演繹了這絢爛的退場終曲。
上主墜亡卻罪己
如李賀這般郁郁寡歡終于患疾而終的早有先例,其中漢代的賈誼同樣年少揚名。與李賀不同的是,少年成名的賈誼最初是一帆風順的。根據《史記》中《屈原賈生列傳》記載,賈誼是雒陽(今河南洛陽一帶,洛陽古稱雒陽)人,18歲時便“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當時的河南太守聽聞其才能,便将賈誼招至門下,十分器重。漢孝文皇帝(即漢文帝)聽說了河南太守善于政事,故而征召其為廷尉。吳廷尉不忘自己的門生賈誼,向皇帝舉薦賈誼,言其雖然年少,但是頗通諸子百家之書,文帝遂将賈誼征召為博士。
當時的賈誼剛剛二十出頭,在所有的博士中最為年少。每每文帝有诏令下達命人議論,老先生們往往遲滞,無言而對。但是年少的賈誼卻能大出風頭,對答如流,珠玉在前,引得其他人都能暢言所想,他人都稱贊賈誼的才能。文帝見到年少的博士如此能幹,心甚歡喜,便“越級提拔”了賈誼,一年之内便升遷賈誼至太中大夫職。
二十餘歲便有如此成就,用後人的話說便是“春風得意馬蹄疾”,賈誼的幹勁更足。在文帝統治的第二十餘年,賈誼認為當時天下已經和睦融洽,應該撥正之前呂後當政時的歧法。故而準備“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并且為這些政策都草拟了法度檔案。居高位而仍思進取,盡心為帝王籌謀,實作其政治抱負,孝文帝再次準備升遷賈誼,将其升入公卿序列。此舉招緻了既得利益階層的反感,他們都在心中暗暗記恨賈誼,便進讒言說道:“這來自洛陽的小兒,不但年少,還專欲擅權,紛亂諸事。”
也許是為了平衡各方,也許是猜疑,最終的結果便是漢文帝漸漸疏遠了賈誼,不再采用賈誼的提議,并讓賈誼出任長沙王太傅。帝王之命不可違,賈誼隻得辭行赴任。但彼時的南方之地尚屬蠻荒,賈誼深感長沙潮濕,自己此去恐怕難以适應,“壽不得長”,郁郁寡歡。在渡過湘水之時,寫下了《吊屈原賦》。屈原同樣是能臣,同樣因為讒言而被帝王疏遠,賈誼在此地,仿佛跨越了時空而找到了前輩或是知音。其賦曰:“造讬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極兮,乃隕厥身。嗚呼哀哉,逢時不祥!鸾鳳伏竄兮,鸱枭翺翔。阘茸尊顯兮,讒谀得志;賢聖逆曳兮,方正倒植……”其中的悲傷憤恨之情可見一斑。
賈誼做了四年多長沙王太傅之後觐見文帝,文帝向賈誼咨詢鬼神之事,賈誼将自己所知一一道來,談至半夜,文帝喟歎:“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我很久都沒見賈生了,自以為才學已經超過了你,今天才發現還是不如你啊)!”終于,文帝回心轉意,拜賈生為自己最疼愛的幼子梁懷王之太傅。文帝本意是為愛子尋得良師,更是為補償賈誼,此時君臣二人都不知,這一授官,才是悲劇的開始。
賈誼以為複得恩寵,以為文帝又複言聽計從,誰知在諷谏文帝再封淮南厲王子四人皆為列侯的事上,文帝再一次沒有聽從賈誼“非古之制,可稍削之”的建議。幾年之後,梁懷王騎馬遊樂,墜馬而死,死時無有子嗣,賈誼甚是自責,認為是自己失職,痛哭一年有餘,郁郁而終,僅僅三十三歲。
奈何世事多變遷
劉希夷、王勃、李賀、賈誼之離世多是天時不利,地利不興,又或是人和不具,但清代才子納蘭性德之離世,卻讓後人更為慨歎。納蘭性德為納喇氏人,初名成德,字容若。按照清皇族慣例,男性子弟多數幼年時即習騎射。不長時間,納蘭性德便能工文翰。康熙十四年(1675)納蘭性德高中進士,年僅十六歲。
康熙皇帝命納蘭性德賦乾清門應制詩,納蘭性德完成得極為工整,有聞者都稱其好。不久之後,納蘭性德于當年暮春患病,皇帝本将出塞避暑,但仍然遣禦醫為其診治,特命禦醫一旦納蘭性德病情好轉便要報告。誰知,病中的納蘭性德與好友一聚,飲酒詠歎。也許是飲酒催化了納蘭性德的病情,在這次相聚之後,納蘭性德一病不起。七日後,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病逝,虛齡三十一。
在納蘭性德不長的一生中,他卻留下了300餘首詩詞作品,其中《長相思》一首更是為後人津津樂道:“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其中的真情感人至深,将風雪之夜,那份遠離故園而急急思鄉之情自然流露,淋漓盡緻而感人至深。王國維稱贊納蘭性德詩詞曰:“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初入中原未染漢人風氣,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其實,縱觀這幾位早逝的天才文人不難發現,天才如劉希夷總是得到這樣的評語:“不為時人所重。”或者是:“體勢與時不合,遂不為所重。”而王勃同樣總是難伸其志。此二人雖然都是死于天降橫禍,但此禍之外,卻更多的是不為當時社會的主流文化所接納。至于李賀與賈誼,則都是因為長期抑郁而導緻胸懷憤懑,皆英年早逝。而納蘭性德雖然少時體健,但奈何病中飲酒,猝然離世。常人處世,逢不平尚難排遣,而這些才華淩越常人之上的天才們,更多因為自己的高才與際遇的巨大落差而更加憤懑。
誠然,有才華的人應該得到一個施展的舞台,但當洪流向前,即便是高才之人面對此情況仍然如蚍蜉撼樹。《老子》有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或許在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得時,不如急流勇退,知機而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