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川劇《草鞋縣令》獲第十七屆中國文化藝術政府獎文華大獎。至此,川劇已五次獲得文華大獎。
四川省川劇院院長陳智林擔綱主演《草鞋縣令》。(省文旅廳供圖)
繼2007年之後,川劇時隔十五年再度獲此殊榮,也是時下川劇被關注、閱聽人被吸引的一大契機。作為劇場藝術,川劇的振興既需要從業者的奮進,也需要更多觀衆的親臨在場。怎樣吸引更多的觀衆走進劇場、體會川劇的大雅大俗之美,亟需從業者的智慧和卓識。
簡言之,台上表演的精彩,也要台下能賞識才最妙。
壹
若以高腔的誕生為川劇形成的标志,1724年泸縣的慶華班來成都演出并“招聚生徒教授”,距今已近三百年。當時除了少數達官貴人在府中欣賞川劇之外,絕大多數觀衆都聚在本鄉本土的各種戲台前,觀看鄉紳和當地頭面人物斥資請來的戲班演出,看個熱鬧又無需自己掏錢。相關場景在魯迅的《社戲》中很清楚:迅哥兒去看戲,根本沒有買門票一說。
情況在二十世紀初開始改變。1906年,成都忠烈祠北街的“可園”開業,标志着川劇開始從露天的廣場走進劇場。進入可園的來客在品茗時順便看戲,戲錢包含在茶錢裡。後來位于華興街的悅來茶園,幾十年時間裡更一直是成都川劇演出的首選地。
相對露天演出、流動演出,劇場有更固定的演出時間和演出場所,也是以培養起更固定、更專業的觀衆。以往居于鄉下的群眾,不出門便一生看不到一台超越鄉間表演水準的川劇。而在省城演出的戲班,注定會迎來眼光更挑剔的觀衆,也正是這種競争使得各個戲班無不為生存而各顯神通、打造各自的拿手絕活,進而将川劇日益推向精進成熟。
川劇的服飾行頭不輸任何地方劇種。
觀衆對川劇的提升意義重大。以黃吉安、趙熙為代表的一批士人名流,親自執筆撰寫川劇唱詞,令川劇在大俗的同時具備了大雅,川劇劇本注重文學性的特質也由此而生。翰林學士趙熙改編的《情探》一折,民國時曾作為範本被收入高校教材:
“更闌靜,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樓台,透出凄風一派。梨花落,杏花開,夢繞長安十二街。夜間和露立窗台,到曉來輾轉書齋外,紙兒,筆兒,墨兒,硯兒,件件般般都似君郎在。淚灑空齋,隻落得望穿秋水不見一書來。”
雖然世事幾經變革,但川劇觀衆常在。1980年代,更堪稱川劇最黃金的時代之一。1983年從泸州來成都學戲的陳巧茹至今記憶猶新,“一個市川劇院就有三四個劇團,劇場多觀衆多,時時都在巡演。縣市上的川劇團也普遍,人才層出不窮。”
但進入1990年代之後,劇場和觀衆都銳減。陳巧茹的師兄師妹們紛紛轉行,有的唱歌、有的跳舞、有的開出租。在經濟騰飛的大潮下,川劇卻似乎反而停滞不前。許多劇團處于半解散狀态,“排不排戲,練不練功,根本沒人管。”
2003年,寫下《易膽大》《巴山秀才》等作品的巴蜀鬼才魏明倫,在《當代戲劇之命運》中認為川劇已經過了黃金期且很難再恢複,原因在于:
一、電視電腦時代要不就是體育場或演唱會的大場合娛樂、要不就是家中電視網吧電腦的小房間娛樂,川劇這種需要觀衆到場的劇場藝術兩頭不占。戲劇的一度創作是劇本、二度創作是排演、三度創作是觀衆的在場參與和即時回報。但跟電影這種接受門檻低的媒介相比,對觀衆鑒賞力有更高要求、更注重思考的戲劇不占優勢。
二、戲劇無法像書刊或影視那樣,以極小成本進行大規模複制來制造利潤,出演一台才有一台的報酬可拿。戲劇雖然有“角兒”,卻沒有戲劇資本家。川劇以前沒有、現在沒有、将來也很難是一個掙大錢的行業。
跟以往相比,如今的民間川劇團體更難生存。
如今十餘年過去,就連影視也受新媒體的沖擊,更遑論川劇?抛開體制内的川劇團不論,如今的民間川劇團體跟十年前相比更是每況愈下,因長久無演出而解體是常事,而根源就在于觀衆凋零、演出機會寥寥。今年五月,魏明倫受訪時表示:
“主流在這裡”,他用折扇拍了拍手,“在手上,這個手機。很多人不承認這一點,我承認。”
貳
跟手機争奪閱聽人,本身就是如今最艱難的事之一。即便沒有手機,川劇的鑒賞也比一般人想象中要難:川劇的精髓,根本不在于變臉又或吐火。在《草鞋縣令》主演、四川省川劇院院長陳智林看來,對于融中國地方戲曲聲腔體系于一身的川劇而言,變臉吐火不過可有可無的雕蟲小技。
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幾乎對于所有藝術形式都适用。變臉雖然是川劇特有的技巧,但以往隻在很少的劇目中使用,而且次數有限、決不濫用,川戲名角也從來沒有誰是以“變臉”來赢得業内認同的。隻是近年來為了吸引閱聽人,視覺效果花哨、能引來驚呼的變臉和吐火才大行于世,尤其在餐館、商業街區和公司年會中最為常見。
本想以炫目的技巧吸引閱聽人更加深入了解川劇、愛上川劇,但閱聽人卻往往是以以為變臉吐火等噱頭便是川劇的精華,這注定成為川劇的尴尬和悲涼。
淺嘗辄止道聽途說,就難免将川劇的特點誤讀為精髓。
近年來,川劇為吸引觀衆尤其年輕觀衆可謂用盡渾身解數:推動川劇進高校,用《四川好人》這樣的布萊希特“間離體系”戲劇又或《欲海狂潮》這樣改編自尤金·奧尼爾名作的新題材川劇吸引高知群體;在繁華的商業街區如太古裡展示川劇服飾行頭,期望用川劇的視覺美先吸引眼球再吸引心靈;在抖音這樣的短視訊平台上展示川劇經典選段,讓年輕觀衆不必去劇場也能接觸到川劇的精華……不可謂不努力,然而還需要更多的努力。
根本原因或許在于欣賞藝術需要門檻。川劇看似伧俗,但它身後其實有整個中國傳統戲曲和巴蜀文化的大背景。用陳智林的話來講,“需要有對中國曆史的認知,對四川文化的了解,以及對人性、人心、人情的洞察力。”沒有足夠的知識背景和欣賞經驗,再頂級的演出在一般觀衆看來也可能索然無味。
以川劇名段《秋江》為例,老艄公載着尼姑陳妙常去追趕她的心上人書生潘必正。船止船行、或快或慢、風吹雲動、入水登岸,時間的流逝和空間的轉換,完全靠拿着一根竹竿的艄公以唱念做打的表演來展示。如同國畫中的留白一般,川劇中這樣以簡馭繁、以虛生實的精妙,在尋常人眼裡可能隻是小孩過家家一般的裝模作樣。
至于《秋江》的唱詞,汪曾祺評論得到位:
“川劇喜劇的詩意跟語言密不可分。四川話是中國最生動的方言之一。比如《秋江》的對話:
陳姑:嗳!
艄翁:那麼高了,還矮呀!
陳姑:咹!
艄翁:飛遠了,按不到了!”
雙關的諧音梗本來常見,但像四川方言這樣的鮮活程度卻不多見。四川方言是巴蜀地域文化的典型符号,也代表川人獨特的趣味情懷。不能想象沒有粵語的粵劇、沒有滬語的滬劇,也就同樣不能想象四川方言缺失的川劇。如今方言的使用環境較以往已經縮減,是以在堅持和大力推廣國語的同時,還應努力保持方言在特定環境中的使用率,畢竟這是川劇賴以存留的根本。在陳智林眼裡,鄉愁、鄉音、一方水土的文化,都靠着語言來诠釋。
其實各種地方戲雖然語言、唱腔、風格迴異,但共通之處或許更多。中國戲曲的高明處,不僅在于台上演員要呈現出角色本不具備的層次,更在于台下要有能覺察并贊歎這種“無戲之戲”的觀衆。不論是劇本水準還是演員功力,近年來的川劇比起以往總體上都更勝一籌,但觀衆卻反其道而行之:過去的觀衆會看不同川劇團的同一出《貴妃醉酒》,通過比較來鑒别某甲、某乙、某丙出演貴妃各自的特長與不足,演員也在觀衆的回報聲中更進一步。
2015年12月19日,陳巧茹在錦江劇場演出川劇高腔《貴妃醉酒》。(王天志 攝)
如今這樣的觀衆罕見,演員隻能在無數次的重複中去自己揣摩,戲曲始終隻停留在創作和排演的一、二層次。
叁
有鑒于此,“二度梅”(兩次獲得梅花獎)得主陳巧茹準備在自己的戲曲工作室落成之後,踏踏實實地做一些最基礎的普及和推廣工作。不僅以視訊展示川劇的經典唱段,更從文學、身段、唱腔多方面逐一講解賞析:為什麼這一段是川劇的魅力所在、為什麼不起眼的細節往往是功力所聚、為什麼川劇不止變臉和吐火那樣簡單,“哪怕隻影響幾個人也好。”
慢即是快、少即是多,與急匆匆地一味迎合相比,這樣深入細緻的引導,也許才是吸引新生觀衆、普及和推廣川劇更有效的方式。有更多的這樣重視觀衆觀感、想觀衆之所想的業界人士,川劇才不會陷入孤芳自賞的泥潭。
平樂古鎮的古戲台。靠近江河的市鎮戲台曾是川劇最主要的舞台,而現代劇場需要到場頻率更固定的忠實觀衆。
此外,川劇還可以借鑒如昆曲的成功經驗。憑借2001年成為聯合國世界非遺項目的天時、江浙經濟強勢發展得以被帶動的地利、白先勇等名人不遺餘力推廣的人和,昆曲近年來備受推崇。在難以恢複舊日榮光的大趨勢下,各劇種間的互相借鑒、互相參照,或許比以往更為關鍵。
雖然路有荊棘,但相比十年前,川劇卻實在是邁上了一個大台階,也足以展現相關方面對于川劇傳承的看重。不僅精品劇作不斷,相關的硬體設施也接連亮相。作為國内唯一的川劇主題公園,占地110畝的天府藝術公園·蜀園已于今年四月正式開園。園内主體建築均與川劇藝術展示及交流相關,更有定期上演的免費川劇供遊人觀賞。
天府藝術公園·蜀園最鮮明的特色和氣質,毫無疑問便是川劇。(王效 攝)
此外成都城市音樂廳、四川大劇院的落成,原悅來茶園舊址上成都川劇藝術中心的即将完工,都讓川劇的呈現場所再不成為問題。如今有獲得文華獎的精品劇作,有陳智林陳巧茹這樣躬耕不辍的從業者,也有無可挑剔的演出劇場。無論設施的興建或名角的嘗試,都是為了将觀衆重新吸引回劇場,在多多益善的觀衆掌聲中實作川劇的真正振興。有昆曲成功的珠玉在前,川劇當以努力來等待自己的天時、地利、人和出現。
陳智林相信,凝聚業内人士智慧的好劇作一定能打動觀衆,無論是什麼時代。他自己之是以愛上川劇,就是在小時候完整地看過一場川劇之後。雖然以前的川劇對于觀衆更多的是寄托,而如今觀衆更多的是選擇,但在多元化的文藝花圃裡,守正創新的川劇仍然具備足以令人心悅誠服的競争力。
因為迄今為止,最能展現巴蜀文化特質、最能展現巴蜀群眾精神風貌的傳統藝術,無疑仍首推川劇。一尊東漢時的說唱陶俑,既将蜀人先天的樂觀氣質表露無遺,更可視作深埋于地域文化中的川劇久遠之魂。
魏明倫曾斷言,随着經濟的進一步發展,将有更多的觀衆從電視螢幕前回歸劇場。而在陳巧茹看來,真正放一些留得住的東西到觀衆心裡,正是戲曲對抗快餐化浮躁時代的方式。
到那時,鑼鼓一響、水袖飛揚,一度容顔蒙塵的花旦也就不再衰微。
文/啟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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