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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聯璧評《甜蜜的世仇》︱反喚醒的民族主義者如何講述英法關系史

作者:澎湃新聞
朱聯璧評《甜蜜的世仇》︱反喚醒的民族主義者如何講述英法關系史

《甜蜜的世仇:英國和法國,300年的愛恨情仇》,[英]羅伯特·圖姆斯、[法]伊莎貝爾·圖姆斯著,馮奕達譯,中信出版集團2022年6月出版,1192頁,168.00元

得知圖姆斯夫婦的成名作《甜蜜的世仇》出了中譯本,我第一時間聯系了一位熟悉羅伯特·圖姆斯的法國史學者。他說,“書很厚,我也隻是挑着看”。中譯本拿到手之後,果然如此,上下兩冊加起來超過一千一百頁。原書由企鵝出版集團旗下的威廉·海涅曼出版社出版,市場定位是大衆讀者,近八百頁。

圖姆斯夫婦的作品之前沒有出版過簡體中文本,是以對多數大陸讀者來說,他們的名字還很陌生,更難對他們的作品産生興趣。不過,羅伯特·圖姆斯在英國的名氣不小,而且名聲就是在最近幾年積累起來的。《甜蜜的世仇》的文風和内容安排和羅伯特·圖姆斯其他的通俗史作品略有不同,由此可以推斷伊莎貝爾·圖姆斯在其中的功勞。整體的叙事基調則與羅伯特·圖姆斯本人的政治立場吻合。關于伊莎貝爾·圖姆斯的資料并不多,是以本文的介紹主要圍繞羅伯特·圖姆斯展開。

1949年,羅伯特·圖姆斯教授在英格蘭出生,曾在巴黎求學和工作,遇到了他的太太伊莎貝爾。1978年,他在劍橋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論文研究的是巴黎公社,随後留校任教。伊莎貝爾生于法國,在劍橋大學獲得了英國史的博士學位,婚後長期在英國定居,為英聯邦與外交事務部教授法語,閱聽人主要是外交人員。

縱觀羅伯特·圖姆斯在劍橋大學期間的工作經曆,會讓人覺得他是典型學院派的曆史學家,一直在自己的領域裡辛勤耕耘,相當老派。1981年,羅伯特·圖姆斯出版了第一部專著,與博士論文主題相同,獲得了業内同行的肯定。對在英國高校工作的曆史學者來說,能有一部受到認可的專著,就有了在行業内立足的資本。該書在1997年出版了法語本,時隔十二年後再出了新版,可見他早期研究的價值不僅沒有随着時間消退,還得到了研究對象國的出版界的認可。

朱聯璧評《甜蜜的世仇》︱反喚醒的民族主義者如何講述英法關系史

羅伯特·圖姆斯(Robert Tombs)

拿國内的評價标準來看,羅伯特·圖姆斯發表的論文數量很少。其中少數以法語發表,多數刊登在劍橋大學曆史學系主編的《劍橋曆史雜志》(The Cambridge Historical Journal)上。這本刊物目前的影響因子不算高,不過不影響圖姆斯對這本系内雜志情有獨鐘。他擔任過雜志的編委,在自己的作品裡引用了不少其他發表在這本刊物上的文章。

雖然發文不多,但英法學界和出版界都認可羅伯特·圖姆斯的研究水準。他在1996年出版的《朗文法國史,1815-1914》便是證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後,英國出版界出現了一種趨勢:由不同學者的單篇文章組成的通史和斷代史書不斷增加,由一名學者獨立完成的通史和斷代史越來越少。這種趨勢呼應了二十世紀下半葉英國基礎教育改革的方向,讓學生在中學階段就成為專才,集中研究一個斷代或一類問題,是以不再需要以年代為序,以講述基本史實為主的通史書了。編輯出版以前沿的研究成果為主的通史書,可以讓不同領域的作者各展所長,缺點是文風不統一,文章水準參差,降低書的整體感和可讀性。多數學者也不太願意挑戰獨立撰寫大部頭斷代史和通史的工作,因為吃力不讨好。畢竟,要寫出整體性強、可讀性高,兼顧深度、廣度和前沿性的作品,對作者的閱讀面、文字功力、排篇布局的要求都非常高,還會耽誤作者發表其他研究作品。若不是羅伯特·圖姆斯有能力駕馭十九世紀法國史的方方面面,朗文這樣著名的出版社萬不會請他來寫。

法國學術界對圖姆斯的認可,能從他參與的另外一本著作中看出。為紀念1904年的《摯誠協定》簽署一百周年,英法兩國學者、外交人員共同撰文出版了論文集。圖姆斯參與了這本文集的編輯工作,也表現出了他對國際關系議題的興趣。兩年後,圖姆斯夫婦所著《甜蜜的世仇》問世。這部作品讓年近六十歲的圖姆斯獲得了法國的學術棕榈勳章,也終于從名義上的教授(reader)晉升為真正的教授(professor)。

轉變發生在2014年。羅伯特·圖姆斯身為法國史學者,竟在英國出版了一部單卷本英國通史,總頁數比《甜蜜的世仇》還要多出一百頁。此前,英國已經有近半個世紀沒有出版過這種篇幅的本國通史了。兩年後,英國脫歐,羅伯特·圖姆斯退休,接着變身為脫歐派公共知識分子,一時間名聲大噪。除了在自己參與營運的網站上不斷發文,論證脫歐的合理性,也為《旁觀者》和《每日電訊報》等右派報紙撰寫了許多專欄文章,差不多每個月都有緊貼時事的新作發表。

在英國,公開為脫歐站台的知識分子并不多,這是因為英國的人文社科界有較強的左派傳統。加上知識分子自身處于中等階層,更容易和左派以及社會中下層共情。脫歐公投之後,留歐還是脫歐成了區分支援左派還是右派的重要參考項。有的學者即便内心支援脫歐,也可能因為同侪壓力在公開場合隐藏立場。這也是為什麼羅伯特·圖姆斯作為劍橋大學的知名學者為脫歐公開站台顯得尤為突出。而且,他在1975年的脫歐公投中的立場和保守黨一樣,支援的是留歐,而非脫歐。

要了解他的身份轉變,依然需要回到他的研究興趣上,也就是民族主義。正如托尼·朱特所說,《甜蜜的世仇》實際上解釋的是英國和法國的民族認同和特征究竟是如何形成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後,研究民族主義的學者大多會對自己的民族主義情緒報以警惕,以免影響對問題的判斷。圖姆斯剛好相反。他不僅不掩飾自己的民族情感,還将之滲透在作品中。鑒于他長期在劍橋大學學習和工作,這種立場也不是完全不能解釋。相比其他在老工業城市建立的大學,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的學生中有不少來自本國南方的富裕家庭。這些家庭的政治立場大多傾向保守黨。兩校學者中也有相當一部分來自這樣的家庭,政治立場相對保守和排外,民族主義情感也更為強烈。英國新首相伊麗莎白·特拉斯就是在就讀牛津大學期間,從自由民主黨的支援者轉投保守黨,可見環境的影響力。

圖姆斯的政治立場也能解釋為什麼他是一名“反喚醒運動(anti-woke)”者,和保守黨内主流的觀點一緻。這場運動是在過去十餘年裡席卷歐美的、圍繞身份政治展開的抗争,參與者中有大量年輕人,以反對白人特權,反對歧視有色人種為标志,在英國表現為要求反思殖民史。2022年英國保守黨黨内上司選舉中,“喚醒運動”成為評價候選人政治立場的重要的标杆,可見這一活動的影響力。

問題在于,一旦支援喚醒運動,反思英國的殖民史,就意味着曾經帶領英國走向世界霸主的人和事,都成了壓迫其他民族的反面典型。在此之上也就無法建立民族主義叙事,讓保守派的英國人感到無處安放自己對國家的自豪感,進而形成更強烈的民族主義叙事,以緩解焦慮。對支援喚醒運動的年輕一代來說,羅伯特·圖姆斯的民族主義立場和對喚醒運動的态度,符合“英格蘭南方富裕城市白人老年男性”的刻闆印象,有着明顯的年齡、性别、階層和黨派印記。

在了解羅伯特·圖姆斯的政治立場後,再來閱讀《甜蜜的世仇》,會更容易發現他在行文中并不掩飾自己的政治立場,尤其是在每一部最後的“結論與異見”中。他與太太的觀點分歧,有的就涉及到曆史責任的劃分問題。羅伯特會強調法國的責任,或者是一些不受英國控制的因素發揮的影響,又或是并不存在更好的選擇。有些讀者可能會認為這樣的解釋方法是在為英國的過錯洗白,也有人會認為是更加實事求是,因為曆史程序有着不可控制的偶然性。

圖姆斯的政治立場同樣可以從對引文和事例的選擇中看出。這些材料能讓讀者更貼近曆史現場和曆史人物,從形式來看很有趣味性。不過,對于研究民族主義的學者來說,如果辨析不了什麼樣的措辭在什麼樣的時空中具有煽動性,就無法評估民族主義叙事生成和傳播的影響,以及如何觸發共鳴。是以,這些完美融入行文之中的故事和引述,是被兩位作者慎重選擇過的,有能力調動讀者的情緒,以免讀着讀着睡着了。

試舉一例。書的開篇描繪了奧蘭治的威廉帶兵抵達英格蘭的場景。在多數讀者熟悉的叙事中,這個場面應該是和“光榮革命”聯系在一起的。作者描繪的是異國重兵壓境的場面(包括披着熊皮的芬蘭人),再引入尼德蘭士兵的視角(嫌棄英國髒亂的環境,又被當地的蘋果酒吸引),與一百年前無敵艦隊的軍力加以比較,随後将之描繪成“1066年諾曼征服以來,影響最為深遠的入侵行動”,末了将鏡頭轉向了繼之而起的英法“第二次百年戰争”,揭開全書的序幕。不用“光榮革命”的說法确實是具有反思性的,跳出了傳統憲政史解釋架構背後的意識形态束縛。但描繪歐洲各國大軍入侵的現場,引入各種刻闆印象,的确可以調動英國讀者的民族主義情緒。

這種結合普通人的個人視角的寫法,也是這部作品謀篇布局較為精巧的表現。除了行文流暢,圖文并貌,節奏明快之外,還穿插了許多人物傳記、重要事件介紹以及學術争論,引入了全球視角,力求兼顧可讀性、趣味性、學術性和前沿性。雖然沒有伊莎貝爾參與的第十三、十四章讀起來學術性更強一點,但整體風格基本穩定。更重要的是,許多的叙述是從個體的角度展開的,無論是作為個體的政治家、社會名流,還是普通人的回應。在民族主義研究中,利用個人的回報作為表達認同的證據是很常見的論證手法。隻是如果是寫學術論文,這些個人化的表述很少被大段引用。通俗讀物就可以容納這些内容,尤其是那些從各種不同刻闆印象中引申出來的、有失文雅的、情緒強烈的表達。

近年來在英國走紅的一些通俗曆史作品,都有跨媒體傳播的能力,既能作為書本閱讀,也适合以電視劇或紀錄片的方式呈現。但個人認為,要轉制《甜蜜的世仇》這樣一部資訊量極大的作品,電視媒體不是很好的選擇,因為無法通過有限的鏡頭排程和相對簡單的叙事,把兩位作者要傳遞出的複雜性真正展現出來。同樣是因為這部作品的資訊量太大,即便作者、譯者和編者都增加了注釋,但對缺少近代歐洲史基礎的讀者來說,僅靠書前面的幾張地圖和釋解,還是會被撲面而來的地名、人名、事件名弄得暈頭轉向。

這意味着,對譯者來說,翻譯這樣一部作品的難度很大。該書譯者的譯筆整體妥帖,但個别術語的翻譯并不能隻根據英語的音和意來了解,還要結合其他歐洲現代語言。比如第一章中的“巴拉丁領地”(Palatinate)。從音譯來看,“巴拉丁領地”是貼合的。但這個詞的原本意思是宮殿,逐漸引申出宮殿主人的權力覆寫的範圍的意義。在近代歐洲曆史上,一般是指萊茵行宮伯爵領地,或普法爾茨選侯領地,後兩個譯法的所指更為準确,也更容易了解。誠然,書中這樣的錯誤并不多,加上夾注說明,對于熟悉曆史的讀者來說也不構成影響,但這确實是翻譯這本書的難點之一。

圖姆斯夫婦在撰寫《甜蜜的世仇》時展現出的對大量資料的駕馭和引用能力,可以解釋為什麼羅伯特·圖姆斯可以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裡從法國史研究者,成功轉型為英國史的通俗作家。基斯·托馬斯在評價他的英國通史作品《英國人及他們的曆史》時提到,圖姆斯通過自學,加上大量引用發表在《劍橋曆史雜志》上的論文,倚靠身邊數量龐大的、優秀的劍橋大學學者群體完成了這本新作,即便書中拼錯了一些人物的名字。可見,在掌握了寫作通俗作品的技巧之後,學者靠自己的專業能力,能夠完成研究對象的轉化。

然而,沖突的是,無論是《甜蜜的世仇》還是《英國人及他們的曆史》,羅伯特·圖姆斯都要面對兩種沖突。第一種是如何帶着民族主義情感處理“外國人”的到來對英國曆史的積極影響。再以“光榮革命”為例。此事确實不怎麼“光榮”,因為奧蘭治的威廉是和英國王室血脈相連的“外國人”。他帶兵來到英國之後,不僅讓英國卷入了歐洲戰争,也在三王國内屠殺了群眾。但正因為他是一個“外國人”,英國議會要想擴大自身的權力才有了機會,随後形成的是後世西方世界廣為認可的“更民主、更進步”的代議制形态。圖姆斯需要在進步和民族主義兩種叙事宏大之間搖擺,確定支援這兩種叙事的讀者都能接納他的叙述。

朱聯璧評《甜蜜的世仇》︱反喚醒的民族主義者如何講述英法關系史

《英國人及他們的曆史》(The English and their History)

另一種是對認同的塑造和對喚醒的反對。書中大量對英法特點的介紹(甚至還包括許多食物)旨在說明,看似屬于英國或法國的特點,實際上源頭在另一國(而且主要是在英國),進而在一定程度上弱化民族認同和特性中本質主義的部分。同理,就可以消解喚醒運動的合理性,因為差異是非本質的。但由白人男性發出這樣的呼聲确實缺乏說服力,因為确實不是所有認同差異都是純建構的,非本質的,而是既存的權力結構促生的。如果英法之間的差異純粹是建構的,那麼他自己的民族主義所依傍的也隻是空中樓閣而已。

對不同讀者來說,《甜蜜的世仇》的讀法也是不同的。熟悉近代以來歐洲史的讀者,會發現圖姆斯夫婦确實補充了許多以往不了解的人與人之間、事與事之間的聯系。分析他們所引文獻,所用事例,有助于了解當代脫歐派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對于初涉這一領域的學生來說,這是挖掘研究選題的參考書,能從中發現很多值得進一步探索的問題,也可以配合其他更早出版的通史書來閱讀。如此一來,既便于把握主要人物和事件的時空定位,也更容易察覺到作者的立場,進而熟悉不同問題的學術争鳴。對于大衆讀者來說,如果對英法兩國近代史有初步的了解,那麼會在書裡發現自己熟悉的人物的不同面相,以及一些有趣的曆史知識。對于不熟悉這段曆史的讀者來說,可能先要忍受很多陌生人名和地名的“轟炸”,才能找到這本書的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