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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汶川地震救援的登山向導親曆泸定地震:和2008年比,應急救援水準提高了很多

作者:鳳凰WEEKLY

文/陳龍

編輯/雪梨王

泸定6.8級地震前後,冰川救援和登山向導小風,在震中海螺溝度過了48小時。

9月5日午後地震時,小風正和朋友在海螺溝山區的一棟木架樓裡喝茶。突如其來的地震波一度要晃倒整棟房子。之後,他行走在震中各處,幫一些村組搭建帳篷,并到周圍村鎮觀察受災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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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衆在震後聚集到廣場安全地帶。(本文圖檔,均由小風拍攝)

小風曾在2008年的5·12汶川地震中參與救援,又在距離震中100公裡外的什邡市紅白鎮參與震後心理幹預,時間長達4個月。汶川地震後,國内各類救援隊伍成長壯大,專業度大大提高,全社會的防災救援意識和水準也整體提升。

14年後親曆泸定地震,小風看到,整個社會在自我保護和援助中得到了成長。武警、消防、民間救援隊等隊伍在第一時間作出迅速反應,有效減少了災後的生命損失。

以下是小風的口述:

“到處都是山體垮塌的轟鳴聲”

我現在正在磨西鎮的甘孜職業學院。因為鎮上空地比較少,現在甘孜職業學院足球場上的帳篷基本已經搭不下了。

鎮上有幾個較大的廣場,也滿是來自各地的消防、救援隊伍和臨時指揮所。包括甘孜武警、特警,他們是最早來的,就駐紮在廣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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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後的磨西鎮災民安置廣場。

9月5日地震時,我在燕子溝鎮一個朋友的家裡。燕子溝鎮在燕子溝景區旁,與磨西鎮距離六七公裡,兩個鎮基本挨着。

震感很強烈,房子搖晃得很厲害,真有點2008年汶川的感覺。隻是時間很短。當時我們在一個魚塘邊的二樓喝茶。那個小樓是彜族的木架結構。當時我們所有人都覺得樓會傾倒在魚塘邊上。地震搖晃得樓房都傾斜了,感覺根本就站不住,我的朋友直接用手緊緊摁着桌子,才能把自己定住。感覺如果不借助外物穩住自己,就會摔倒。

震完了之後,我們趕緊下樓。因為離山體很近,我聽到周圍山上都是石頭垮掉的聲音。也許是第一次主震已經把山體震松弛了,石頭、沙土都很脆弱,每過10分鐘、半小時,就能聽到不同地方傳來山體土石垮塌的轟鳴聲,可能是餘震導緻的。5日下午到晚上,那種聲音都一直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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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後普遍發生山體垮塌,發出轟隆聲。

地震後,我跟朋友第一時間去了磨西鎮的國小、幼稚園,接他的孩子。到的時候,學生們都被老師組織得比較好,已經在空曠的操場上了。簽完字後,家長們就把孩子接走了。

回到燕子溝鎮,我們轉了一圈,發現村裡還好,隻有幾個房屋倒塌。當地政府反應很快,已經在組織自救了。然後我前往磨西鎮,看到一棟倒塌的房屋,好像有傷亡,所有人的精力都集中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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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西鎮上,一棟房子整體坍塌。

後來,我就在鎮上以及周圍幾個村裡的臨時安置點,幫他們搭建帳篷。因為大家還不是很熟練,是以我們就到處幫忙,一直弄到半夜12點。

一開始,當地通信信号都中斷了,救援物資也沒跟上來。大約傍晚六七點,大家準備到帳篷裡去,一些沒領到棉被的人就回到家裡,把自己的棉被抱過來。

地震後的兩天,我在周邊走了幾圈,每個村上都由自己安排,在稍微空曠的地方,按照小組搭建一些臨時安置點。小的安置點,一般隻有五六個帳篷。

磨西鎮上,有兩家客棧的房子已經完全倒塌,還有一些房屋部分損毀了,但不是很嚴重。鎮上有一些傷亡,但還好,主要是周圍的一些山村情況比較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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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造成磨西鎮房屋損壞。

比如河對岸的蔡陽村、共和村,發生了多處山體垮塌。中間那條河,大概水深3米以上。因為地震的前幾天一直在下雨,河溝漲水,是以水流很湍急,還夾雜着砂石、滾石。河面上,橋還沒修好。

9月5日傍晚,地震後的幾個小時,我看到武警部隊在河灘上臨時搭了便橋,從河對岸搶救傷員。因為着急救人,橋搭得不是很結實,後來被河水沖壞了。今天(9月6日),武警部隊又搭了一座鋼架結構的便橋。

汶川地震後,我在那邊待了三四個月

我是8月29日到燕子溝的。當時成都疫情日漸嚴重,這邊的朋友邀請我過來。

那幾天,我基本就在燕子溝的朋友家裡。平常到周邊的山裡轉轉,聊聊天,釣釣魚。總之是比較悠閑的度假。

我是湖南人。2008年5·12汶川大地震時,我正在内蒙古。後來我通過網上報名,參加了一個臨時招募群組織起來的志願者團隊。我們把大學營設在受災比較嚴重的什邡市紅白鎮,一開始就是搶險——先救人,幫忙從廢墟裡搜尋幸存者和遇難者。

那次地震的損傷太大了,不僅幾萬人失去生命,很多活着的人也失去了信念。當時的資料是,什邡這個縣級市,房屋倒塌46.14萬間,受損150.29萬間,山區、沿山區重災鎮,受損和垮塌房屋超過了95%,幾乎被夷為平地;全市43萬人口,死亡5924人,失蹤208人,受傷33075人;全市40多所中國小校垮塌,造成597名師生死亡,2800餘人受傷。

紅白鎮是傷亡最嚴重的鎮之一,集鎮上僅有兩棟房屋沒有倒塌。是以我們就在紅白鎮募集物資,建立了一些帳篷國小,聯系了許多心理專家,給孩子們做一些心理幹預。

心理幹預這個工作,本來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是以我們在那裡一直待了三四個月,順便參與一部分重建工作。

當時,隻要是設有心理學專業的高校,基本都參與了汶川地震的災後重建,組成了一個針對汶川地震災後心理幹預的聯盟。我記得特别清楚的是,我們對接的很多高校,教授帶着他們的學生過來,很多學生都與(什邡)學生建立了關系,經常家訪,做一對一的單獨幹預。結果很多(心理學)學生都受不了,自己先崩潰掉了。

我沒學過心理學,但我感覺,心理幹預必須要站在對方的角度去說、去想所有問題,要感同身受。在感同身受這個事情上,每個人的底線都不一樣,如果承受能力不夠強大,就可能崩潰。這就像一個倒垃圾的過程,你一直往垃圾桶裡倒垃圾,最後垃圾桶就會承受不了。

我們那個志願者團隊,最多的時候有300多人,分成很多團隊,分工做事。有的做帳篷學校,有的做資料收集。

志願者團隊對于災難救援作用很大。我記得剛到映秀鎮的時候,那裡的河流形成了一個堰塞湖,湖上遊有個銀杏鄉,很少有人進去。我們應該是第一支進去的隊伍,發現那個地方都沒有什麼物資。我們本以為,地震發生快一個月了,所有地方都被覆寫到了,沒想到在中心點附近,還有這麼一個盲區(注:2019年8月,銀杏鄉被撤銷,劃歸映秀鎮)。

相比汶川,這次地震救援速度很快

客觀說,汶川地震的時候,我們的救援經驗、能力都是不足的。比如銀杏鄉被忽略,就是因為資訊溝通不暢通,也沒有媒體采訪到那一塊。道路阻塞是主要原因。當時修橋開路也是臨時設計的。我記得後來去了一支專門的舟橋部隊,駐紮在堰塞湖的位置,拉物資的車臨近後,要先開到舟橋上面,渡過河,再從一條臨時便道開上去。

汶川地震後,我們的災後應急救援逐漸形成一個比較完整的體系。

這些年,從救援隊伍培養訓練,災後反應速度,科學救援方法經驗,到先進的科技裝置,都比汶川的時候提高了幾十倍。除了消防武警力量,各種民間救援隊也紛紛成立,專業度也大幅提升。野外救援包含高空(繩索)、山地、水域、城市搜救,以及破拆、地震救援等,大家都會專門去練習。各個細分科目上有了單項能力提升,比如水域救生分為水上橡皮艇(RIB)操作、海浪救生、靜水救生、急流救生、搜救潛水、車輛打撈、水中破拆等科目。

技術裝置上,無人機的普及,讓原有的許多基礎技術得到更大程度的發揮。比如無人機+熱成像、無人機+空中照明、無人機空中信号基站,以及大疆系列的無人機在攝影、搜尋、運送物資方面,都能得到應用。

汶川地震後,我們的救援經驗都積累下來了。這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情。這次泸定地震震級相對較小,随便派幾支搜救隊,大家都知道怎麼去應對各種情況。

9月5日下午,不到3點的樣子,我到燕子溝鎮上,發現康定武警、甘孜特警這些專業隊伍已經過來了。康定本來離海螺溝就很近,翻一個山,也就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這個反應速度真的很快。

後來成都“飛豹”地震快反救援隊、“飛貓”高空繩索救援隊這些專業的消防救援隊,以及藍豹、非凡、紅十字這些民間救援隊,也都很快進來了。許多救援隊,現在都有自己擅長的專業,這些年也一直在學習新的東西,引入新的技術裝置。一些隊伍的救援技術都是國内佼佼者,可能跟國外都能抗衡。

因為南邊的河流很寬,河水湍急,而且兩岸都很高。武警、消防官兵運輸傷員的時候,下河、上岸都很陡,臨時便橋也不穩當,過河很不容易。我看到武警官兵從對岸蔡陽村、共和村擡過來七八個傷員,其中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頭受傷了,做了簡單包紮。要是擔架不安全,武警就把人背過來。

傷員就近安置在磨西鎮上的甘孜州皮膚病防治院,受傷較重的送到外面的大醫院救治。

經曆了汶川地震後,我對四川這個地方産生了一定感情,決定留在成都。帶了一段時間志願者團隊,後來開始接觸戶外登山行業,近幾年加入了四川省山地救援總隊。四川的山地資源很豐富,雪山多,我們做的是高海拔的山地救援,包括雪地和冰川,難度和專業性更高。

夜晚帳篷邊,彜族鄉民燃起了篝火

5日下午,海螺溝幾個鎮的通信中斷了幾個小時。傍晚6點左右,救援隊伍開來了移動通信發射車,通信才恢複。但是信号比較弱,跟朋友通話也不清晰。今天(6日),通信基站和信号塔應該修複了,我可以直接用手機網絡跟外界聯系了。

因為很多朋友知道我在海螺溝,5日到6日一天裡,我收到了60多個未接電話。很多登山圈的朋友關心我的安危,大概有200多條問候資訊。是以5日晚上信号一恢複,我就發了一條朋友圈,給大家報平安。因為确實回複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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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災的山村裡,村民們搭起簡易“帳篷”,在戶外吃飯。

每個人身處在一個地方,看到的都隻是身邊的一個點,了解的都是片面資訊。我和大家一樣,一開始沒想到傷亡數字會這麼大。後面兩天發現傷亡數字不斷增加,死亡人數從十幾個到20多,再到30多,現在是56個,我也是很震驚(注:據官方通報,截至9月6日21時,四川泸定6.8級地震已造成74人遇難,其中甘孜州40人遇難、雅安市34人遇難。此外,甘孜州14人失聯、170人受傷,雅安市12人失聯、89人受傷)。

結合我以前的經驗,我大概知道哪些地方會出現這種較大的傷亡。

泸定縣、石棉縣以及下面那些鄉鎮,都是沿大渡河和沿線一些支流的河谷而建,山嶺密集,房屋都離山很近,公路也是沿河谷修的。地震的時候,山體發生了垮塌,到處都是石頭滾落,砸到或者埋掉了路上的車輛和行人。我感覺,這次在路上傷亡的人,要比被房屋坍塌傷到的人多。

包括現在(6日下午),海螺溝景區一些村子道路都還沒通。共和村、蔡陽村的傷亡情況,我們都不是很了解。我聽到一些救援隊伍說,從石棉縣來海螺溝的這一路上,好幾起事故,都是在車裡被滾石砸到了。

最近成都因為疫情而封控,大家都在家裡。如果不是封控,路上會有更多的車輛,我覺得這次的死傷人數會遠遠不止這些。

泸定縣有個中山峰,是“蜀山之王”貢嘎山山脈的第二高峰,加上這邊有幾個朋友,是以我零零散散來海螺溝至少30次了。海螺溝景區平時遊客很多。8月29日我來的時候,磨西鎮上還是有一些人的,後來待了兩天,每次來鎮上,人越來越少。晚上過來吃宵夜,隻有幾個店開着,而且基本上都是本地人。

地震以後,大家還有互幫互助精神。5·12的時候,大家的家園都毀了,是以都在一起集體吃飯。這次有些房子被砸壞了,做不了飯,鄰居就在外面支鍋,做完飯,邀請周圍的鄰居一起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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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災後,山村的群衆在戶外集體吃飯。

現在,鎮上的居民、救援隊都分布在少數幾個廣場、操場和空地上。後面可能會采取一些集中管理,比如搭建一些帳篷國小。因為餘震的風險還是比較大,房屋可能二次垮塌,晚上,人基本隻能住在外面。

6日下午,又有一次比較強烈的餘震,是慢悠悠的搖晃,好像有人狠狠推了你一把,但是時間很短。那時候,就能聽到遠處山上的轟隆隆聲,石頭又在開始滾落。

當晚,大家住在帳篷裡,平靜有序。這邊彜族人比較多,晚上有點涼,大家就喜歡在帳篷外點起篝火,聊天,或者喝點酒。感覺大家沒有太恐慌,還是能很坦然地面對災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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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西鎮的震後夜晚,彜族群衆在廣場點起篝火烤火。

我還會在這邊待一段時間,對地震中傷亡的人及家屬做必要的心理幹預,幫忙搭建一些帳篷,協調、運輸物資,或者給外來的救援隊伍做一些介紹引導工作。

在更大的面積上,有些地方還是受災嚴重的,比起不久前的九寨溝地震,這裡的地質條件更兇險。我有朋友在共和村,據說那邊損失較大(注:據9月6日初步統計,共和村村民有3人在地震中不幸遇難,6人重傷)。

我6日下午過河,去蔡陽村看了看,跟村民聊了聊,據說甘孜州還要陸續派民兵過來。還有得妥鎮,也有較大傷亡。雅安石棉縣草科鄉的朋友至今是聯系不上的,那邊道路、通信基站都毀壞了,傷亡也很嚴重。

希望後續的救援隊伍、物資和媒體,把重點投到這些受災嚴重的地方。願從今往後,我們一身技能無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