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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被殺冤枉”,18歲兒子命喪高棉,母親走上複仇之路

作者:我想開車旅行
在人間|“被殺冤枉”,18歲兒子命喪高棉,母親走上複仇之路
在人間|“被殺冤枉”,18歲兒子命喪高棉,母親走上複仇之路

撰文|魯茜茜

編輯|馬可

“大貝,23歲,來自舊金山的設計師。”這是紙飛機(境外社交軟體 Telegram)上,一位女孩的個人介紹。頭像裡的她,長相甜美稚氣,披着闆栗色卷發,身穿吊帶衫,乳溝蒙了一層紗。

“她”還有另一重身份——高棉七星海的一名狗推。性别,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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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賣群裡,大貝與同行頂着虛構的身份和名字,用粗鄙的中文胡侃着收工後去按摩房“抓龍筋”,或去歌廳“摸摸唱”。衆人起哄叫他請客,大貝訴起苦來:“我一個月不到2000 美金的工資,家裡還有老婆孩子。”

七星海是高棉新晉的一處旅遊度假區,坐落于“西哈努克港”(簡稱“西港”)海對面。西港面積與深圳相當,人口卻隻有8 萬,在政策利好下,吸引了大量海外淘金客。四次連任高棉首相的洪森,曾設想将西港打造成比肩新加坡的國際大都市。

碧海藍天下,湧入的熱錢率先流向高回報的房地産和博彩業。賭博轉為合法的2017 年,高棉政府向 75 家企業發放了許可證。賭場越開越多,西港逐漸成為賭徒的天堂,社會秩序受到嚴重影響。

高棉政府在2019 年 8 月 18 日頒布“禁賭令”——禁止境内和境外一切形式的網絡賭博活動,誓要遏制賭博泛濫的勢頭。可惜,貪婪和腐敗早已腐蝕這片忽然富裕的土地,野蠻生長的博彩業由地上轉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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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港經濟特區海景(視覺中國)。

從中國偷跑到高棉的詐騙集團,趁勢在西港租下成棟的物業,采取封閉式管理,配備森嚴的安保,美其名曰“數字工業投資園”(簡稱“園區”)。狗推是園區的生力軍,常使用欺詐手段,誘騙網友投資、賭博,榨幹他們的錢财。據日本媒體報道,每年西港網絡遊戲的收入在35億美元到50億美元之間,其中90%來自網絡賭博。

暴利催生奢華,擡高了西港物價。早餐一碗白粥1 美元(6.8 元人民币),一份牛肉面 8 美元。想吃點好的,香辣蟹 38 美元一份,白灼蝦也得 36 美元。要知道,高棉 2021 年的人均 GDP 才1730 美元,折合人民币每日32元。

大貝暗示群裡的主管請客。正聊得忘我時,一條消息飛入:“今天打了三萬字沒有開一個客,真羨慕你們自由自在,無憂無慮。”

西港中國城一期“凱博園區”有20 多棟樓,号稱“中國監獄”,進去就出不來。狗推等級分明,隻有主管以上級别可任意進出園區。新來的自嘲為“狗腿子”,一到園區護照立馬被收走,失去人身自由。狗腿子一旦做出業績,即升職小組長、大組長、主管,更有望進階為股東。

“在高棉,有錢可以得到想要的一切。”從事過兩個月狗人事的吳卓明說。他現在是高棉某機構義工,也是一名在柬生意人,提起過往經曆倒不怎麼避諱。

菲律賓受新冠疫情影響,首都馬尼拉在2020 年 3 月實行宵禁。開外賣店的吳卓明生意慘淡,萌生退意。飛往中國的航班全部取消,網絡賭博公司“KOK”正巧從菲律賓包機去高棉。“狗人事”要業績,與他相熟的吳卓明充當人頭,搭上了便車,條件是進園區工作三個月。

剛進公司,“心裡也慌”的吳卓明被配置設定到人事崗,每月保底拉3 人。抖音、微信、QQ、陌陌等社交軟體他都用,還在 58 同城、百度貼吧和相親網站等平台釋出海外招聘廣告,“資訊都是虛構的。”他也找中國、泰國和越南等地的中介幫忙,各行各業的都有,懂中文就成,招到一人給 1 至 2 萬人民币傭金(2022年市價漲到 1 到 2 萬美金),“可以說是賣人”;自己則獲得 2000 元提成,“行業秩序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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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賣群内聊天記錄(魯茜茜截圖)。

吳卓明每天發消息問候手機另一頭的陌生人,“比熱戀的男女朋友還殷勤。”他将自己包裝成出手闊綽的老闆,住豪華酒店、開遊艇出海,身邊還有越南妹子陪着。一切其實都是假象,照片和視訊是吳卓明從社交媒體上盜取的。自願過來撈金的占大多數,也有人被高薪騙來。“沒有貪心的人,不會被騙。想賺多一點錢‘光宗耀祖’的窮苦家孩子,最容易上當。”

受限于國小文化,吳卓明用電腦玩遊戲還行,打字則較慢,一個人也沒招到。混了兩個月,公司叫他走人。因與人事關系好,賠了一萬多塊機票錢和三四萬元食宿費(人民币),他沒挨罵沒挨打,重獲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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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卓明是幸運的。一般情況下,沒有業績或不想幹了的狗推會被人事偷偷賣給下家,哪怕違反公司規定。一旦轉手,賠付翻倍,越賣越高,到最後“還有活的機會嗎?”吳卓明唏噓道。

無力承擔高額賠付金的狗推選擇直接逃跑。“在平常人眼裡,這些人是詐騙犯,誰在乎他們的死活?”慈善協會的準則之一是“救急不救窮”,哪怕家屬向在柬愛心人士求助,他們頂多将案子轉介給大使館或警察總署等官方機構,避免惹火上身,“大家來這裡是賺錢的,不想得罪園區。”吳卓明講的話質地幹脆,道出了西港的另一種真實。

在臨近越南的木牌市賣水果的劉毅然,2021年 7 月因防疫管控的關系,關了門店。準備回家的他,買了兩次回國的機票都被取消。

窩在金邊的高價酒店房裡,每日承擔着一筆不小的支出,劉毅然打算找點事做。機票群裡,一位四川老鄉屠強主動聯系到劉毅然,提供了更為便宜的出租屋,還請他去工地幫忙。

打雜的工資隻夠零花,劉毅然打算換份工作。他上柬單網(服務當地華人群體的平台)發文章,很快收到另一位老鄉發來的工作邀約:給酒店做報表,統計出庫和入庫的用品,8000 塊一個月。劉毅然起初不大相信,老鄉嘴皮子磨個沒完,“他說‘行李箱和護照不用帶,先去看看,不滿意随時可以走’。”劉毅然一想,是這麼個道理。

老鄉喊來一輛車接他,開了十幾分鐘,拐進一條小道。“我感覺不對勁,想下車,但來不及了。”汽車沖進一道圍牆裡,保安把鐵門一關,三四米高帶刺的高牆攔住了退路,“根本翻不出去”。

劉毅然留了個心眼,假裝想上班的樣子。等做完核酸檢測、安排好住處,他立馬用手機聯系屠強,“快來救我”。屠強探完路,找到劉毅然所在的位置後,與彼時還行動自由的中柬義工隊隊長陳寶榮一起報了案。

突然地,房間闖進四個人,劉毅然以為“死定了”,身體像墜入冰窖,直冒冷汗。

“你是不是報警了?”對方氣勢洶洶。

“我……是報警了。”劉毅然說了個謊,他并不知道外面的人有沒有行動。

“賠7000 美金,就放你走。”劉毅然聽到對方這麼說,才恍然明白,自己被老鄉賣了。

陳隊長帶着警察适時抵達園區,不斷施壓喊裡面放人。兩相膠着下,“狗人事”怕事情鬧大,帶劉毅然下樓放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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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高棉兩年,劉毅然還是頭一次遇到危及人身安全的事。他幸運地逃脫掉,有人卻永遠留在了那裡。

餘娟娟第一次出國,到的是高棉,為的是處理兒子的遺體。

她清楚地記得,兒子周餘傑出事那天是2019 年 11 月 28 日,差11天過19歲生日。丢下自己創辦的“留守兒童之家”,拿着為藝術交流而提前辦好的護照,餘娟娟于翌日倉促登機。

高棉女孩皮膚偏黑,眼睫毛又長又彎,餘娟娟卻無暇欣賞,一到機場便被兒子的朋友陳亮接去園區。自稱公司主管的劉東(音)露面不久,找借口溜了,留下楊華紅善後。他是打電話告之周餘傑死訊的人,“講話有氣無力、反應遲鈍,一看就是墊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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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華紅寫的見到周餘傑的最後一面(魯茜茜翻拍)。

周餘傑的屍體從西港運到金邊,暫存在一座寺廟的冷庫裡。“他的右手手腕被掰斷。身體挨過打,被腳踹過。”唯一一處可能的緻命傷是下颔骨靠近脖子處的窟窿。

當地的調查結果是“墜樓自殺”,至于那道直徑約 1.5 厘米的捅傷口,警官說,是墜樓時不小心刮到了窗戶或樹上穿的孔。

餘娟娟堅信兒子是被人謀殺的。周餘傑掌心裡寫着“爸爸媽媽,我愛你們,我對不起你們……”類似遺書的話,但在她眼裡,“跟自殺沒關系”。

逢七、二七、三七,餘娟娟都要去探望兒子,塞些小費給寺廟的看守,獲得與兒子單獨相處的機會。

天氣炎熱,薄霜一點點化去,耳朵、小臂、肚子漸漸裸露……順着往下,餘娟娟看到兒子大腿根部外側,竟用簽字筆寫着“被殺冤枉”四字,“在場的高棉人也看到了,但沒反應過來。”

她悄悄拍了照,作為日後替兒子翻案的依據。至于筆迹真僞,她曾特意拜訪縣城職中,找教過兒子的任課老師等12人簽字畫押作了證。

接到“兒子死了”的電話時,餘娟娟老公周洪正在跑貨運,開到半途立馬折返。三天後,他與老婆在金邊會合。人生地不熟,語言又不通,加上經濟條件有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不知道該找哪個部門。”

大使館的從業人員到最後也沒與家屬見面,建議他們去找律師或警察。實在無計可施,夫婦倆花錢聘了一名翻譯,去了内政部。“高棉太腐敗,進内政部的院子,還要給門衛小費。”周洪說。

夫妻倆花了一兩百美金,終于看到兒子墜樓當場的視訊,“身上盡是淤青,我死的心都有。”餘娟娟回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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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餘娟娟心裡,兒子打小善良,遇到背重物的老人,哪怕自己上學要遲到,也幫人家把東西送上去;進到教室被老師批評,他也不主動澄清。周餘傑愛幹淨,小時候跟着有潔癖的外婆生活,“喜歡穿白衣服白褲子,整整齊齊的”。

若不是意外懷上周餘傑,十八歲的餘娟娟,不會瞞着湖北的母親,留在四川宜賓山裡做一個外來媳婦。

初到四川時,家裡的房子連塊瓦片都沒有。剛結婚那陣,一斤油、十斤米,能吃半個月。她背着小兒子,給人家裝裱十字繡、織毛衣和鞋子貼補家用,手裡有了零花錢,就給孩子們買衣服。靠着在街邊賣炸洋芋、去絲廠當勞工、替人辦紅白二事等,餘娟娟存了些錢,開了小賣鋪。奶茶一杯2 元,一天進賬好幾百,經濟逐漸寬裕。

周餘傑上國中一年級時,家裡終于蓋起新房。“每一塊磚,都從兒子手裡經過。”餘娟娟掙的錢,也由兒子幫着管。“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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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家福(魯茜茜翻拍)。

餘娟娟本本分分地活了二十年,生了三個娃,孩子一個人帶,家裡大小件壞了自己修,蓋房子的錢也是自己出大頭。這麼多年,每當兒子叛逆時,她卻總站在丈夫那邊。

周洪在外跑車,答應回家吃飯。兒子殺好雞、炖好湯,等了又等,遲遲不見人影。從一個“馬上”等到半夜,困得睡着了。第二天起來,周餘傑餓着肚子抱怨父親“很過分”,和朋友去吃飯連招呼也不打。餘娟娟勸兒子忍讓,給他灌輸“爸爸有多苦多難。”

一貫順着丈夫、不願吵架的餘娟娟,在兒子去世後,據小女兒講,性情大變。

日子有所起色,但由于要養三個孩子,還是過得緊巴巴的。周餘傑離家時,在大太陽底下等了父親兩天,要錢學車,周洪沒給。打給母親的電話裡,他帶着濃重的哭腔。“鞋子一二十塊一雙,都是拼多多上團的。要不是知道爸爸媽媽苦,他不會那麼早不讀書,打暑期工一個月 500 塊,480 塊都給了家裡。”餘娟娟心疼地說。

被朋友帶去高棉的前些天,借錢報名學車的周餘傑,駕駛科目一沒考過。死的時候,行李除了兩雙鞋、幾件衣服,還裝着駕駛證學員牌,另有一張報名成人大學的學費單。

回想周餘傑身前的點滴,餘娟娟後悔對兒子太嚴厲。她教孩子節儉謙讓,沒教他保護自己,“遇見土匪随機應變,假裝妥協。如果他選擇同流合污,也許就不會死。”

餘娟娟堅信兒子是正義的。至此以後,她不知該如何教育小女兒,擔心有天孩子頂撞一句“你這麼會教育,怎麼哥哥還死了?”這是她的死穴,聽不得。

女兒盡管還在念國小,面對母親失控的怒吼,擺臭臉也從不回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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簽字吧,這是自殺。網投公司的代表律師說。

一刀緻命,是自殺墜樓?餘娟娟錯愕,被眼前扭曲的事實吓住。

顧及兒子的屍體和自己的安危,她清醒卻沉默着,任由對方擺布。從抵達高棉開始,陳亮和羅元亮就寸步不離地守着好友的母親。據餘娟娟講,陳亮告訴她,自己捅了簍子,在高棉被人追殺,待不下去了。

與周餘傑一起前往高棉的三個男生,全是一個村子沾親帶故的老鄉。這些用四川話講“超社會”的朋友,周洪猜測是周餘傑在縣城上職高時認識的。“我兒子社會經驗不足,出去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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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餘傑留下的工作證(魯茜茜翻拍)。

周餘傑到了高棉,才給父親打電話。“問他幹什麼,說是推廣。”周洪認為的“推廣”,是通過電腦賣東西給别人,“沒想到要人命。”加入了赴柬受害者家屬群後,他才曉得“是電信詐騙”。

電信詐騙已成為當今社會的主流犯罪,公安部統計得出“電信網絡詐騙境外作案占比達80%”。從2020年1月起,國務院、公安部陸續部署了“長城2号”“斷卡”“雲劍·2020”專項行動,打擊電信網絡詐騙。僅這一年,破獲了電信網絡詐騙案件25.6萬起,抓獲犯罪嫌疑人26.3萬名。

周餘傑留下的一張紙條上,手書着“星期一,導出上周會員,通知簽到彩金,累計充值……”我們很難通過這些字句,判斷周餘傑所屬公司的性質是綜合盤還是詐騙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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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餘傑寫的字條(魯茜茜翻拍)。

“綜合公司一般不騙人,電詐公司要看老闆黑不黑。”了解内幕的吳卓明說。所謂的綜合公司,一般隻經營幸運盤,不涉獵詐騙。幸運盤是正常的體育綜合盤,有 AG、電競、足彩等,“充錢玩,赢了正常提款,輸了給點資金扶持。賭徒都有一個行為,叫上頭。”

殺豬盤是純感情殺。以精聊為主,先培養信任度,再诓人投資嘗點甜頭,等到客戶大量充值後,卡住款一網打盡,類似于養豬。

在我潛伏的數個紙飛機群裡,有銷售物料、話術的專門服務,俊男靓女、成功人士、全職富婆等,打包的照片和視訊應有盡有。話術更是翻譯成了至少六國語言,從中文、英文到日文、泰文,詐騙對象遍及世界各地。

一位不願具名的反詐中心民警私下給我講了個案例:“那女的,40多歲,帶一小孩,在武漢租房住。離婚後,她希望改變自己的生活,被冒充的美籍高管耍得團團轉,用她的銀行卡洗錢,被查封也沒懷疑。她被騙了 30 多萬,錢都是借的,先找父母,後來靠貸款。一年多都沒發現,直到警方打電話說‘你被騙了’,她才意識到。”在這名反詐警官的職業生涯中,殺豬盤被騙金額最高的有1000多萬,是個私營企業女老闆,“還有被騙 200 多萬的,全是女性。”

我得到的一份《加人話術》文檔中寫明,聊天分三個階段:自我介紹、生活和事業目标、未來和情感。前 10到20 分鐘聊家常、生活和興趣,“什麼都聊就不聊色,聊色他不會去注意投資”。在第一次聊天中,必須拿到“豬”的八大資訊,并備注:姓名、年齡、工作、居住城市、家庭背景、興趣愛好、作息時間和投資經曆。

之後再快速篩選出屌絲和高品質客戶,選擇深聊或放棄。35歲以上的是标準客戶,35 歲以下的為“屌絲”。文檔中特别指出:“不是每個客戶都能開發出來,一定要把時間花在有效客戶身上,無效客戶哪怕聊一秒鐘都是在浪費時間。”

聊到價值觀層面時,客戶基本被套牢。等到客戶問起“在幹嘛”時,狗推采取直切、側切和暗切三種方式引入彩票、炒股、投資虛拟币等正題。直切是明示“我在賺外快”“我在投資黃金和比特币”;側切是自爆“我在等師傅上線”“在跟表姐做投資”等,引入第三人;暗切相對隐晦,炫富暗示客戶“最近副業可觀犒勞自己”等。

另一份《成功案例分享》中,假扮為IT 品牌公司創始人、住在淺水灣豪宅的“沈青青”小姐(實為詐騙犯),謊稱自己的叔叔是某加密貨币平台(假冒)的聯合創始人。她不時談論全球股市、炫耀奢侈生活,反複提及自己掌握了内幕交易資訊,多次邀請本就在股票市場投資的“帥哥”加入。曆時兩個月,“沈青青”從第一天不到 10 條的消息,到客戶首沖 20 萬美金的一日上百條對話,兩人關系已由朋友變作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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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煉話術(魯茜茜截圖)。

除了殺豬盤,股票盤、彩票盤等也是騙子的花樣。為了騙一個人,不惜成本建一個群,二三十人隻有一個真人,其他全是托。炒期貨、裝大師、帶人飛升賺大錢,最後搞得貪心的人輸光家财,還欠一身債。

不講感情,講利益的詐騙盤,上鈎的通常是主動找上門的。比如古董交易,騙子在百度通過競價排名将虛假網站推至搜尋引擎前列,打上“免費鑒定古董”等口号宰客。不管送去鑒定的是什麼歪瓜爛棗,一律按絕世孤品估值。

高價估值後,騙子以收取會員費、手續費、意向金等為由,殺第一回;再以交稅為由(估值一兩百萬的藏品收取10%的稅費),殺第二回。“最多的一個人,殺了十幾次。”吳卓明透露,“騙到客戶自己醒悟,主動把騙子拉黑。”

“兒子是冤死還是自殺,必須找出真相。”周洪心結難開,但高棉未予立案,他們留在那邊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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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餘傑的遺體化好妝,手續辦妥,擡進棺材後,準備托運回國,費用一大筆。在周洪勸說下,餘娟娟同意火化,不過提出用網投公司補償的一筆人道主義救助金,按揭一輛兒子生前喜歡的車,載骨灰回家,“不讓任何髒東西碰着他”。周洪答應了。

兒子的骨灰,大部分餘娟娟留着,藏在一個夜晚被月光沁潤、白天被太陽溫暖的秘密之地。另有一些,她留在了金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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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邊湄公河岸(視覺中國)。

三江四水交彙的景點,到處是遊客。光束穿透雲朵放射在湄公河上,形成氣象學上的“丁達爾效應”,像一座可供攀登的天梯,仿佛人隻要順着它向上,便能抵達想去的地方。“那一束光,給我很好的感覺。”

哭腫了雙眼,臉頰出現曬斑的餘娟娟,坐着租來的船,将兒子一小部分的骨灰灑到了河裡。“社會對我太殘忍,我也沒有恨它,隻是自己認清了,從中找寬闊、找陽光、找雨露。”

回程的飛機上,貼心的空乘人員留出一個專座擱置骨灰盒,餘娟娟卻緊緊抱在懷裡不願放下。骨灰盒貼着胸口,回到了母子連心的人生初态。“我對他有感情,覺得心靈相通,也許什麼都不通。兒子死在自己跟前,我的心實際上也死了。”

飛機降落時,餘娟娟抱着骨灰起身,腹部突然像有人拿錘子敲打一樣,“痛得想打滾”。她愧疚難當,以為颠到周餘傑了,“肯定是我兒子,不然不會痛。”心裡這麼想,嘴上也沒說,隐忍慣了。

“坐大巴車走。”周洪道。

“去哪兒?”餘娟娟還蒙在鼓裡。

“回家。背了那麼多債,還買什麼車子。兩個小的不生活不讀書了?”聽見丈夫這麼說,餘娟娟才猛然知曉,老公騙了她。

“小女兒小兒子要靠哥哥的死來供養啊?他們是沒媽的孩子啊?”餘娟娟哭了,哭得放肆而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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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娟娟抱着兒子(魯茜茜翻拍)。

周洪勸不動,上了哥哥的車。餘娟娟獨自拎着骨灰,在縣城漫無目的地遊走。路過喪葬用品店,她給兒子買了紙衣服、紙轎車等,裡裡外外花了一千多塊,“都是死人用的東西。”

不想回家的餘娟娟去了殡儀館,打算租間屋子,點上香和蠟。怎知那天當地一煤礦滲水垮塌,十三個勞工被困井底,五人遇難。殡儀館叫她騰地方。她隻得給曾經帶自己做“一條龍”服務的師傅打電話。師傅在村裡有錢有勢,還算說得上話,招呼車隊将餘娟娟和兒子接回村子。

“擱在院子裡。”隻因兒子死得不光彩,骨灰居然進不了自己蓋的三層新房。餘娟娟跟着師傅到處打喪火做飯,未成年的成年的、出活撞死的、懸崖邊掉落的、墜樓的,“都可以進家門,唯獨我兒子不行。”

丈夫服從家中長輩的安排,并未吱聲,更叫她惱火,“出了這麼大事,他沒主意沒脾氣。他的沉默讓我感到絕望。”有時候,她也憤怒,認為是周洪害死兒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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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說起兒子的事,老婆又哭又鬧,責任都怪我。家裡條件不好,如果衣食無憂的話,兒子也不會出去跑這個工。騙到高棉的大多數孩子,家裡都困難。”周洪說。

“高棉就像個大難民營,收容來自各國的通緝犯和自我放逐的人。”《高棉旅人》一書作者劉紹華寫道。她在金邊的1998年,前往高棉的騙子還以歐美的落魄青年為主;來到2022年,失意的中國人替代了他們。

除了主動撈偏門的一類,更多的是迫于生活壓力,或因遭受不公對待而價值觀扭曲的。有學者認為,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是“塑造一個‘不願騙’的社會機制:提供平等的就業機會;盡可能通過法治體系的完善,減少社會存在的不公,讓人有實作價值的憧憬。”

周洪努力不去回想逝去的兒子,有時跑長途,開着車眼淚掉下來,擦一擦接着幹活。“每天四五點鐘出去,自己覺得累,錢也沒掙到。”他恨自己沒錢沒權,沒有為兒子讨回公道。

餘娟娟求着丈夫跟她一起去立案,“作為父親,兒子死了是不是血海深仇?”周洪卻早已将注意力轉移到養家糊口上。“我們的悲哀,不能強加給小孩。”小兒子和小女兒要什麼,他盡力滿足,不想再虧欠他們,“為了這個家,為了兩個孩子,必須挺下去。”從兒子死的那天,周洪自認喪失了高興的資格。

到底誰是周餘傑的上線,時至今日仍是一個迷。“卡”和“人”是電信網絡詐騙的兩大要素,資金流向已被嚴格管控,阻斷“人員流”成為公安的重點布防。餘娟娟做監護人,幫陳亮等挂失完護照,“買機票送上飛機,希望他們回國自首。”

回到四川後,三個夥伴卻反咬周餘傑一口。“問他們,閉口不提,還冤枉是我兒子叫他們出去的。”周洪說。派出所也問不出名堂,放了人。“他們知道上線是誰,但怕被牽連。”餘娟娟說。現今,三人之中,一個在成都酒吧撈偏門,一個坐牢還沒放出來,另一個去向不明。

疏通了一些關系後,高棉警察将周餘傑的遺物交還給餘娟娟。她打開手機,看見兒子的微信清單裡,儲存着 50 多位好友,條理分明地标出了誰是同學、誰是狗推、誰是狗主管。她認為這是兒子留下的線索,目的是要母親替他報仇。

憑借一種想象,更多神秘線頭彙聚到餘娟娟腦中。周餘傑的快手号“身敗名裂”,微信号“愛生活、愛自己”,QQ号“五罪”,連起來是“我已身敗名裂,我無罪,我不會自殺,愛生活、更愛自己。”這是母親與兒子之間的密語,餘娟娟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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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餘傑生前的QQ号(魯茜茜翻拍)。

剛回四川不到10 天,陳亮馬不停蹄開始拉人頭。餘娟娟用兒子的手機登入微信,看到了他發的招聘廣告:

“你見過傳銷給你買機票辦簽證的嗎?你見過傳銷前期給你幾千塊錢用,給你生活費嗎?

“伯樂識良馬,我需要一批欠一身高利貸跑路的人,我需要一批無家可歸被社會排斥的人,我需要一塊錢以上的活動都無法參加的人,心愛的女人跟有錢人跑了的人,一無所有,僅存鬥志,隻剩下膽子的人,性别不限,想翻身的私聊我,年輕人不要再講自己沒機會,選擇比努力更重要,選對了你就是全村的希望。”

餘娟娟刷到這些,讨厭起自己來:“我有可恨之處,有個菩薩的心腸,卻沒有菩薩的本事。”她後悔對陳亮心存善念,當初在高棉就不該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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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聘廣告(魯茜茜翻拍)。

沒過多久,她發現微信号被陳亮拉黑了。

尋着那50 多人的微信号,難道查不出背後的勢力?信心大增的餘娟娟卻接連受挫:到縣裡報案,說是國外的案子,中國沒有執法權;新冠來了,防疫成為一等一大事,周餘傑的死徹底沒人管。

一個兒子去世了,何必牽扯更多?在鄉村,道德和情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周洪逐漸放下了追讨公道的執念。他是本地人,他還要在老家讨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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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墳墓被精心打理着(魯茜茜拍攝)。

餘娟娟不同,她不在乎這些與自己沒有親緣關系的人。“哪怕我的兒子十惡不赦,他的生命也不該這樣翻篇。”作為一名母親,她執意要真相。

不依不饒的她成了村鄰眼中的“瘋子”,鄉裡鄉親之間傳出她随身背的包包裡,揣着兒子骨灰的謠言。在當地,這可是非常不吉利的。“舌頭是一把無情的刀,有些時候奔着權勢來,有些時候奔着正義來,有些時候是邪惡的。”

餘娟娟被孤立了,除了零星幾個摯友,她不再與本村人來往。“村上村下的,沒有任何人支援我。”臨近深夜,她有時候沒處說話,便帶着眼淚坐在兒子的墳頭。小兒子從山上挖了五株刺楸種在哥哥的墳頭四周,代表一家五口。其中兩棵挨得很近,樹葉幾乎纏繞在一起,象征着兒子與母親互換靈魂,在平行世界陪伴彼此。

在人間|“被殺冤枉”,18歲兒子命喪高棉,母親走上複仇之路

在家自閉了一年半,餘娟娟住在兒子的房間裡。嚴格來講隻算是閣樓,電腦、書桌、床墊,從兒子離開後,就未搬動過。

複仇的念頭一點沒消,反而越來越強烈:“第一次,救他們;第二次,原諒他們。他們卻将所有的責任推給一個不會說話的死人。”壞孩子仍活躍在四周,餘娟娟見着就來氣。她迫切想要去高棉,争取将案子轉回國内。周洪不支援不反對,不提供任何物質幫助。

從沉痛中緩慢抽離的餘娟娟,在修高速的施工隊那裡謀得了一份指揮員的工作,兩班倒,一站12 小時,這是她活着做過的“最輕松的工作”。一崗 150 元,為了多掙錢,但凡有人替她照顧女兒,她就兩班連着上。我在的時候,她連續上了 72 小時的班。

在人間|“被殺冤枉”,18歲兒子命喪高棉,母親走上複仇之路

餘娟娟站崗的路口(魯茜茜拍攝)。

沒人敢守的事故多發地,晚上陰森到伸手不見五指,她争着上,為的是給當班的老大留下一個好印象。“有些時候,太陽沒有完全落山,月亮悄悄跑出來,天在不停地彌補黑與白的世界。世界上的鬼,都會保護我。”

然而,她還是被車撞了。當一個人走起黴運,好像就沒完沒了。肋骨挫傷,本就心髒不好的她,住了一周醫院。結束站馬路的工作後,她憑之前的良好工作記錄,繼續給工程隊做飯。

存夠錢,她要離開四川,像對待小兒子一樣将女兒托付給信任的親友,隻身前往高棉。這是餘娟娟的計劃,也是她勾勒的未來:“孩子死在那邊,我也想死在那邊。”

去縣城駕校辦事的小巴車上,餘娟娟手腕上的玻璃串珠,泛着眼淚的光,依稀可見三個孩子的碎發。倘若如願去到高棉,陪伴她的将是孤軍奮戰的日夜和陰陽兩隔的思念。

在高棉,常見暴斃身亡的青年,餘娟娟要去守護他們,“哪個孩子不需要母親呢?”她也想阻止那些和兒子一樣出身的孩子,回歸正途,不再作惡。

至于何時動身,那将是下一個故事的開頭。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屠強、吳卓明、劉毅然為化名。)

(特别感謝所有提供幫助的善心人士;作者将持續跟進高棉電詐一題,長期誠征各類線索。)

在人間|“被殺冤枉”,18歲兒子命喪高棉,母親走上複仇之路

1.《高棉西港:一座“網絡賭博”之城的潰敗》,界面新聞,2019

2.《公安部: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立案數下降,境外作案占比八成》,澎湃新聞,2022

3.《2020 年全國公安機關破獲電信網絡詐騙案件 25.6 萬起》,公安部網站

4.《“斷流”專案行動精确打擊跨境電信網絡詐騙》,新華視點,2021

5.《電信詐騙:作案手法,高發原因防範》,吳朝平,2015

6.《高棉旅人》,劉紹華,2017

7.《高棉西港:中國犯罪集團的樂園》,法國《世界報》,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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