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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識古垂後,本立道生

許慎與《說文解字》

文丨張祎昀

放眼世界文字之林,漢字既是唯一存活至今的古老自源文字,也是唯一不斷走向完善的表意文字型系。在這旺盛的生命力背後,是生生不息的中華民族與源遠流長的中華文明,伴随着二者的生息,漢字才能不斷發展。在漢字發展的曆程中,甲骨文、金文、小篆等古文字與隸書、楷書等今文字,在字形與構造意圖上存在很大差異。古老文字與後世文字之間如何溝通?其中蘊含的文化精神與曆史資訊又怎樣傳承?這就需要一個承上啟下的中介,許慎的《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便是為此而生。

許慎,字叔重,汝南召陵(今河南省漯河市召陵區)人,東漢著名經學家、文字學家。他認識到文字具有“前人是以垂後,後人是以識古”的重要作用,因而撰作《說文》,希望通過漢字的系統整理與說解,立文字之本以生文化之道。《說文》作為“國小實主中之主”,“第一部分析字形、說解字義、辨識聲讀的字典”,是中國文字學的裡程碑;即使放到世界範圍看,《說文》明确的理論意識、巨大的曆史影響,在同時期的語言學著作中亦屬罕見。這樣一部奇書是如何誕生的?其影響又為何長盛不衰?這不光要從《說文》内部尋找答案,還要先走近它的作者“字聖”許慎。

早年志向與學術淵源

宅此汝瀕,敢涉聖門

許慎的生卒年不詳,至今仍有争議,本文從張震澤《許慎年譜》之說,定為漢明帝永平十年(67)至漢桓帝建和二年(148)。

《後漢書》對許慎家世的記載有限,僅“許慎字叔重,汝南召陵人也”一句,在《說文·叙》中有更詳細的追述:“曾曾小子,祖自炎神……俾侯于許,世祚遺靈。自彼徂召,宅此汝瀕。”結合二者可知,許慎将自己的祖先遠紹于神農炎帝,近系于西周所封之許國。許國亡國之後,宗室流徙,有一支族裔定居在汝水之濱、召陵地方。但在此之後,許慎沒有再叙述自己家世的顯赫,他本人也未獲得過爵位;其子許沖爵至公乘,尚不能免除吏民之徭役,仍屬低爵。由此推測,召陵許氏僅是寒門,許慎是家中三子,并無特殊的物質條件。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許慎畫像

得益于發達的官、私學校體系,許慎在家鄉受到了良好的教育。漢代十分重視民間基礎教育,在普通鄉村都設有“國小”,以供兒童農閑時就學;又尤其重視文字的普及與規範:自漢初便要求學童掌握數千字才能勝任基層文書工作,吏民上書陳情,若書寫不夠規範,還會受到檢舉。與此相應的,是漢代民間識字率與文化都達到相當水準,大大促進了鑽研經典、求學問道的風氣。許慎自然也不例外,在《說文·叙》中,他說自己“竊仰景行,敢涉聖門”,即在早年就已确定了研習儒經的志向。

許慎16歲時,也就是東漢建初八年(83),章帝下诏,命群儒選拔高材生,教授《左傳》《穀梁傳》《古文尚書》《毛詩》等經典,以扶持絕學、廣搜異義。正是借此機會,許慎得以在次年去往洛陽,追随賈逵繼續深造。來到京城,許慎置身于東漢學術潮流的最前端,感受不同經學流派的碰撞與交融,并且從中溯源返本,開啟寫作《說文》的路途。

從逵問學,修學好古

漢代的顯學,是研究儒家經典的“經學”,自武帝設定“五經博士”以來,這便成為了學者參與政治的仕進之途。經學内部又分為今文、古文兩大流派,有着各自的傳承。面對秦朝之燔滅經籍,儒家儲存經典的方式有兩種途徑:其一是記憶背誦、口耳相傳;其二是于牆壁、地下等處藏匿經書。入漢以後,前者将口傳的内容用當時通行的隸書寫定,形成了今文經學傳統;後者則經由發掘、獻書等途徑重見天壤,以古文字的面貌呈現出來,是為古文經學傳統。

不難想見,古文字記錄的經書難認難懂、整理緩慢,是以最早立為博士的,都是當時較為成熟的今文經學家,這必然導緻學術話語權的争端。就在許慎進京之前,章帝在白虎觀召集儒者,展開了一場經學大讨論,使得以《左傳》為代表的古文經地位大大提升。而在這場讨論中獨領風騷的,就是許慎的老師賈逵。賈逵字景伯,是賈誼的九世孫,他從小就生長在太學中,勤學好問,時人謂之“問事不休賈長頭”。賈逵是古文經學傳承譜系中的重要樞紐:其父賈徽博采諸家,集古文經學學說于一身,而賈逵又“悉傳父業”,并在太學教授不辍。此外,賈逵治學并不限于古文經學,對今文經學也十分熟悉,且擅長作文。因而賈逵能在經學論争中發揮極強的戰鬥力,成為學派領袖,“著經傳義诂及論難百餘萬言,又作詩、頌、诔、書、連珠、酒令凡九篇,學者宗之,後世稱為通儒”。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在賈逵身上,可以明顯地看到一種廣博宏通的“通人”氣象,這是古文學派治學的一大特點。漢代的王充在《論衡》中論述道:“夫富人不如儒生,儒生不如通人。”儒生的學風與通人相對,指的正是專守一經的今文經學家法。那麼,古文經學如何能在不同經典中暢通無礙呢?這根本上還是由于其獨特的治學方法。正如前面所說,由于古文學派治經需要從準确識讀、解釋文字開始,是以與任意發揮的今文學派不同,他們更加重視客觀的語言文字基礎,形成了“修學好古,實事求是”的學風。經書文本由漢字記載,一旦正确解讀字詞,就能夠一步步推及文意、經意,進而駁斥牽強附會之說。這種方法對于任何經典都是有效的,是以古文學派能夠從校正、注釋經籍出發,一步步占領學術陣地,最終形成融會貫通的局面。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許慎來到賈逵身邊,執贽問學。由于在家鄉時對今文經學已有鑽研,他很快便适應了經學研究的環境,系統地學習起古文經學的方法和學說。

師生情誼與《說文》成書

草拟字書,駁斥謬說

自17歲入都起,五六年過去了,洛陽豐富便捷的學術資源催化着許慎的成長,他逐漸成為一名兼通古今文的學者。在這個過程中,他既驚歎于通過文字解經的普适性,又逐漸察覺到,漢字實際上也是一把雙刃劍。漢字發展到隸書階段,象物性遠不如古文字明顯,許多原本的象形構件,甚至因筆畫的方折變化而趨同易混,大大增加了誤認、誤解的可能。再加上漢人對文字的普遍重視,便産生了大量僅憑隸書字形說解漢字、附會己意的現象。許慎在《說文·叙》中描述了這種亂象:

壁中書……《春秋左氏傳》,郡國亦往往于山川得鼎彜,其銘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雖叵複見遠流,其詳可得略說也。而世人大共非訾,以為好奇者也,故詭更正文,鄉壁虛造不可知之書,變亂常行以耀于世。諸生競說字解經,喧稱秦之隸書為倉颉時書,雲:“父子相傳,何得改易!”乃猥曰馬頭人為長、人持十為鬥、蟲者屈中也;廷尉說律,至以字斷法:苛人受錢,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衆,皆不合孔氏古文,謬于史籀……又見《倉颉篇》中“幼子承诏”,因号“古帝之所作也,其辭有神仙之術焉”,其迷誤不谕,豈不悖哉!

可見,雖然已經有古文經典、金石銘文等古文字的實物傳世,但當時的學者并未完全接受這些難懂的文字,還認定隸書代代相傳,就是倉颉所造的漢字。而依據隸書解說文字,就會鬧出許多笑話,如下表: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今天看來,這些錯誤說解或許都像“滑為水之骨,坡乃土之皮”一樣滑稽,但在許慎的時代卻事關重大。漢代朝野都偏信陰陽災異、感應谶緯等學說,因“劉秀當為天子”之谶而中興的東漢更是如此。漢字解釋的任意性,恰恰契合谶緯制造預言與應驗的模式,更容易被利用來幹涉政治。并且,在上面的例子中,已經出現了因不能正确解釋漢字而誤解法條、将童蒙字書的内容附會到曆史叙事上的現象,這都會直接擾亂社會生活的正常秩序。

種種亂象背後是名實關系的動搖與混淆。漢字本是文明進步、社會分工的标志,是通過概念映射外部世界的符号系統,如果胡亂解說漢字、打亂名與實的對應關系,就必将面臨“奇辭起,名實亂,是非之形不明,則雖守法之吏,誦數之儒,亦皆亂也”的混亂局面。正是看到任意解字蘊含的巨大破壞力,許慎才感到,必須在最根本的漢字說解領域确定标準、撥亂反正,于是決定草拟一部字書,“理群類,解謬誤,曉學者,達神旨”——這便是《說文解字》誕生的契機。

得睹秘藏,撰成《說文》

盡管批評了胡亂解字的亂象,但如何保證自己的解釋不是另一種的謬說,成了擺在許慎面前的首要問題。不過,在數年的古學熏陶中,許慎也已摸索出救治此病的方法:“儒鄙夫玩其所習,蔽所希聞,不見通學,未嘗睹字例之條。”(《說文·叙》)他認為,當時說解文字的主觀性,主要源于缺乏“通學”的視野與“字例之條”的理念。而這恰恰是古文學派最擅長的兩個方面:“通學”對應着經典文獻語言的系統性,“字例之條”對應着漢字本身的系統性,二者互證,便能構成漢字說解中本體與功能相結合的系統性。在這個系統之中,就能夠保證每一個具體的漢字都具有穩固的位置,并與周圍的漢字形成關聯。正如黃侃所說:“夫所謂學者,有系統條理,而可以因簡馭繁之法也。”當許慎具備了系統的觀念之後,他的文字研究便漸漸脫離了經學之工具的附庸地位,邁向了漢字理論研究的領域,這是極為超前的創見。

在先進理念的指導下,許慎踏上了漫長的寫作之路,他淵博的積累和敏銳的語感都預示着這部字書的成功。然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寫作字書的必要條件是盡量占有古今文字與文獻材料,但東漢圖書仍然較為珍貴,大多秘藏不宣。作為遊學京城的學子,許慎一時也找不到解決的辦法。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漢和帝永元八年(96),是年許慎29歲,賈逵受到重用,“複為侍中,領騎都尉。内備帷幄,兼領秘書近署,甚見信用”。賈逵被安排兼管的“秘書近署”,就是東漢皇家的大圖書館。對于古文學派學者而言,管理、校讀皇家藏書是一項代代相承的使命與殊榮,前有劉向、劉歆父子,後有賈逵、班固、許慎、馬融等重要學者,都曾校理秘書。跟随着老師的榮升,許慎第一次踏進了東漢王朝的圖書寶庫,參與了東觀藏書的校讀,進而見到了大量經典、文字材料,擴充了對文獻語義的儲備,并對漢字形意結合的原理有了深刻認識。在這個過程中,他每遇到疑問,便向賈逵請教,在今本《說文》中留下了17條尊稱“賈侍中說”的印證,可見師生情誼之笃。

東觀藏書的開放有力推進了許慎的寫作程序,在短短4年後,《說文》的草稿便已撰成。許慎興奮地在書後寫道:“廣業甄微,學士知方。探啧索隐,厥誼可傳。粵在永元,困頓之年。孟陬之月,朔日甲申。”從中可知,他認為自己的作品将對學者閱讀經典産生極大幫助,補全了經學研究基礎領域的空白,可以說是一部傳世之作。因而,許慎特别挑選了永元十二年(100)正月朔日,也就是元旦這一天寫下後記,巧合的是,這一年也恰是公元100年。但是,這部曆經10年草創的稿本,還沒有來得及審定上奏,便被一場意外打斷。次年,恩師賈逵匆匆辭世,享年71歲,遊學拜師、沒有正式官職的許慎,不得不就此離京返鄉,暫且結束了集中寫作《說文》的時期。

仕宦經曆與《說文》定稿

校書東觀,五經無雙

古代士人道術多途,大體則曰仕隐二端,許慎34歲離京,最終走上仕宦之路。這或許是因為,此時正是漢安帝統治的鼎盛時期,政治清明、國力強盛,正在締造“永元之隆”的盛世,在這樣的背景下追求出仕、一展抱負,是很自然的選擇。

許慎雖然離開了洛陽,但并不落寞,甫一回鄉,便被汝南太守張敏署為郡功曹。據應劭《漢官儀》記載:“督郵、功曹,郡之極位。”督郵是一郡之内的監察長官,功曹則負責人事舉薦并有教化風氣之任,這兩個職位在太守之下,占據着州郡極高的地位。許慎的德行與能力都廣為人知,擔任郡功曹自是名實相符,他“奉上以笃義,率下以恭寬”,在3年後便因優異的表現而被舉為孝廉。在東漢的選官制度中,舉孝廉是由地方向中央輸送人才的通道,也是獲得正式官職的必由之路。據許沖《進說文表》稱“臣父故太尉南閣祭酒慎”可知,許慎随即被名臣張禹辟為太尉府屬官,後領南閣祭酒,即執掌太尉府文書檔案的主官。在太尉府工作的6年裡,許慎也始終沒有忘記研治文字、發明典籍的初心,不僅沒有放下《說文》的校定,還寫下了如今已經失傳的《淮南鴻烈間诂》《楚辭注》等注釋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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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慎的堅持與苦心最終獲得了回報,在他43歲時,鄧太後下诏,開啟了新一輪的東觀藏書校讀。許慎再一次踏入皇家書庫的大門,不同的是,此時他已經繼承了恩師賈逵的志業,從追随者變為了引領者。還有許多著名學者也參與了此次校書,他們無不為許慎的學識而感到贊歎,比如日後成為鄭玄老師的馬融,便“常推敬之”。當然,不同經本的互校亦勢必引發新的學術論争,這也給許慎打開了新的視野,進而寫下了綜觀五經文獻、評論今古異同的《五經異義》。這部經學平議著作“援古今百家,皆舉五經先師遺說”,“典禮之闳達,名物之章明,學者循是而讨論焉”,以博通精深、系統條貫的面貌力壓群雄,為當時學者所宗,并給許慎帶來了“五經無雙許叔重”的美譽。

許慎的影響力在撰成《五經異義》後達到頂峰,成為東觀學者中的一流人物,這也為他修正、傳揚《說文》提供了有利條件。據《進說文表》記載,許慎以《說文》“教小黃門孟生、李喜等”,此後學者在注釋經典時也會參考、引用《說文》(如鄭玄三禮注),可見其流布之狀。不過,此時許慎還沒有直接将書稿上奏,他還需要時間做最後的定稿工作。

還家隐居,成就《說文》

自再入東觀校書過去了八九年,在此期間,國家在外戚幹政之下又漸漸陷入内憂外患的境地,即使如此,當權者也并未尋求改變。許慎的好友馬融,就因數年前進谏觸怒外戚鄧氏,而被禁锢于東觀不得升遷,這使得他雖然身在内府,卻也能切身感受到外部環境的變化。

漢安帝元初六年(119),許慎52歲,“春二月乙巳,京師及郡國四十二地震,或坼裂,水泉湧出”。全國發生如此嚴重的大地震,災後處置與恢複便成為當務之急。于是漢安帝下诏,由京城各府選拔能力突出、能夠與民休息的辦事官員,去填補地方上令、長、尉、丞等空缺,許慎是被太尉府選中的五人之一。從京城受選擢到地方,是東漢官員培養成熟的标志,但或許是厭倦了繁雜的政務與人事往來,許慎卻沒有接受任命,于同年稱病還鄉,從此隐居召陵30年。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遠離政治與經學鬥争的漩渦,許慎終于能夠專心完成《說文》最後的定稿工作。兩年後,十五卷《說文》撰成,許慎命兒子許沖代為進獻,在《進說文表》中這樣寫道:

今五經之道,昭炳光明。而文字者,其本所由生。自《周禮》《漢律》,皆當學六書,貫通其意。恐巧說邪辭,使學者疑。慎博問通人,考之于逵,作《說文解字》,六藝群書之诂,皆訓其意,而天地鬼神、山川草木、鳥獸䖵蟲、雜物奇怪、王制禮儀、世間人事,莫不畢載。

這段話追述了《說文》的撰述背景、目标與成書過程,将文字放到了認識世界、傳承文化的根本位置上,以之串聯起從經典文獻到日用雜物的天地萬象,可以說既是漢字漢語發展的階段性總結,又是東漢精神氣象的寫照。是以,《說文》自然受到了重視,得以入藏官方書庫,并列于許慎曾經校讀過的那些典籍之間。《說文》曆經30年終于成書,許慎的學術與思想亦臻于成熟。了卻宏願後,他便潛心在家鄉授徒傳學,不再過問政事。據史籍碑志記載,許慎晚年的學生中,還有從無錫、牂牁(今貴州省貴陽市附近)遠道而來的高彪、尹珍等人,可見其聲名不減當年。

漢桓帝建和二年(148),許慎卒于家中,享年81歲。在他身後,隻留下了《後漢書》85字的短短記載,《說文》這部奇書含藏的千載之秘,還有待後人發掘。

《說文解字》:漢字文明史上的不朽豐碑

《說文》凝結了許慎畢生心血,但由于不是直接的經學著作,《說文》在許君殁後産生的影響尚不如《五經異義》,在字書之外的領域回音寥寥。但當經學的時潮退去,《說文》這樣基于語言文字客觀事實的作品,才顯現出恒久的價值,成為漢字文明史中承上啟下的不朽豐碑。

自唐代李陽冰刊定《說文》開始,曆經宋代徐铉、徐锴、李濤等人編校注解,至明代毛氏汲古閣印行大字本,《說文》代代傳承,為進一步的學術研究打下了基礎。進入清代,在回歸經典、注重樸學的思潮下,“《說文》學”陡然崛起,著名學者王鳴盛的評價可以代表《說文》在清人心中的地位:

文字當以許氏為宗。然必先究文字,後通訓诂,故說文為天下第一種書,讀遍天下書,不讀說文,猶不讀也。但能通說文,餘書皆未讀,不可謂非通儒也。

清代是中國傳統學術的總結期與巅峰期,《說文》研究又是清代學術的重鎮,在段玉裁、桂馥、王筠、朱駿聲等大家引領下,湧現出了數百部專門著作,蔚為壯觀。“《說文》學”開啟了真正意義上的中國文字學,其影響至今不斷,之是以能夠如此,正是因為《說文》一書深刻解析了漢字的基因,對于漢字文明的成立有着至關重要的貢獻。

《說文解字》與漢字構形理論

《說文》取材于許慎所見的文字材料,基本能夠覆寫秦漢時期的古今文字。其收字以小篆為主,在小篆字頭下間或收入古文、籀文等其他字形(稱為“重文”),其中小篆字頭9353個,重文1163個,共10516個字形。面對體量這麼龐大的漢字,該從何入手理其端緒?又該怎樣統一地分析、安排繁雜的字形?從中又能得到關于漢字本體的什麼認識?這都是前人從未面對過的問題。

許慎認為,分析漢字的理據就藏在它生長的年輪中。《說文·叙》這樣描述漢字發展的大勢:

黃帝之史倉颉見鳥獸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倉颉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

追溯到漢字初起的傳說時代,文字的産生是為了記錄世間萬物與社會生活,最早的字元便是以單獨形體描繪事象的象形字;随着時代的進展、事物的增繁,許多複雜概念已不能直接圖畫,結合多個字元,或表形意、或示聲音,便造出了新的合體字,文字就像和合孳生一般具有了無限的能産性。獨體為“文”、合體為“字”,文以有象而可說、字因其合而可解,這也是“說文解字”命意所在。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明白了漢字生成的模式,許慎便采用六書、設計部首,實證地分析、編排漢字。“六書”之名,最早見于《周禮》,是上古學童啟蒙所學的識字方法,但細目未具,許慎最早地詳細闡釋了六書條例:

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可見,“上”“下”是也。

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随體诘诎,“日”“月”是也。

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

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撝,“武”“信”是也。

五曰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

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字,依聲托事,“令”“長”是也。

使用六書分析,可以将複雜的漢字拆分成負擔不同功能的構件,并由此解釋整字的構造意圖,了解其表達的詞義;同時,又有不能拆分的獨體字作為漢字構形的基底,提供着鑒别字形字意分析是否合理的标準。這樣一來,個體的漢字之意可得而說,整體的漢字型系也得以建構。在分析中,自然會湧現出一批表意能力強、構字能量高的構件,它們能夠串起大量漢字,實作物象與意義的聚合,正如人所聚居的部落—— 一批字便稱一部,它們共同具有的構件便是部首:

分别部居,不相雜廁……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同牽條屬,共理相貫。雜而不越,據形系聯。引而申之,以究萬原。

通過部首統轄,原本雜亂無章的漢字變得條理分明,在字形聚合的統轄下,形成了一條條明晰的構意路徑,向上可以聯系形意生成的源頭,向下可以随需制造新的字元。

就這樣,《說文》通過兩項頂層設計,系統地貯存、整理了小篆字形,并第一次描寫了漢字的構形體系。據測查,《說文》中的所有漢字可由1937個不重複的基礎構件組成,其中1923個為《說文》正篆,占99.28%,較此前、此後未經整理的漢字型系都更為嚴密自洽。同時,《說文》所收漢字中,形聲字的比例在87%以上,已經能夠反映漢字發展至今以形聲為優勢構形模式的特點。這都說明,許慎對漢字的分析及系統編排都有效地反映了漢字本體的特點,充分證明了古文字階段漢字構形系統建構的成功。是以,《說文》成為了一座立于漢字發展節點的裡程碑,對後世的字典編纂、文字規範、文字學研究都産生了深遠影響。

《說文解字》與漢字文化圖景

從本體上确定了漢字可以一以貫之地合理分析之後,對漢字文化圖景的描繪便成為了可能。前文提到,許慎在《說文·叙》中立下“理群類,解謬誤,曉學者,達神恉……萬物鹹睹,靡不兼載”的宏願,不僅要對漢字構形、構意進行系統的解釋,更要以漢字映射萬物,以漢字反映天地間的人文秩序。那麼,許慎是如何“理群類”以至“萬物鹹睹”的呢?

首先,許慎為《說文》設定了兩個端點,以之表征生生不息之理。“其建首也,立一為端……畢終于亥,知化窮冥。”“一”與“亥”分别是《說文》的第一個字和最後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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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萬物。(卷一上·一部)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亥,荄也。十月微陽起接盛陰。從二。二、古文上字也。一人男,一人女也。從乙,象懷子咳咳之形……亥而生子,複從一起。(卷十四下·亥部)

“一”是最為簡單的漢字,也有最先、最初的意思,恰恰代表了天地萬物的初始狀态,是大道生成一切的征兆。而“亥”則是十二地支的最後一位,許慎将它解釋為“荄”,即草木之根;同時,古人常将“亥”解釋為“阖”、“核”(含藏)等義。這些解釋并不沖突,因為根源處既是天地萬物的歸宿,又是全新生成過程的起點,是以許慎将“亥”字的字形解釋為夫婦生子的形象,以生命的承繼象征萬物的生生不息。這樣一來,兩個字便完成了《說文》整體的閉環,使其中的漢字不再是單一的線性序列,而是形成了首尾相連的循環結構。

其次,許慎通過部首的設立與系聯,在生生之道下搭建起“天—人—地”的世界架構。《說文》部首體系建構的原則是“據形系聯”,根據構形、構意系聯得到的部首圖譜中,形成了一個個物類的聚合,在這些聚合裡,有三個明顯的節點:“一(天)”“人”“二(土)”。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天,颠也。至高無上,從一、大。(卷一·一部)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人,天地之性最貴者也。象臂胫之形。(卷八·人部)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二,地之數也。從偶一。(卷十三·二部)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土,地之吐生物者也。二象地之下、地之中,物出形也。(卷十三·土部)

顯而易見,“一”與“天”處在全書的開頭,“人”處在中間、而“二”“土”被安排在末尾,正構成了典型的天人關系圖式:天之生成在上、地之化育在下、人之贊助在中。這種主動的安排,也可以在《說文》的其他說解中找到印證,如:“三,天、地、人之道也。于文一耦二為三,成數也。”“王,天下所歸往也。董仲舒曰:‘古之造文者,三畫而連其中謂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對“三”與“王”的說解,正說明許慎通過部首編排建構天人架構、反映天人合一思想的主動性。在這一架構下,世間的萬物便經由漢字對号入座、秩序井然。

最後,許慎通過轄字順序的排列,在部首内部複現了具體自然、人文事象的條理。《說文》之中記載了萬事萬物,卻并非雜亂無章的堆砌,而是通過漢字的順序表彰事物及相關概念的結構。在部首中,大體可以分為自然與人事兩類,二者有着不同編排原則。我們以《水部》《口部》為例歸納如下:

自然類以水部為例,468個以“水”為部首的漢字,大緻按以下順序出現:①各種江河湖海的名稱,如 “涪”“潼”“浙”“滇”等;②水流的狀态樣貌,如“洪”“洚”“涓”“混”等;③水中、水邊的沙石陸地,如“沙”“濑”“浦”“沚”等;④人造的水道,如“溝”“渠”“決(決)”“沃”等;⑤與水相關的運動,如“渡”“泳”“潛”“泛”等;⑥降水與幹涸等現象,如“溟”“澍”“涸”“消”等;⑦人對水的處理行為,如“湯”“溢”“滌”“沐”等;⑧其他與水相關的漢字,如“汗”“泣”“漏(計時器)”“澒(水銀)”等。

人事類以口部為例,180個以“口”為部首的漢字,排列如下:①口部與口部動作,如“吻”“喉”“吞”“嗌”等;②兒童的啼哭言笑,如“呱”“啾”“㘈(小兒有知)”“咳(小兒笑)”等;③進食相關漢字,如“啜”“噬”“含”“哺”等;④氣息言語相關漢字,如“喘”“啍”“名”“問”等;⑤氣息言語之病,如“吝”“哀”“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嗼(“嗼”即“寂寞”,人死而寂靜無聲)等;⑥動物口部相關漢字,如“吠”“啄”“唬”“呦(鹿鳴)”等。

可以看到,自然類漢字編排由物及人,《說文》先列與自然物本體相關的漢字、次及類似的事物、再及人造物或人的行為、最後是其他相關事物;人事類漢字則由人及物,先是與人相關種種事物(其中又有人的生命周期、褒貶等次序),後出非人的相關字詞。這兩種編排原則,分别符合對于自然與人事的認識順序,實事求是地将漢字所反映的世間萬象組織了起來。

此外,《說文》中也保留了漢代人文思潮的痕迹,能夠幫助我們了解漢代思想。如設立540部,可以分解為6×9×10的因數,其中6是陰向陽轉變之數、9是陽向陰轉變之數、10則是完具的成數,這是為了符合陰陽和合、完整和諧的術數邏輯。又如《說文》對于數字、天幹地支的代表字都有特殊的人文說解,還将其中一些設立為沒有轄字的光杆部首(如上文提到的“亥”“三”兩字),也是為了凸顯它們在思想文化上的特殊性。

經過如上編排,《說文》内部便通過漢字反映了一整套關于大道生生、天人合一、萬物關聯的人文世界體系。任何外在事物都可以通過漢字在這個體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并與周圍事物發生廣泛的關聯,漢字、概念、事物從未如此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這便是許慎通過漢字看到的文化世界,因而《說文》也是漢字文化史上的一座裡程碑。揭明了《說文》所展現的宏觀漢字文化圖景,便能夠更深刻地感受漢字與中華文明的血肉聯系。把握了總體的科學原則、文化精神,具體漢字中蘊含的曆史文化資訊,自然也可以通過《說文》解析,而且已經有了相當豐富的成果,在此便不再贅述了。

結語

許慎及其《說文解字》,是漢字與中華文明伴行而催生的奇人與奇書,其影響是深遠而曆久彌新的。以今天的眼光來看,《說文》在具體的字形、說解與體例上仍有缺陷,特别是古文字學興盛之後,我們可以通過更加古老的漢字字形修正《說文》的疏失。但是,《說文》對漢字發展趨勢的超前判斷、對漢字構形體系的建構證明、對漢字構形分析方法的建立,價值都遠遠超越了個别疏誤,自是瑕不掩瑜。正因如此,後人最終确定了許慎的“字聖”地位,并通過建立許慎文化園、舉辦許慎文化國際研讨會等方式,紀念這位冠絕古今的文字學家。而《說文》也在不斷融入當今時代,通過資訊化等媒介手段,繼續發揮着其對漢字研究的指導性價值。

(本文注釋已略去)

本文刊載于《傳記文學》2022年第4期

封面專題“漢字的前世今生”

作者簡介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張祎昀,北京師範大學民俗典籍文字研究中心2021級博士研究所學生,訓诂學專業。

特别鳴謝

敦和基金會

張祎昀丨識古垂後,本立道生——許慎與《說文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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