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我們經常聽到這種說法:中國沒有體育文化、沒有社群體育,體育已被其他娛樂所替代……但當“村BA”這個話題再次竄火,貴州一個小村莊籃球場周圍人山人海的照片被四處傳播,它是一個與前幾年曾被媒體深入挖掘的“野球江湖”又不太一樣的生态,兩者或許有部分重合之處,但從更大的次元,它們是中國各地諸多民間籃球中的不同面相。雖然都已存在數年,但正是那些被認為将要替代至少是搶奪掉大部分體育這種娛樂時間的東西,例如短視訊,讓它們再次回到大衆視野中。更重要的是,它提醒我們,中國或許早已有其自身獨特的體育文化和“社群”,即便它是鄉村的,即便還不成熟。為此,懶熊體育近期到訪包括貴州、福建在内的民間籃球現場,在有限的時間裡,我們想看看在經濟更發達的東南沿海和相對後發的西南内陸,體育正在以一種怎樣的面貌存在。以下是“村BA”現場三部曲的第二篇。
貴州雲盤村的“村BA”突然火了,讓我們重新審視中國民間體育。/ 攝影:姚順韋
村BA徹底火了。
通過幾場近萬觀衆的球賽、若幹段視訊的傳播、一次趙立堅的轉發點贊以及新華社、人民日報等官方媒體的跟進直播,人們重新認識了黔東南和它的籃球文化——大多數人可能還是第一次聽說。
在黔東南這波籃球風潮的中心,貴州台江縣台盤村,順勢在球場邊刷上“中國村BA聖地”這一行紅色大字,來強調自己“村BA代表”的地位。(延展閱讀:探訪貴州台盤:誰制造了“村BA”|現場三部曲①)
但中國或許不存在所謂的唯一的村BA聖地。
随着媒體的不斷深挖,過去沒能傳播開來的報道也被重新翻起,人們看到村BA所代表的鄉村籃球文化早在幾十年前就已經深入中國的毛細血管,除了貴州,河南、甘肅、福建、廣東等地皆是如此,也因各地的經濟水準、産業鍊發展和民俗文化等差異,帶來了不同的參賽原因、球迷文化群組織方式。
距離台盤村1000多公裡的福建是公認的相對富裕的沿海地區之一,台盤“冠軍一頭牛、亞軍兩隻羊、季軍兩隻小豬崽”的獎品,無法在這裡的鄉村重制。取而代之的,是豐厚的獎金、有組織的粉絲、專業的野球選手,以及經驗豐富的賽事策劃公司。尤其是在中國本土運動品牌的主要發源地——泉州和莆田一帶尤為明顯。
晉江英林東埔籃球賽的盛況。
富裕地還有純粹的籃球夢嗎?讨論這個問題,有時候能讓老一輩深感時代的不同。
“20年前,球員完全是為了村裡的榮譽而比賽,但随着比賽獎金越來越多,現在球員在打比賽的同時,也會衡量比賽帶來的經濟利益,配置設定每場比賽所需要的時間和體力。”晉江金鑽(飛雲天)體育組織服務有限公司的負責人施金鑽告訴懶熊體育。
但熱愛是一切的起點,相比NBA、CBA而言,村BA仍比較純粹。10年前就離開福建龍岩到上海上學和工作的盧為君,雖然觀看過NBA中國賽,也當過現場球童,但他一年到頭最期盼的事情,還是十一黃金周回家參加村裡的籃球賽,“大城市交通不便,工作壓力也大,精英籃球和民間籃球的實力懸殊,還不如在村裡,雖然從來沒拿過冠軍,但能在比賽中感受到榮譽和文化的傳承。”
熱愛和商業化互相交織,富裕地的村BA還帶點“土”,但已經有了不少職業賽事的影子。在這種中間态裡,它逐漸形成了一種中國特色的籃球文化。
村裡的“懂球帝”
距離籃球賽開始還有一個小時,福建石獅市祥芝村的籃球場已經布置就緒。明晃晃的照明大燈下,村民搖着手中的蒲扇,等着這場并不特别的籃球賽響哨開打。
之是以說不特别,是因為大型賽事中會請到的CUBA球隊、CBA球員甚至退役的NBA球員,這場比賽一概沒有。但即便如此,我們在現場粗略一數,這場比賽吸引了兩三千人到場,球場邊上挂着百條左右的贊助條幅,其中包括“振聲廢品收購站”、“協泰加油站”等更本地化甚至“社群化”的商家。在他們看來,贊助也是一種參與,是另外一種榮譽。
常來觀賽的觀衆不僅隻是圖個熱鬧、打發時間,尤其是上了年紀的阿伯阿嬷,除了會為大牌球員的到來感到振奮,也早就掌握了自己村、隔壁村每一個球員的特點和打法,這一點最開始确實有點讓人意外。某個後衛變向很快、哪個中鋒愛犯規,他們了然于心,在談話中給人一種“心中有一塊戰術闆”的感覺。
石獅市祥芝村本地人周雅媚就是一個典型的代表,誰跳得高、誰擅長打快攻、誰是“石獅球王”、誰是“廈門大學杜蘭特”、哪個球員進入過CBA、NBA退役球員“白巧克力”傑森·威廉姆斯什麼時候來過,她如數家珍。
這些“懂球帝”聚在一起,逐漸形成了一些有組織的粉絲群體。
例如,老人家如果得知哪個村裡有比賽,會湊錢包車去看球;傍晚7點籃球賽正式開始,下午就有人冒着烈日到場地裡占座,而背後是幾個500人的微信群,以及群裡不斷更新的賽事資訊;比賽結束後,還有專門的粉絲派對;甚至有狂熱的粉絲會為球員組織後援團,無論球員在哪個村,他們必到現場。
可以看到籃球賽早已深度地融入到村民的生活方式,成為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自己村赢球時的榮譽感、家人朋友上場的親切感,雖然不常挂在嘴邊,也會在某種時刻展現出來,甚至改變球賽的規則和走向。
盧為君還記得,10年前,自己村所在的福建龍岩市永定區坎市鎮,前幾名的球隊都喜歡請外援,特别有一年有一家企業砸重金請了兩個黑人來打比賽,但是因為技術粗糙隻拿了亞軍,之後愛請外援的風氣開始扭轉,村裡隻有墊底的最後兩名球隊允許請兩名外援,也僅限于龍岩市内的球員。
“本來就是小地方,大家多少有些臉熟,更愛看自家孩子上場,外援少了之後,老百姓反而還更愛看了。”盧為君告訴懶熊體育。
逆天改命的機會
在閩南地區,球打得好可以收獲一筆不菲的收入,不是什麼不好意思說的話題,即便是村民之間,對于球員收入都有大概的了解。
“賽事如果要請外援,水準一般的一場要花一兩千,好一點的四五千,頂級的、在職業聯賽呆過的,稅後能到八千、上萬,還不包食宿和交通。”周雅媚作為一個普通觀衆,了解的情況和施金鑽所說并無大異。
加上在比賽中獲獎的球隊還有幾萬到十幾萬不等的獎金,以及贊助的企業内部還有獎勵,一年下來,一個專門在村裡打球賽的球員年收入能超過10萬。施金鑽透露:“我們這邊有一個出名的球員,一天連着打6場比賽就能掙3萬塊錢。”
為了赢球,村裡找外援、球員想成為外援已很常見,于是便衍生出村BA的“外援經紀人”一職。2019年,GQ報道過的野球江湖中,野球經紀人王璁就是類似的角色。
競争之下,被這些專業野球手、外援擠下去的人不止一兩個。有些村提前一兩個月就在年輕球員中挑選人才,以内部比賽的方式決出上場名額,有些村則常年都有教育訓練,為下一年的老帶新做準備。
從成為上場球員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在村裡打出名堂,村BA對于球員的吸引力除了錢,還多了些别的東西。
正如上面所說,後援團、粉絲群、經紀人,都找上門來,而這些也存在于職業賽事。在聚光燈打到身上的瞬間,夢想打職業賽事卻無法實作的球員有逆天改命的感覺也不奇怪,畢竟在獎金和待遇上,部分野球手已經與CBA球員平起平坐,或許這也是部分現役、退役CUBA球員、CBA球員同樣熱衷于參加這裡的村BA的原因。
另外,疫情三年,CBA空場比賽,CUBA賽事頻頻推遲或取消,球員的參與感大打折扣。相比之下,村BA雖然觀賽人數有所減少,但至少能正常舉辦。在成千上萬人面前表演所獲得的體驗感和成就感,是空場比賽所無法滿足的。
不僅普通人能在村BA的賽場上實作自我價值,野球場上的磨練也加速了大學籃球的發展。
前華僑大學主力隊員張佳濱告訴懶熊體育,在自己2002年進入華僑大學後,華僑大學男籃每年會組織球隊打100多場村BA的比賽,他自己曾經試過春節期間一天打了7場比賽,這對實戰經驗、體能、意志力等都有很大幫助,“現在的村BA已經比較正規了,也有國家級裁判在吹比賽,水準其實不亞于CUBA。”
原定于8月底舉辦的東店村“文化杯”籃球賽因為疫情延期,這場比賽的參賽隊伍包括華僑大學,并且允許每個隊伍至多增加兩名外籍球員。周雅媚推斷,這場比賽的觀衆不會少于一萬人。
什麼在推動村BA往前走
看球的人找到了理由,打球的人找到了動力,對于一個村、一個城市乃至整個閩南地區而言,村BA也有其存在的意義。
當地的收入水準高是一個大前提。在2021年全國各省、自治區、直轄市的GDP排名中,福建排名第8,在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中排名第7。在閩南地區,村BA最常見舉辦方式就是個人和企業衆籌,捐贈的資金少則幾百,多則幾萬、幾十萬,捐贈者的名字和捐贈數額會被放在鳴謝名錄中。
再者,閩南地區豐富的宗教、濃厚的家族觀念,也與籃球文化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
施金鑽介紹,在閩南村裡辦比賽,必須有喜事作為契機,小孩周歲、老人生日、學校建成、祠堂落成、三年除孝等都會成為辦比賽的原因,而最隆重的要數各種宗教盛事。例如,普渡的風俗放在石獅市,一個村落每18年才會有一次輪值普渡的機會,每到這個時候,村裡定會大肆慶祝,舉辦籃球賽也是慶祝的重要方式之一。
不過,經濟發展、人才流動等各種原因正在沖淡閩南的家族紐帶和宗教氛圍,籃球賽還承載着穩固關系紐帶和繼承宗教文化的作用。再加上閩南人喜歡挑戰和競争,相比歌舞升平的音樂節、演唱會,籃球賽更為當地人所喜聞樂見。
既然經濟和文化上都講得通,籃球賽産業鍊也借機在這片土地發展成熟。
過去30年,運動品牌是這裡的另一張名片,匹克、安踏、準者等在此相繼誕生,卡爾美等品牌也贊助過村BA。
從商業化的角度來看,球場中央的LOGO、場邊的廣告牌、隊服贊助、解說時的現場答謝,都是商業露出的地方。盧為君表示,自己村打比賽,球場邊的廣告牌一塊需要3000多元,一個賽場就能放20來塊。
賽事組織公司也應運而生。晉江金鑽的業務範圍包括裁判、解說、記錄台、場地營運等方方面面,團隊包括老師、企業家,體育相關人員等各種角色,在空餘時間參與賽事組織。施金鑽表示,相對其他地區,這條産業鍊已經相對成熟,隻要有人出錢辦比賽,幾天就能準備完畢。
施金鑽算了一下賬,一場賽事若是打5天,需要六七個人參與組織。一個裁判和解說的價格都在200-1200元/晚,5天下來全部加起來總共需要兩三萬,平攤到賽事組織方每個人身上,平均每天收入幾百塊,“都是血汗錢。”
晉江市村級籃球聯賽已舉辦了14屆,從首屆起就由晉江金鑽協辦。
近三五年來,村BA也在發生着變化,尤其是疫情到來後,觀賽規模變小、外籍球員無法入華,各種因素都對賽事産生影響。
但無論是10年前的基層籃球、三五年前的野球江湖,還是現在的村BA,本質上都是同一事物,隻是周期般每過幾年就被人用新的外殼包裝,并在新的技術和平台上迎來機會和爆發。
5年、10年後再回顧,我們或許将發現,無論貴州還是福建,無論淳樸還是走上商業化,籃球文化所承載的個人夢想、團體榮譽和拼搏精神,仍在鄉土間輪轉,這已經成為帶着濃厚中國特色的社群籃球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