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夢華錄》熱播期間,編劇張巍轉發了一篇題為《借古典意象演繹新價值觀,不太還原劇情卻把握原著悲天憫人的神髓,文化專業的糾正一些誤解》的長篇劇評,一石激起千層浪。這是為什麼呢?原來,這篇文章批評了關漢卿的原著《救風塵》,認為它囿于時代,以封建男權的視角審視女性,實不足取。《夢華錄》的改編則賦予《救風塵》以新生命,“立意明明超越了前人”。文章有這樣一段評語:
唐代提倡“新樂府”,大約也是這個意思,連古人都不守舊,文化總要推陳出新,今天的人更不必捧着千年的爛牌坊當成唯一的高度,固步自封。這部劇就是我們時代的新樂府。
如此評價不可謂之不高。那麼《夢華錄》究竟能不能稱得上是“我們時代的新樂府”呢?我們先來看看關漢卿在《救風塵》這部劇中到底寫了什麼,之後再把兩部作品作一比較。這樣,讀者就能分出高下,看清楚到底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還是“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壹
北宋東京汴梁,有個姓周的官二代,祖籍鄭州。其父官至同知,相當于副知府。宋代習俗,人們通常稱官宦人家的子弟為“舍人”或“舍”,是以,坊間便用“周舍”來稱呼他。
這個周舍是個有閑階級,平日裡不知稼穑之勞,耕種之苦,隻知一味地在茶樓酒肆中悠遊閑逛,在風月場中宿柳眠花。
酒肉場中三十載,花星整照二十年。一生不識柴米價,隻少花錢共酒錢。
古時稱妓女為“花”,色豔群芳的妓女常被稱為“花魁”。“花星”指的是關于女色方面的運氣。周舍在開場白中描述了自己遊手好閑的生活狀态,同時對自己經久不衰的桃花運沾沾自喜。
這一天,周舍打理完自家的買賣後,準備去為自己提親。古時提親需要媒人,為何周舍不用?原來,他要娶的人是汴梁城内的一名歌妓叫做宋引章(“引”是古代樂府詩體的一種,如李賀的《李憑箜篌引》,“章”是指音樂的一曲,“引章”正好對應了歌妓的身份,由此可見關漢卿的巧思),二人在之前就已熟識。宋引章一心想要嫁給周舍,周舍也樂得順水推舟,娶她過門。不過,宋引章的母親李氏卻不大同意。
李氏早年喪夫,膝下隻有宋引章這麼一個女兒,是以萬分珍愛,生怕她遇人不淑:
有鄭州周舍與孩兒作伴,一個待要娶,一個待要嫁,隻是老身謊徹梢虛,則怕久後受苦。(引自關漢卿雜劇《救風塵》原文,下同)
此時的宋引章早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已經聽不進逆耳忠言了:
不妨事,我一心則待要嫁他。
李氏拗不過女兒,有些不耐煩,說道:
随你!随你!
宋引章說服了母親後,周舍上門提親,自然也就頗為順利。不過,李氏還是不放心周舍,對這個準女婿又叮囑了幾句:
今日好日辰,我許了你,則休欺負俺孩兒。
周舍滿口應承:
我并不敢欺負大姐。
李氏見周舍态度不錯,也就沒再說什麼,起身去張羅邀請親友、辦喜宴等諸事。
宋引章要嫁人的消息傳了開去,有一個人坐不住了。此人名叫安秀實,是一個書生。劇中寫安秀實:
自幼頗習儒業,學成滿腹文章,隻是一生不能忘情花酒。
列為看官,這安秀實明明是個讀四書五經的人,卻不遵循孔聖人的教誨。何以見得?聽我說來。
一次,孔子看見衛靈公攜夫人南子出遊,感慨道:“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可見孔子對于好色之人并沒有什麼好感。他告誡人們:“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安秀實犯了聖人所說的“色戒”。關漢卿在這裡塑造了一個愛喝花酒的書生,打破了人們的固有印象。
一直以來,人們常常認為書生個個博學多才,品行端方,都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實則不然。大部分讀書人不過是為了考個功名而已,未必真正認同儒家的價值觀念。是以,古代的書生往往表裡不一,内心極度渴望權力和美色,表面卻顯得十分淡泊。
《紅樓夢》第一回中,脂硯齋曾寫下這樣一條批語來評價賈雨村:今古窮酸,色心最重。真可謂一語中的。不過,書生們向來是不承認這點的。元稹寫《莺莺傳》,結尾為張生始亂終棄的行為開脫,诋毀崔莺莺為“尤物”、“妖孽”、“不妖其身,必妖于人”。連魯迅先生都看不下去了,在《中國小說史略》一書中評價道:“篇末文過飾非,遂堕惡趣。”還是杜牧比較老實,自我評價道:“十年一覺揚州夢,留得青樓薄幸名。”如此再看安秀實的行為也就不足為奇了。關漢卿一直生活在社會底層,想必司空見慣,是以才能塑造出這樣真實的書生形象。
閑言少叙,書歸正傳。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安秀實在汴梁結識了宋引章,宋引章也曾口頭答應要嫁給他。此刻聽聞宋引章要嫁周舍,安秀實如何不着慌?從這個細節可以看出,宋引章一直在待價而沽,擇善而歸。她很可能養了許多備胎,安秀實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相比于周舍,安秀實隻是個普通的書生,尚沒有功名,實力遠遜。宋引章權衡了一番,淘汰了安秀實。
對此,安秀實不甘心,他想起一個人或許能幫忙,于是急忙登門求助。
安秀實所求之人是誰?不是别人,正是宋引章的結拜姐姐趙盼兒。“盼兒”這個名字,并不是“盼望生個兒子”的意思。“盼”字,典出《詩經·衛風·碩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其本意是指眼珠黑白分明,用來形容女子眼睛靈動,眼波流轉。關漢卿給女主角起“盼兒”這個名字,暗示了她顧盼生輝,靈秀貌美。
此時,趙盼兒正在家裡做針線活,聽到叫門聲,走了出來,開門一看是安秀實,便打趣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妹夫。你哪裡去來?
從趙盼兒的反應來看,宋引章一度和安秀實走得很近,想必經常出雙入對,而且兩人的關系大概也得到了親友們的認可。宋引章突然要嫁給周舍,反映了她作為青樓女子的善變。
安秀實見到趙盼兒,說明了來意:
當初姨姨(“姨姨”是對妓女的稱呼)引章要嫁我來,如今卻要嫁周舍,我央你勸他一勸。
聽了安秀實的話,趙盼兒不禁感慨了一番:
姻緣事非同容易也呵。
接着,關漢卿接連用了幾首曲詞來寫趙盼兒的内心獨白。他借趙盼兒之口說出了古代女子在婚姻中遇到的兩大困境:
一、婚前難以透徹地了解對方
二、婚後在家庭關系中處于弱勢
前者導緻女子在婚前擇偶的時左右為難:
我想這姻緣比對,少一時一刻強難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待嫁一個老實的,又怕盡世兒難相配;待嫁一個聰俊的,又怕半路裡相抛棄……
找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吧,又怕他配不上自己;找個聰明俊彥的吧,又怕他變心劈腿。關漢卿在這裡把女子擇偶時的猶豫心态形象地刻畫出來了,今天讀起來也不覺得過時。
後者則導緻女子在婚後受男權的壓榨,被家務折磨:
我想這先嫁人的一般女伴每,折倒的容儀瘦似鬼,受了些難分說,難告訴,閑氣息。
趙盼兒所說并非誇大其詞,古代許多文學作品都反映了婚後女性家務繁重。我們很容易就能從高中國文課本中找出例子。
比如《氓》這首詩就寫道:“三歲為婦,靡室勞矣。夙興夜寐,靡有朝矣。”
又如《孔雀東南飛》中劉蘭芝的自訴:“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
婚後,男子成了甩手掌櫃,女子卻要夙興夜寐,包攬所有家務,常常不堪重負。
那麼這種情況在今天有改觀嗎?
答曰:形式雖變,實則未必。
日本學者上野千鶴子在其所著之《父權制與資本主義》一書中指出: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女性的家務勞動被排除在市場交換之外,是以是無償勞動。正因為這種家務勞動是無償的,以價格為手段的市場機制失靈了,無法調節家庭關系。這時,社會意識形态機制就發揮作用,通過“愛”、“母性”等說辭來讓女性承擔家務,進而造成了男女權利的不對稱。顯然,這種無償勞動的獲利者隻是市場以及市場中的男性。
另外,趙盼兒還指出青樓女子比一般女子更難找好的歸宿。因為,她們隻能在自己接待過的恩客中找丈夫。那些混迹于風月場所的恩客們見慣了曲意逢迎,以為這些妓女都是在逢場作戲,從不相信她們是真心的。對此,趙盼兒有着極其清醒的認識:
但來兩三遭,不問那厮要錢,他便道:“這弟子(指妓女)敲謾兒(敲竹杠)哩。”
這裡,趙盼兒提到,如果一個妓女對恩客有感情,不要他的錢,那位恩客就懷疑妓女要敲他竹杠。關漢卿在這裡寫出了妓女的感情永遠得不到尊重,無可托付,從細節中揭示出她們是一群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
男女擇偶好比物物交換,關鍵在于“需求的雙重耦合”。“神女有情,襄王無意”,這種單方面熱情是不行的。“剃頭挑子一頭熱”的結果就是“熱臉貼了冷屁股”。是以趙盼兒思來想去,覺得一輩子單身也沒什麼大不了:
我判(考慮)了這幾日,我一世沒男兒直甚頹(算得了什麼)!
盡管趙盼兒自己對婚姻十分失望,但是她仍希望自己的姐妹宋引章能擁有一段幸福的婚姻生活。相對而言,她覺得周舍的人品不如安秀實,是以,她答應了安秀實,打算勸一勸宋引章:
妹夫,你且坐一坐,我去勸他。勸得省時,你休歡喜;勸不省時,休煩惱。
趙盼兒去勸宋引章。哪知剛一聽到安秀實的名字,宋引章就惱火,說道:
我嫁了安秀才呵,一對兒好打蓮花落。
“蓮花落”指的是乞丐行乞時唱的曲子。宋引章這話是說,如果她嫁給了安秀實就隻能和他一起過苦日子。從這個情節可以看出,宋引章是個嫌貧愛富之人。當然,這也無可厚非,畢竟婚姻制度本身就是趨利避害的。
見宋引章鐵了心地要嫁給周舍,趙盼兒問道:
妹子也,你為什麼要嫁他?
宋引章回答說:
則為他知重您妹子,是以要嫁他……一年四季,夏天我好的一覺晌睡,他替你妹子打着扇;冬天替你妹子溫的鋪蓋兒暖了,着你妹子歇息;但你妹子那裡人情去,你妹子穿那一套衣服,戴那一付頭面,替你妹子提領系,整钗環。隻為他這等知重你妹子,是以上我要嫁他。
趙盼兒聽了宋引章的話,不禁覺得好笑。她一眼就看出周舍是一個戴着暖男面具的渣男,這些暖人的舉動也不過是騙人的伎倆,但女人卻偏偏吃這一套:
一味是虛脾(虛情假意)!女娘每不省越着迷。
趙盼兒對宋引章說,像周舍這樣的渣男通常都有兩幅嘴臉,等他把你娶回家肯定會露出兇相:
娶到他家裡,多無半載相抛棄……着拳椎腳踢,打的你哭啼啼。
見宋引章自然執迷不悟,趙盼兒不客氣地說:
久以後你受苦呵,休來告我。
宋引章也針鋒相對:
我便有那該死的罪,也不來央告你。
兩人都在氣頭上,偏巧周舍帶着下人來送聘禮,趙盼兒見了他,揶揄了幾句就走了。等在外面的安秀實,聽趙盼兒說“不濟事了也”,覺得心灰意冷,打算進京趕考去,被趙盼兒攔住:
你且休去,我有用你處哩。
安秀實見狀,也就答應了下來:
依着姨姨說,我去客店中安下去。
這處細節是關漢卿埋下的一個伏筆,安秀實在第四折戲中還要出場。
貳
宋引章嫁給了周舍,随他回到了鄭州老家。剛進門,周舍就變了臉。不僅挑剔宋引章家務做得不好,還經常毆打她。宋引章被打得怕了,想起趙盼兒之前的忠告,心中十分懊悔:
不信好人言,必有恓惶事。當初趙家姐姐勸我不信,進的門來,打了我五十殺威棒。我這隔壁有個王貨郎,他如今去汴梁做買賣,我寫一封書捎将去,着俺母親和趙家姐姐來救我。
宋引章的母親李氏看過來信,十分痛心,一時之間又無計可施,隻好跑去找趙盼兒幫忙。
趙盼兒得知宋引章的境遇,非但沒有幸災樂禍,反倒被激起了俠義之氣:
你做的個見死不救,羞見這桃園中殺白馬宰烏牛。
這句獨白是趙盼兒借劉歇業桃園三結義的故事來提醒自己:義妹有難不能見死不救。
接着,趙盼兒對李氏說:
我有兩個壓被子的銀子,咱倆個拿着買休(贖人)去來。
患難見真情。看到宋引章有難,趙盼兒二話不說就要拿自己的私房錢把她從周舍那裡贖回來。
哪知道周舍是一個占有欲極強的人。他将宋引章視為自己的私人物品,甯可打死,也不休妻。任憑你花多少銀錢,周舍都不會讓别人贖出宋引章的。婚前甜言蜜語,婚後暴戾恣睢,周舍的形象立刻躍然紙上。
趙盼兒聽李氏如此說,立刻又想出了一個主意:色誘。趙盼兒自負貌美,心想周舍乃是好色之徒,準保上鈎。到時候定能乖乖受自己擺布,放出宋引章:
我到那裡,三言兩句,肯寫休書,萬事俱休;若是不肯寫休書,我将他掐一掐,拈一拈,摟一摟,抱一抱,着那厮通身酥,遍體麻。鼻凹上抹上一塊砂糖,着那厮舔又舔不着,吃又吃不着。賺得那厮寫了休書……
李氏見趙盼兒如此自信,心中略感寬慰。趙盼兒又寫了一封信讓貨郎捎回,告訴宋引章不要着急,自己一定救她出火坑。
趙盼兒準備停當,叫來了小閑(指在酒樓、妓院幫閑的年輕男子),讓他牽着馬,帶着東西,同自己一路趕往鄭州。劇中趙盼兒和小閑的對話十分有趣:
[趙盼兒上] 小閑,我這等打扮,可沖動(打動)那厮(指周舍)麼?[小閑倒科][趙盼兒]你做什麼哩?[小閑]休道沖動那厮,這一會兒連小閑也酥軟了。
小閑看到了趙盼兒的打扮都覺得筋軟骨酥,站不穩腳。從側面描寫了趙盼兒的美貌能勾人魂魄。
兩人到了鄭州,趙盼兒租住在一家客棧。收拾完畢,叫店小二去請周舍。周舍聽說有個貌美的婦人在等他,心下好奇,連忙趕過來。認了半天,才記起眼前人是趙盼兒。想起自己娶親的當天被她搶白了幾句,不由得生氣。不料,趙盼兒幾句話卻教周舍回嗔作喜:
周舍,你坐的,你聽我說。你在南京時,人說個周舍名字,說的耳滿鼻滿的,則是不曾見你。自見了你呵,我不茶不飯。聽了你娶了宋引章,我待嫁你,你卻着我保親。
趙盼兒假意向周舍表白,說想要嫁給他。周舍一聽,心如打翻了蜜罐一般。趙盼兒順勢纏住周舍,留他在客棧裡陪自己說話。
許久不見周舍回家,宋引章輾轉找到了客棧,發現他正和趙盼兒在說笑,一時氣急,走到近前罵了起來。
周舍也不甘示弱,威脅說:
不是妳妳(妓女的稱呼,指趙盼兒)在這裡,我打殺你。
趙盼兒一見氣氛差不多了,便開始挑唆,假意生氣要打道回府:
周舍,你好道兒,你這裡坐着,點的你媳婦來罵我這一場。小閑,攔回車兒,咱回去來。
周舍連忙澄清:
好妳妳,請坐。我不知道他來;我若知道他來,我就該死。
趙盼兒見周舍如此說,提出隻要他休了宋引章,自己就嫁給他。
周舍為人極精明,一盤算覺得不對。如果自己休了宋引章後,趙盼兒不嫁給他,豈不是雞飛蛋打?是以,他讓趙盼兒發個毒誓。趙盼兒依言照辦。
周舍見趙盼兒如此爽快,連忙趕回家,二話不說,休了宋引章。宋引章明白這是趙盼兒的計謀,感歎道:
周舍也,你好癡也!趙盼兒姐姐,你好強也!我将着(帶着)這休書,直至店肆中去望姐姐去也。
宋引章到店之後,趙盼兒帶着她火速離開。在路上,趙盼兒對宋引章說:
你将拿休書來與我看咱。
宋引章将休書遞給趙盼兒,趙盼兒偷偷将休書換掉,并囑咐宋引章:
引章,你再要嫁人時,全憑這一張紙是個照證,你好收着。
宋引章點點頭,接下了休書。
等周舍來找趙盼兒的時候,發現早已是人去樓空。他不禁氣急敗壞,匆忙之中找不到合适的坐騎,隻好步行追趕,過了許久,終于追上了趙盼兒和宋引章。
一見到兩人,周舍兩眼冒火。他一把攔住宋引章,說:
哪裡去?宋引章,你是我的老婆。
宋引章不忿,說道:
周舍,你與了我休書,趕出我來了。
周舍撒了個謊說,剛才的休書是假的,沒有法律效力:
休書上手模印五個指頭,那裡四個指頭是休書?
宋引章連忙打開休書檢視是否有五個指頭的手印。就在這時,周舍一把扯過休書,将其咬碎撕爛。宋引章見狀,慌得不知所措。
周舍則得意地說:
休書已經毀了,你不跟我去待怎麼?
宋引章頓時如墜冰窟,感到絕望且害怕。
趙盼兒上前安慰宋引章說:
妹子,休慌莫怕,咬碎的是假休書。
原來,趙盼兒剛才已經将真的休書偷偷換掉,藏了起來。
周舍見一計不成,就拉扯二人去告官。三人一同來到衙門,請鄭州守李公弼主持公道。
在大堂上,周舍惡人先告狀,說道:
是趙盼兒設計混賴我媳婦宋引章。
趙盼兒則不慌不忙地為宋引章辯護,并将證據呈上:
大人,宋引章是有丈夫的,被周舍強占為妻。昨日又與了休書了。
李公弼看了看證據,緩緩地問道:
他丈夫是誰?
趙盼兒回答說:
是安秀才。
這時,隻聽得大堂外有人擊鼓。李公弼吩咐手下将鳴冤之人帶來。過了片刻,一個書生被差役引進公堂。來人不是别人,正是安秀實安秀才。
安秀才不早不晚恰在這時前來作證,這一切都是趙盼兒預先安排好的。李公弼見人證物證俱在,案情明了,即刻宣判:
周舍杖六十,與民一體當差;宋引章仍歸安秀才為妻;趙盼兒等甯家住坐。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
叁
關漢卿的《救風塵》雜劇,故事别出機杼,叙事簡潔明快,是元雜劇中的上乘之作。筆者認為趙盼兒是關漢卿塑造的理想型的人物。盡管她所處的社會環境對她并不友善,但她還是想盡辦法與之周旋。看到好姊妹有難,她挺身而出,有俠女氣概,雖是裙钗,更勝須眉。此外,她處事靈活周全,頗有智計,堪稱女中諸葛,比之莎翁《威尼斯商人》中的鮑西娅亦毫不遜色。
是以,前文所引評論說《夢華錄》的改編超越了《救風塵》,筆者不敢苟同。《夢華錄》作為近幾年來制作精良的古裝偶像劇,是值得稱道的,但也僅僅止步于此了。古裝偶像劇主要是借助男女主的愛情故事,為觀衆提供消遣。不是說文藝作品沒有消遣功能,但消遣不是文藝作品的唯一功能。文學藝術更重要的作用還是引導人們直面現實,審視人生。但人生多有慘淡處,唯真正的猛士才敢于面對。是以,大部分人甯可沉溺在爽文之中,也不願直面嚴肅文學作品所提出的人生問題。
《夢華錄》在《救風塵》的基礎上增添了許多枝蔓情節,但并沒有像《救風塵》那樣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探讨人在困境中如何自處。是以《夢華錄》的情節雖然豐滿,卻隻是迎合觀衆獵奇心理;服化道縱然精美,不過是營造視覺沖擊。一切尚停留在感官,并未能直擊靈魂。是以說“這部劇就是我們時代的新樂府”,無疑是捧殺。
最後,附帶說一下《夢華錄》這個劇名。“夢華錄”三個字想必截取自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夢華”二字究竟為何意呢?讓我們看一下孟元老的《夢華錄序》:
古人有夢遊華胥之國,其樂無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豈非華胥之夢境哉!目之曰夢華錄。
這裡“夢華”是指夢遊華胥之國。華胥之國,意指人們所向往的樂土。但華胥國隻能存乎夢中,可見其是幻非真。孟元老借此表達北宋滅亡後,昔日繁華的都城汴梁已成過眼雲煙,徒留虛空與怅惘而已。但電視劇《夢華錄》是以大團圓作結的,并沒有絲毫傷感之意,是以作為劇名并不恰當,可謂是“文不對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