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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王》傳記片:狂喜、顫抖的搖滾之王,無需邏輯

作者:澎湃新聞

阿水

音樂傳記片《朱迪》拍的是一個人,《波西米亞狂想曲》是一場秀,《貓王》則更難定性。它像由幻燈片構成的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的一生:密西西比州圖佩羅的光腳白人小孩、混迹于孟菲斯比爾大街的青年、勇闖好萊塢、被迫服兵役、和普瑞希拉·普雷斯利的婚姻、駐場拉斯維加斯國際飯店時期的财務、健康危機及死亡。

從頭到尾,導演/編劇巴茲·魯赫曼都在提醒觀衆,影片所呈現的“貓王一生”,事有蹊跷。湯姆·漢克斯在化妝技術的幫助下,變身為下巴層疊臃腫的經紀人“湯姆·帕克上校”。影片伊始,帕克上校已垂垂老矣。他在死神的注視下開始講述“貓王”埃爾維斯·普雷斯利的人生。

《貓王》傳記片:狂喜、顫抖的搖滾之王,無需邏輯
《貓王》傳記片:狂喜、顫抖的搖滾之王,無需邏輯
《貓王》傳記片:狂喜、顫抖的搖滾之王,無需邏輯

帕克上校是影片的旁白,也是第二男主角。湯姆·漢克斯為角色添重許多,在肥肉裡藏奸,賭瘾巨大,貪婪成性。他和埃爾維斯相識于微時,一直合作到埃爾維斯生命的最後。在他的叙述中,帕克上校并不在意把自己描述為“榨幹逼死貓王的惡棍、賭徒”。他滿懷情感地為普萊斯利充滿痛苦、陷入經濟危機後戛然而止的42歲人生尋找理由:對自己、家人、親朋均揮霍無度;無能的“業務經理”父親;對舞台帶來的激素飙升上瘾,以緻對平凡之愛麻木,迷戀藥物,消磨生命的能量。

帕克說對了一部分,就像謊言裡總有真相。他對埃爾維斯人生各階段的描述大緻不錯,但這些就是貓王傳奇一生的全部故事嗎?

眼花缭亂、五彩缤紛、激素狂飙、令人窒息,長達159分鐘的電影給人這樣的強烈印象,光是坐着看完就使人虛脫。埃爾維斯所到之處,女性觀衆像高潮一般不停地尖叫。鏡頭給這些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頭發高聳,妝容精緻,穿明亮色彩套裝的女人們特寫,拍她們牙關緊咬,渾身顫抖,最後終于忍不住尖叫起來。劇場中的男性一律陰沉着臉,不安地看着為埃爾維斯失控發狂的女人。他們的臉像中國風景畫裡用以表示樹木的米點,黑色的一粒粒,又像風浪之海上的船帆,因為感覺到風浪而焦灼不安。

帕克描述了故事的表面風景,尚有許多謎團未解:在1960-70年代,一個唱黑人音樂的白人進入主流,成為地球上最大的歌星,意味着什麼?埃爾維斯為何揮霍、濫交無度,為何成瘾和早死?他似乎從未融入主流社會,即便拍過好萊塢的電影,但并不是好萊塢的一員,為什麼?

電影隻留下一些線索。最明顯的一條藏在音樂裡,盡到音樂傳記片的本分。埃爾維斯在貧窮的黑白混居地長大。他和朋友們偷窺黑人在充作酒吧的鉛皮屋裡唱歌跳舞。一段紅衣女子随《That's All Right Mama》與男子跳貼身舞的段落極盡挑逗。埃爾維斯看得如癡如醉,白色的臉像一枚小小的月亮,在烏雲後面顫抖。下一個鏡頭是他發足狂奔向正在布道的黑人教會,不顧同伴的勸阻鑽進帳篷,在集體歌舞中進入狂喜沉醉的狀态。黑人牧師接納了這個白人小孩,允許他留在帳篷裡。

狂喜中的人會不由自主地顫抖,這種顫抖日後成為貓王的标志性舞步,和他沉郁濃醉的聲音一起席卷世界。在之後的影片中,黑人音樂家以真人(B.B. King、Sister Rosetta Tharpe、Arthur 'Big Boy' Crudup)和廣播裡的歌聲(馬丁·路德·金葬禮上唱歌的瑪哈莉亞·傑克遜)等形态不斷出現。埃爾維斯的經典歌曲《Hound Dog》回到更接近源頭的地方——比爾大街一扇二樓窗戶裡忘情歌唱這首歌的黑女人。

這些人物和聲音進進出出,和埃爾維斯童年的狂喜經曆交織在一起,告訴我們“貓王”并不如帕克上校所說,是他憑空一手創造的産物。“貓王”來自黑人的音樂和歌舞,來自他從小沉迷的英雄漫畫與英雄夢。

鉛皮屋和大帳篷裡發生的,是他的音樂啟蒙,亦是性啟蒙和人生啟蒙。三者合為一體,教會埃爾維斯像黑人一樣挖心掏肺地唱歌。唱到不能自已,總是滿頭大汗,唱到後期發胖浮腫,演唱會鋼琴上放兩罐可樂,需要靠藥物維持上台的體力,還在唱。不管何種情況,他都忠于童年時的啟蒙體驗,隻要開口唱歌,必定投入全副身心,将靈魂赤裸示人。

漫畫贈給他的英雄夢讓他反抗警察的指令和主流意志,以為自己真的身披超人披風,在舞台上公然展示黑人的黑和靈魂的白。

習得黑人歌舞精髓,甚至靈魂也塑造成那個樣子的埃爾維斯,因為一副白人皮囊而擁有了和黑人歌手完全不同的命運。他死後,美國總統的緻辭肯定了他“融合黑人音樂、徹底改變流行文化面貌”的功績。

然而就算知道了貓王的誕生,帕克上校的叙事中仍有很多斷裂之處。埃爾維斯在錢财和性方面的揮霍無度,敗走好萊塢,和帕克上校交惡,都是突然發生的。這也是這部電影最為人诟病之處。

它不交代人物行為改變的動機。拍了《紅磨坊》《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巴茲·魯赫曼,擅長的并不是邏輯缜密地展示人物動機。動機恰是最不重要的一個環節。人在做一個決定時,會閃過無數個動機。有的明顯且敞亮,有的陰郁難辨,連當事者自己都未必明白。

《貓王》傳記片:狂喜、顫抖的搖滾之王,無需邏輯
《貓王》傳記片:狂喜、顫抖的搖滾之王,無需邏輯
《貓王》傳記片:狂喜、顫抖的搖滾之王,無需邏輯

回到貓王。他為何被後人視為“天才、堕落、不上進、欠自律”,電影裡隻用了一句話帶過。原因不是“黑”或“白”,而是成長環境。

最初埃爾維斯進入帕克上校的視野,是因為這個唱歌酷似黑人的歌手,竟然是個純正的漂亮的白人。提到埃爾維斯的揮霍無度時,帕克上校說他“有數不盡的鄉下親朋故交”。在美國南方貧民區長大的埃爾維斯,所屬的地域文化與其說像美國,不如說更像中國。

那裡大概也推崇“苟富貴,勿相忘”,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緊密,彼此幫助、提攜、炫耀、同情,統統粘在一張大網上。就算小埃爾維斯成為了地球上最偉大的歌手“貓王”,依然逃不出這張網。他童年時看漫畫幻想自己是英雄,想憑一己之力救出獄中的父親。成年後父親和同為父輩形象的帕克上校全權掌控他的事業。他走了很遠,又好像從未遠離密西西比的童年。

身為白人的埃爾維斯,骨子裡卻很“黑”。反觀今天的黑人英雄碧昂斯(她是混血),内裡很“白”。這裡的“白”與“黑”無關種族與膚色,指的是接受的文化(或許表達不恰當)。碧昂斯超級自律,對事業的每一步都精心策劃,竭盡全力,是崇尚個體獨立和個人奮鬥社會的典範。與埃爾維斯超強天賦所對應的,是他的沖動、即興、激情和對未來的嚴重缺乏規劃。他在意親友的看法,任用熟人(而不是有能力的人)擔任團隊的關鍵角色。他缺乏意志力,想海外巡演,但是無力實行。當時,帕克上校與國際飯店達成駐場協定,風險小,抽成大。而埃爾維斯想去海外巡演。帕克自信駐場計劃能打敗巡演計劃,因為他了解埃爾維斯:隻要年複一年地簽,讓他在沙漠裡唱個幾年,去海外辛苦巡演的念頭自然就打消了。

埃爾維斯不愧是搖滾鼻祖,這一派的開山祖師爺。音樂上他無疑是,因為搖滾音樂就來自黑人的藍調和布魯斯。精神上他更加是。貓王之後所有那些醉生夢死的搖滾英雄們,繼承的都是他的衣缽。電影裡帕克上校對埃爾維斯藥物成瘾的解釋,開創了後世此類問題的範本:他對舞台太依戀,需要強刺激才能感覺到快樂;和妻子的婚姻(普通人事)已不能滿足他,隻能尋找藥物的刺激和撫慰。

雖然是大路貨的文本,它如此好用,一直到今天都被用來解釋任何燃燒生命、走上“歧路”的藝術家。

真正的原因,每個人都不一樣。但這個解釋成為最好的對外說辭,掩蓋了很多當事人自己都痛苦到不願承認的原因。

埃爾維斯的“堕落”到底是為什麼?帕克上校(也就是巴茲·魯赫曼)說了,等于什麼都沒說。謎團依然是謎團。

貓王就像蓋茨比,來到世上,用盡全力、渾渾噩噩地做了一場夢。他們創造賓客滿座、鮮花着錦的景象,自己似乎也沉浸于其中。但是不要忘了,蓋茨比的豪宅外是黑漆漆的海邊夜晚。埃爾維斯的舞台外面是孤獨,就像盛世的拉斯維加斯,處在沙漠的包圍中。

《貓王》拍得像一個極盡絢爛又頻頻斷片的夢,讓人非常疲勞,大概也是導演的本意。因為埃爾維斯本人的人生就是這樣,看看奧斯汀·巴特勒努力模仿貓王的成果就知道了。他穿着“媽媽都認可”的粉色西裝,胯部緊繃,電臀顫抖(一如小時候看見的黑人跳舞),腳尖仿佛高潮時地繃起,作出危險的本能表達。搖滾樂發展到後來,電吉他的聲線、主唱高亢的嗓音、在台上不顧一切的姿态,模拟的也都是這種黑人歌舞時的入迷狀态。

影片潑潑灑灑,其實隻要抓住兩處:黑人的歌舞、布道與嘉年華馬戲團,就能跳過邏輯和動機感受到活生生的埃爾維斯。前者溯源了他的藝術起源,後者比喻貓王的人生像嘉年華一樣絢爛,如同馬戲團生活一般放逐流浪。

他貢獻了最超凡的狂喜體驗,然後馬不停蹄地奔向死亡。與此相比,他的内心永遠成謎也不要緊。貓王向往英雄,大衆就如他所願,把他塑造成英雄并長久地紀念他。我們需要自律、強大的英雄,也需要脆弱、堕落但美麗的英雄。這樣的世界才有勁。

責任編輯:陳詩懷

校對:徐亦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