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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大鷹:拍調查記者,現實和電影都不容易

作者:出色WSJ中文版
葉大鷹:拍調查記者,現實和電影都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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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大鷹:拍調查記者,現實和電影都不容易
葉大鷹:拍調查記者,現實和電影都不容易

導演葉大鷹最新的一部電影《永不妥協》,在 2022 年 8 月 12 日上映。距離他上一部執導的作品《天安門》,已經過去了整整 13 年。

13 年可以改變很多事,2009 年中國内地的電影市場,全年票房隻有 62 億,石破天驚的《阿凡達》也是在第二年才掀起觀影熱潮。而在 2019 年,全年票房已經暴漲到 641 億,一個又一個全新的商業類型片獲得了觀衆的認可。2022 年的電影市場,經曆了疫情的關停、無片可放的無奈,終于在暑期檔迎來了短暫的回溫。

夾在暑期檔兩個商業大片中間,現實主義題材的《永不妥協》分外艱難。

作為創作者,葉大鷹無法奢望與觀衆之間“錯失”的 13 年,可以用一部影片進行彌補。用葉大鷹的話來說,并不是他主動遠離觀衆,而是在這十幾年電影圈的風起雲湧中,他被沖擊得有點“找不着北”。

“很多投資人身邊,總圍着一群所謂懂影視劇的人,會拿資料說服老闆,形成一個唯票房論。從投資人的角度來說,賺錢是理所應當,但我們這個社會人人都把賺錢當做一個巨大的目标,我覺得是社會的倒退。有時候會看到好友拍出完全不靠譜的電影,就會看到一種迎合,好像自己去冒充年輕人在那兒談戀愛。我就感覺這人完全不認識了,會激起我的無比同情,并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變成那樣。我就會覺得,這個時代逐漸沒有我們生存的空間。”

但葉大鷹并沒有停止劇本的創作。從 2009 年到 2016 年,他幾乎每年創作不止一個劇本。直到他在加入聯辦傳媒集團之後,聽說了這些财經調查媒體人的故事,為之肅然起敬的同時,開始對他們進行采訪、收集素材,創作《永不妥協》。

葉大鷹:拍調查記者,現實和電影都不容易

《永不妥協》海報

這部影片的劇本,葉大鷹從 2016 年開始編寫,從拍攝制作到最終上映,中間經曆了太多意想不到的關卡。這部講述朱丹飾演的《新島周刊》主編餘麗如何揭露真相并對抗資本大佬的影片,其背後的故事或許跟劇本裡同樣波折、艱難。最終,這個取材自真實财經調查記者素材的故事,也成為激勵葉大鷹完成這部影片并将其呈現給觀衆的力量源泉。某種程度上,創作者與故事主角之間形成了一種互相扶持的狀态。

甚至 2020 年開始的新冠疫情,都被葉大鷹自我調侃成一件對他“起到幫助”的事,讓他可以在這段時間中,冷靜、客觀、不受外界打擾地重新審視自己的創作,将憤懑不平消化為藝術上的再創造,才讓影片最終得以與觀衆見面。

葉大鷹:拍調查記者,現實和電影都不容易

《永不妥協》劇照

而在最近幾年,市場上的一些優秀作品,也讓他再度看到了中國電影蓬勃發展的希望,比如《我不是藥神》《少年的你》《愛情神話》,都是他非常欣賞的新一代創作者的優秀作品,“沒那麼市儈、不那麼娛樂,當然很有趣,又有一定的思想高度和做人的高度”。老一代導演的作品裡,《長津湖》也讓他覺得太不容易了,“因為别人沒經曆過面對資方、面對上級上司的要求時的那種嚴酷跟苛刻。他們在有限的空間中,做了力所能及的突破。”

不過,哪怕離開電影市場已有 13 年,葉大鷹也并沒有準備去做任何迎合當下主流年輕觀衆的改變。“保持自我”,是他對自己的要求,也是對更多年輕人的期盼。“每個創作人,都需要給自己一個标的。我們也不用說什麼大道理,隻要你希望自己拍的電影能不混同于看不上的那種庸俗作品,就夠了。為什麼王朔會變成(年輕時)我們周圍不斷有人談起的人?他的思想、文字,給我們同時代的人,帶來了一種豁然,也不叫開朗,就能讓你突然獲得了認識世界的能力。跟臭味相投的人、靠譜的人、有共同追求的人在一起,那才是結伴而行。”

葉大鷹開玩笑,《永不妥協》可以讓他宣布,作為導演“我還活着”,而在未來,他還希望能用新的作品帶給觀衆驚喜,“這得試,想奮鬥就得有犧牲,我們的時間都是有限的,會在創作中掙紮,幾死幾生,不把自己寫成那樣出不來好作品。我就想在下一部片子裡,争取給大家一個意外。”

以下是《WSJ.》與葉大鷹的對話:

葉大鷹:拍調查記者,現實和電影都不容易

《WSJ.》:什麼樣的契機,讓你關注到調查記者的故事?

葉大鷹 :偶然的機會,我加入了聯辦傳媒集團,結識了很多記者、媒體人。說老實話,他們講的故事和過去的經曆讓我特别觸動,完全在意料之外。以前我完全不知道,不關心金融,連股票都沒買過,後來聽說他們各種各樣的經曆,有的非常慘烈,甚至讓我覺得非常氣憤。

最初聽到這些故事,我是被他們激勵了、驚着了。有一種艱難,比如戰場上的士兵、緝毒警察,他們是可歌可泣的英勇戰士,但我沒想到在身邊的都市裡、生活中,有我們完全不了解的一類人,原來他們經曆的事情,能讓我腎上腺素飙升,對他們肅然起敬。我想,如果能有一部講述他們故事的電影,将會相當精彩。

《WSJ.》:創作中,真實的媒體人給故事提供了哪些幫助?

葉大鷹 :這裡面有太多可以借鑒的真實故事作為素材。當這麼多媒體人跟我聊他們經曆的細節的時候,故事就活生生地呈現在我的眼前。

我們拿到了一些記者的日記,看到他們身處事件當中的記錄,看到最後,我往往熱淚盈眶。當記者面對不明确的危險的時候,他們都特别難,特别打動我。我還請《市場證券周刊》的前主編直接當我的編劇之一,一塊寫。調查記者都有火眼金睛,他極易發現問題,可以給我找茬,每一稿出來,都可以幫我找出問題。

作為電影人,我一直在尋找别人沒拍過的電影,拍出獨特的、有個性的(影片)。一部電影的主人公不面對生死,電影肯定沒什麼勁兒,人生最大的挑戰是什麼?生死。而且,這些記者是用自己微薄的工資,去支撐自己抵禦巨大的誘惑,那是成百上千倍于他收入的誘惑,甚至不是讓你說壞人好話,隻要不說話就可以得到。寫劇本的時候,我就會扪心自問,如果是我自己面對,經不經得起誘惑?

我這個電影不僅是講述媒體人如何揭露黑暗、抵達真相,其實還想獻給生活中、工作中面臨各種困難、不公的人。片名《永不妥協》是在講媒體人的精神,而且社會裡很多人都在永不妥協地在堅守着信念,誰不是抗禦着壓力、不公?我們需要一個公衆性的電影,讓各行各業的人都可以代入。

葉大鷹:拍調查記者,現實和電影都不容易

《永不妥協》劇照

《WSJ.》:但這部影片的完成、公映,整個過程難度應該非常大。在整個創作過程中,做了哪些決不妥協的堅持?

葉大鷹 :說老實話,我沒想到那麼艱難,我能堅持到這部片子公映(就是勝利)。我的這個故事,來源于很多人的真實經曆,他們的精神在支援着我,我也被自己寫的故事激勵着,讓我不能放棄。

以前我第一部戲《大喘氣》,特别刺,那時候就覺得很有勁兒,光剩下出氣了。但随着閱曆、方方面面的成長,我覺得一個成熟的創作人,應該用什麼樣的态度,去面對别人的打引号的“非難”?人家提出疑問,哪怕再尖銳,能不能藝術化地在故事中把他提到的東西化解了?這說起來很難,但能有多難?隻要把心态放平,我覺得就好辦了。

所謂永不妥協,也是有技術性的,不光是精神,克服困難你得有招,不能隻說“我不怕犧牲”,那太簡單了,大家都是現代人,都不容易,我們得有自己的了解,把工作、生活中的困難給克服掉,這才叫永不妥協。别克服到一半你死了,問題留下了,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必須活着解決問題。是以我要把片子端出來給大家。

《WSJ.》:在現實中,我們可以看到最近幾年調查記者的生存空間也越來越窄了,你有在電影中尋求展現這樣的時代變化嗎?

葉大鷹 :我倒是沒有想太多,我沒有想反映什麼(當下時代媒體空間),我隻想講一個生動的故事并客觀地呈現在觀衆面前,觀衆的感受讓觀衆去說,我不想将主題強加于人。觀衆看完能獲得力量、有一點點沖動,我就非常滿意。

而且,我也不能說我們媒體從業人員百分之百都會好的,在每個行業裡,能堅持自己的良心、堅守道德底線的人都是少數。我們講這些勇敢的人的故事,初衷就是為了更多人能忠于自己内心的光明。

葉大鷹:拍調查記者,現實和電影都不容易

《永不妥協》劇照

《WSJ.》:《天安門》之後,你已經有 12 年沒有執導影片上映。中國電影市場發展最為迅猛的這些年,為什麼反而缺席了?

葉大鷹 :我找不着北。真的,我在影視娛樂的大潮中找不着北。誰不想在自己的專業裡頭有所表現?哪怕拍個娛樂片?但後來我發現,當我去拍娛樂片時,投資人就擔心,信不過你,說“你能跟現在的觀衆娛樂嗎”?而且很多投資人身邊,總圍着一群所謂懂影視劇的人,會拿什麼資料去說服老闆,誰前一部賣了多少票房,會形成一個唯票房論,票房被當成了終極的東西。從投資人的角度來說,賺錢是理所應當。久而久之,那些老闆也都這麼想問題了。然後我就會覺得,這個時代逐漸沒有我們生存的空間。

這個社會人人都把賺錢當做一個巨大的目标,我覺得是社會的倒退。當然,社會發展必須經過這個過程,才會回歸創作,而不是嘻嘻哈哈、胡扯瞎編。

最近幾年,我還是發現一些好作品出來了,有一些片子,沒那麼市儈、不那麼娛樂,當然它很有趣,又有一定的思想高度和做人的高度,是以我也覺得,自己還是可以出來做點事的。

《WSJ.》:這些唯票房論的傾向,可能讓很多你這樣的老一輩電影人無法持續進行表達,也是電影市場的一種悲哀。

葉大鷹 :反過來說,也是我們無能,掉隊了怪誰?還是隻能自責。隻能在未來的作品中,做出另外一種可能的努力,這是非常艱難的。

你願意改變,但有時候會看到同行甚至好友,拍出完全不靠譜的電影,看到一種迎合,好像自己去冒充年輕人在那兒談戀愛。我看半天,就感覺這人完全不認識了,會激起我的無比同情,并告誡自己,千萬不要變成那樣。但同時,也要掂量好,要奮鬥就有犧牲,要付出代價。你覺得值,就去付出,不試怎麼知道結果呢?前些年,我可不止是一年寫一部作品,我也一直在悶頭在家嘎嘎地寫,創作是有瘾的,創作者會在創作中變成另外幾個人,我會将心比心地去寫人物,那才有意思。

《WSJ.》:自己創作的過程中,你關注過年輕一代電影人的表達嗎?看了這些年許多電影節,我覺得當下年輕人的創作母題跟你們年輕時相比并沒有明顯的變化,可能隻是成長背景、時代背景有所改變,但自我的表達深度變化不大。

葉大鷹 :其實是一樣的,因為每個人都是時代的産物,不可能蹦出時代。我今天再去回想自己年輕的時候,也都差不多。我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拍片,困難會小于今天嗎?也不是。今天的優越性就大于過去嗎?也未必。每個創作人,都需要給自己一個标的。我們也不用說什麼大道理,隻要你希望自己拍的電影能不混同于看不上的那種庸俗作品,就夠了。

拍完《永不妥協》,我也有點小小的較勁和得意,終于能告訴大家,我還活着,那個葉大鷹還在。因為對導演來說,沒有作品不就等于“死了”嗎,創作上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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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妥協》劇照

《WSJ.》:最近幾年,有什麼年輕導演拍的片子令你印象深刻?

葉大鷹 :《我不是藥神》,我覺得挺好,還有《少年的你》也不錯。猛的一想,我也涵蓋不全,前不久看了講上海話的那個電影《愛情神話》也非常有趣。

《WSJ.》:那你會希望跟現在所謂的主流觀衆群體,也就是年輕觀衆進行更直接的對話嗎?

葉大鷹 :我不會,不會去問年輕觀衆喜歡什麼,那我就變成跪着拍戲的人了。我就想在下一部片子裡,争取給大家一個意外。

《WSJ.》:現在有什麼未來的拍攝計劃可以透露嗎?

葉大鷹 :(拍新片)還得試,想奮鬥就得有犧牲。我們會在創作中掙紮,幾死幾生,不把自己寫成那樣出不來好作品,而且也不過瘾,是不是(笑)?大家會想當然地覺得我過去拍了紅色電影,(未來)應該再拍一個,但不一定。大家忘了,我第一部《大喘氣》是“資産階級自由化”的典型作品。是以我現在還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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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喘氣》劇照

《WSJ.》:你年輕時那樣“有勁”的作品都是如何創作出來的?

葉大鷹 :隻有你越真誠,觀衆才越會為了你的作品買賬。當時拍完《大喘氣》,就想下一部拍什麼,能不能拍一個“二老”都買賬的作品?我們那時候俗話說的“二老”,就是“老百姓”和“老幹部”。多難啊,怎麼弄?就是憋。好作品就是憋出來的。

後來我一想,我聽說朱敏被納粹抓到集中營裡過,有這個故事,頓時大家(茅塞頓開),過去電影都是咱們跟“日本鬼子”鬥這鬥那,這回到了納粹面前,那是怎樣的可能性?那時候興奮得,就直接把《紅櫻桃》弄出來了。

其實那時候非常功利的,年輕人要闖出一條路不容易,而且我也很幸運,因為我父親跟朱敏是校友,有這方面的條件,才能順藤摸瓜去進行采訪。《紅櫻桃》的采訪,讓我們的人生觀、價值觀有了非常大的根本性的改變,我們開始關心除了個人命運之外的曆史了,關心民族和社會了。

《WSJ.》:現在年輕一代會用視訊創作的人越來越多,都有可能像你一樣踏上導演之路嗎?

葉大鷹 :當年上電影學院,他們從美國找來一個很有名的老教授,跟我們說了一種理論,什麼樣智商的人能當導演?他說,有開車的能力就能當導演。當時我們還挺不忿,但後來覺得還真是,現在看短視訊,常常看着看着,就能蹦出幾個挺有意思的想法。但這是技術,根本性的創作,還是自己的專業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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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櫻桃》劇照

《WSJ.》:技術是好學的,深層次的思考與個性的表達,才是拉開不同創作者差距的根本。

葉大鷹 :對,因為任何人,都會覺得自己跟别人活得不一樣,才覺得有價值、才有意思。我們現在這個教育制度,是有種把你們培養成有用的人(的感覺)。誰用?養活自己、掙着小錢、再掙大錢,都得按照這個邏輯走,是以都得在這個道路上找到自己的位置。我覺得挺沒勁的。

而且一定要持續堅持創作下去。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内心中一直有一種力量推着我往某一個方向走。我就覺得,哪怕困難得要死了,也會有人拖着你,哪怕死後也會有人給你公平,我一直相信這個,從沒絕望過。

《WSJ.》:現在還有一些營銷号把你寫成當年“京圈”的代表人物之一,對這樣的說法你怎麼看?

葉大鷹 :現在那幫人,動不動“圈裡”什麼的,我就覺得非常可笑。哪有圈子?而且我得再說,我跟“北京圈”沒什麼關系。什麼京不京圈,都是媒體的需要,博眼球的說法,誰跟誰有關系啊?當然确實會有一些價值觀相近、臭味相投的人。

為什麼王朔會變成(年輕時)我們周圍不斷有人談起的人?因為他的思想、文字,給我們同時代的人,帶來了一種豁然,也不叫開朗,就能讓你突然獲得了認識世界的能力。跟臭味相投的人、靠譜的人、有共同追求的人在一起,那才是結伴而行,而且不用老聯系,有些朋友不是需要老聯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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