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38年,他見證了一場拯救滅絕的“接力”

作者:中國科學報

文 | 《中國科學報》 記者 胡珉琦

今年,作為鲟類專家的危起偉退休了。可就在7月21日,他研究了30多年的長江珍稀魚類白鲟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宣布滅絕。而他還在持續研究的長江極危物種——中華鲟也進入自然種群滅絕的倒計時。

過去半個多月來,中國水産科學研究院長江水産研究所研究員危起偉幾乎每天都在與各路媒體打交道,回答有關中國鲟類保護的問題。

“我想讓更多人認識到長江鲟類岌岌可危的生存現狀,卻不得不借助一個物種的滅絕作為契機。”更讓危起偉憂慮的是,一時的輿論熱度難以讓長江其他瀕危魚類不再重蹈覆轍。

38年,他見證了一場拯救滅絕的“接力”

1993年,危起偉在宜昌江段救助一尾白鲟。

38年,他見證了一場拯救滅絕的“接力”

白鲟 受訪者供圖

尾聲

白鲟隻以魚類為食,是長江淡水生态系統中的頂級掠食者。

1984年,大學大學剛畢業的危起偉就開始了水生生物的研究保護工作。

“我在宜昌第一次見到白鲟,它是死的。1985至1987年基本每年都能見到一兩尾白鲟的屍體。第一次見到活體是在1993年的時候。”

20世紀90年代,美國的導師一直邀請并願意資助危起偉赴美攻讀博士學位,但是為了白鲟和中華鲟研究工作不間斷,他毅然放棄了這個機會,留在國内,一邊完成博士學位,一邊繼續保護實踐。

白鲟是白鲟科白鲟屬的魚類,也是中國特有的大型江海洄遊性魚類,主要生活在長江。白鲟的體征高度特化,身體如梭,吻部突出如劍。

在曆史上,長江沿江各省份均有白鲟的捕撈記錄,但白鲟資源較少且沒有人對其做過專門的評估研究。

危起偉談到,早在1975年以前,長江全江段白鲟年捕撈量估計為25噸,其中四川和重慶江段約有5噸。但自從1981年葛洲壩截流以後,壩下江段白鲟數量急劇下降。建壩初期的1981—1987年,每年可發現10~32尾成體白鲟,1988—1993年每年隻發現3~10尾,1994年僅發現1尾,1995年以後便很少再有發現了。

令危起偉最難以忘懷的是2002年12月1日,長江南京下關潛洲以北水域捕魚的漁民捕到一條白鲟。危起偉帶隊立即從武漢趕到南京,就地展開保護和搶救工作。那是一條長3.3米、重130公斤左右的雌性白鲟,年齡15~20歲,正值中年。然而,整整經曆了29天不間斷地搶救,這條白鲟最終還是不幸死亡了。

“就因為給它準備的水池池壁與管道之間留下了一個細縫,它在貼邊遊動時,吻部鑽到了縫裡,猛一退出後産生了劇烈的應激反應,很快它就翻肚皮死了。”危起偉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這種頂級獵食者的敏感,甚至可以說是脆弱。

兩個月後,四川宜賓發現一條誤捕的白鲟。危起偉所在的救治組成功搶救白鲟後,用超音波标記把它放回長江,計劃進行長期的追蹤研究。不巧的是,剛追蹤了兩天,追蹤船觸礁了。“當時正值大年二十九,船的螺旋槳找不到人修,等大年初三、初四我們修好後回來,這條魚就找不到了。”

危起偉并不知曉,這次意外會成為他與白鲟的最後一次相遇,相反,他對于再次追蹤到白鲟有着強烈的信念。

2006—2013年,在原農業部漁業局的安排和中國長江三峽集團有限公司等的支援下,由危起偉牽頭,在長江上遊原白鲟主要産卵場及其鄰近江段開展了8次大規模的水聲學探測—試驗性捕撈調查。

同時,項目支援開展了白鲟誤捕應急救護網絡建設,建立起漁民—漁政—科研人員的多方關聯機制,還開展了精液冷凍儲存、雌核發育技術儲備等魚類專業方面的工作,希望為今後白鲟的拯救工作創造條件。

2017—2021年,農業農村部支援20多個機關聯合開展“長江漁業資源與環境調查”的專項工作,在長江全流域布置了65個調查站。

然而,白鲟卻再未現身過。

滅絕

2019年9月中旬,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在上海連開3天會,組織了專家組評估,評估結果為中國特有物種、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長江白鲟滅絕。

同年年底,危起偉在國際學術期刊《整體環境科學》發表論文,推斷白鲟已經滅絕。他認為,白鲟可能已于2005年至2010年間滅絕,且可能早在1993年就已功能性滅絕。

直至2022年7月21日,IUCN釋出了最新的物種紅色名錄。在名錄中,白鲟被正式宣告滅絕。

危起偉知道,這個結果在科學上毫無争議,但他的内心卻始終難以接受。

在談到白鲟滅絕的原因時,危起偉表示,20世紀80年代以前,白鲟作為一種經濟魚種被商業捕撈,導緻其種群大幅度衰減。但這并非導緻白鲟滅絕的緻命一擊。

世界魚類遷徙基金會曾在2020年7月釋出的報告《洄遊淡水魚地球生命力指數》指出,1970至2016年間,世界範圍内洄遊淡水魚類種群減少了76%,而水壩和其他河流障礙物對此負有重要責任。

“作為一種大型的魚食性魚類和頂級掠食者,它的數量本來就不多。河流工程直接導緻栖息地破碎化,進而阻礙魚類上遊産卵洄遊,繁殖不足。”

他進一步解釋,1981年葛洲壩截流以後,白鲟被分隔成壩上和壩下兩個群。被阻隔在壩下的繁殖群體無法上溯到位于金沙江下遊的産卵場進行自然繁殖。同時,壩上繁殖群體由于數量減少導緻繁殖效能明顯下降,産卵繁殖出的仔幼魚降河過程中也受到了大壩阻隔。

疊加航運、水污染和魚類資源下降等多重不利因素的影響,白鲟的繁殖規模逐漸減小,繁殖頻次降低。白鲟個體大,性成熟晚,一旦繁殖活動停止并且高齡個體逐漸趨近生理壽命後,野外種群逐漸走向滅絕就是一種必然的結果。

“在野外個體已經非常稀少的情況下,産卵場的水聲和試捕調查、人工雌魚發育技術研究滞後,根本來不及阻止物種滅絕。”這讓危起偉感到十分遺憾。

困境

白鲟曾經生活在四川宜賓的川江一帶,與大熊貓是“老鄉”,但它們的生存境遇卻截然不同。“水域生态系統特别是淡水生态系統遠沒有陸地生态系統被了解和重視。”危起偉無奈表示。

以陸生動物比如大熊貓、東北虎為旗艦或傘護物種的保護體系,可以拿出大片土地和森林來進行嚴格的系統性保護。而水下這個“黑暗世界”,科學研究難度大,保護成效更低。

危起偉解釋,從開放性和多功能性角度來看,水生生物保護區的管理難以做到陸地自然保護區那樣的封閉管理,而且在人類經濟社會中,水體承載着供水、納污、航運等一系列功能,在一些保護區這些功能的發揮很難被完全拒絕。

如今,很多水生态系統受大壩、圍墾、污染、疏浚、碼頭、捕撈、航運等的影響已經發生了顯著改變,尤其是其生态格局的改變,影響深遠,比如大壩建設運作導緻的區域生境從河流的流水環境到水庫的靜水環境的改變、栖息地碎片化洄遊受阻、流速流量以及水文節律的改變、水溫節律的改變、含沙量和含氧量的改變等,想要逆轉這些環境因素異常困難。

2017—2021年連續5年的長江漁業資源與環境調查發現,長江有分布記錄的448種魚類中有135種未被采集到,占長江分布魚類總數的30%,除白鲟外,還包括鲥、鯮以及白魚類、裂腹魚類、高原鳅類、銀魚類等,這也意味着長江魚類自然種群整體衰退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而如此重要的長江流域漁業資源的本底調查竟時隔41年才重新啟動。

2020年2月24日,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十六次會議表決通過《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動物交易、革除濫食野生動物陋習、切實保障人民群衆生命健康安全的決定》。全面禁食了沒有列入畜禽遺傳資源目錄的陸生野生動物,但魚類等水生野生動物還沒列入禁食範圍。

危起偉表示,雖然社會上經曆了一些水生野生動物保護輿論事件和讨論,但依舊沒能建立一個能夠适應水生野生動物保護的理論話語體系。

掙紮

中科院院士曹文宣是危起偉的博士生導師,他在2006年提出長江應禁捕十年,讓魚類資源休養生息。到2020年底起,長江幹流和長江口成為長江流域十年休漁全覆寫的區域,這給長江野生魚類種群的修複帶來了非常重要的契機。

然而,禁捕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以危起偉仍在持續研究、處于極度瀕危狀态的中華鲟為例。2017年至2021年,中華鲟自然繁殖已經連續中斷5年。每年洄遊上溯到中華鲟自然産卵場江段的中華鲟繁殖群體數量持續下降,目前僅有20尾左右,自然種群延續面臨嚴峻挑戰。

危起偉特别提到,2005—2007年,葛洲壩下遊因二江電廠區來水導緻的“橫波”影響通過葛洲壩1号船閘船舶的航行安全,由中國長江三峽工程開發總公司建設“葛洲壩下遊河勢調整工程”,結果二江下槽淺灘移除工程導緻了下産卵區消失,建立隔流堤覆寫了上産卵區,後續多年監測發現,産卵區被迫上移到大江電廠下更狹小的範圍,直接影響了中華鲟的自然繁殖效果。

三峽工程蓄水導緻葛洲壩下中華鲟産卵場自然繁殖季節産生滞溫效應,而後金沙江下遊水電站———向家壩、溪洛渡的相繼運作促使葛洲壩下中華鲟産卵場自然繁殖季節的滞溫發生疊加,進而強烈壓縮中華鲟自然繁殖的時間視窗。

1996年,為了保護葛洲壩截流後在壩下形成的中華鲟唯一已知産卵場,湖北省建立了長江湖北宜昌中華鲟省級自然保護區,全長80公裡。2000年後,幾經博弈,保護區範圍調減為50公裡,後又增至60公裡。“2017年,這一省級自然保護區開展了晉升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申請工作,曆經4年半,卻遲遲沒有下文。”對此,危起偉耿耿于懷。

此外,河道沖刷、航道疏浚、防洪工程建設和沿江城市景觀工程建設等人類活動大幅損害或侵占了中華鲟幼魚的栖息地。

如果河流及沿岸工程的侵入無法得到有效控制,那麼中華鲟也将進入自然種群滅絕倒計時。

中華鲟繁殖栖息地大幅度損失,仔稚幼魚栖息地損失嚴重,通過人工提高繁殖量和早期生活史成活率是補充自然種群最直接有效的手段之一。

40年來,中華鲟人工增殖技術已然成熟,但危起偉直言,中華鲟人工增殖放流措施沒有得到科學有效的實施,雖然人工放流了數百萬尾中華鲟,但成效并不樂觀,對野生種群的補充比較有限。

中華鲟人工增殖放流過程中存在許多管理問題,比如重生産、輕生态,重數量、輕品質,重形式、輕效果,重放流、輕評估等,增殖放流資金普遍采取公開招投标形式,過于市場化,有些地區甚至出現放流失控的情況。而且,由于全國性放流種類多,資金被稀釋且逐年減少,使得本就非常有限的中華鲟人工繁育放流企業無法維持生産。

而且,放流規格、時間和地點等缺乏科學的規劃和管理。長江的中華鲟種群在珠江流域放流、高溫季節放流、過大規格的放流、放流後無休漁保護措施、用于人工繁殖放流的親本數量和品質無人關心等問題層出不窮,業界科技工作者有關加強跟蹤監測評估放流效果的呼籲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采納。

白鲟的命運以滅絕告終,危起偉接下來的追鲟之路會通向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