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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創業史第一部:第十四章:2

作者:共享無産階級理論經典

在天真無邪的改霞心目中,代表主任基本上是正派的、正确的。她愛的生寶同志入黨的介紹人嘛。她聽說:整黨中批評他的時候,人人都得先說幾句他在土改中的功績,然後才惋惜他對互助合作不積極。她踩着稻地塄坎上的青草,向郭振山走着,做夢也不會想到代表主任是摸黑找韓掌櫃那樣的人。要是有人告訴她這件事,她當然會認為是中傷,破壞共産黨員的威信。因為在她眼裡,郭振山的心地、積極的言詞,他那魁梧的身軀,和他一本正經的外表,是相一緻的。即便在整黨時檢讨過土改中占便宜、土改後買地的自發思想,都不足以動搖整個土改時期,郭振山嵌在改霞腦中的不可磨滅的印象。我的天!下堡鄉隻有兩個縣人民代表——盧支書和郭主任!這樣的事實可以懷疑它的正确性,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值得改霞信任呢?在她看來,代表主任是完全可以信賴的:在蛤蟆灘,他是黨的上司;剛出土的嫩芽梁生寶,無論如何,還需要時問來證明他有作為。并且這代表主任又是無私地關心她的前途啊……

改霞怒氣沖沖跑到翻身渠西岸來了。她站在彎腰用镢頭挖土的郭振山跟前,把手裡的信,伸手遞給他。

赤着上身做活的郭振山,停住做活了。他手握着镢頭把,轉過身,兄長一般親切。他看着改霞氣呼呼地使着性子,臉都發青了。他一邊接信,一邊笑問:

“啥事?改霞,把你氣的?……”

“不要臉的永茂給人寫信哩!”改霞連氣帶羞,臉又通紅了,兩眼冒火星。她憤恨地咬牙切齒說,“誰知道他啰啰嗦嗦寫多少!拿供我上中學引誘我哩!挑撥我脫離團的關系!反正我不能讓他白白辱沒我!”

上身脫得精光的郭振山,癡呆地拿着信,正在考慮着說什麼,改霞一擰身就走了。原來振海拖着空土車轉來了,她嫌怪不好意思。會看勢的郭振山,隻笑了笑,也不再叫住她了。……

改霞回到柿樹院的草棚屋,媽見她不高興,問她。她不免把事由約略說了一遍,生一陣氣。媽勸了她幾句。……

黃昏中,娘兒倆正吃晚飯中間,一個高大的莊稼漢,一隻手端着老碗,另一隻手端小菜碟,肩膀上搭着莊稼人吃飯時揩汗的毛巾,從昏暗的街門進來了。這斜對門鄰居,到柿樹院來串門吃飯,已經變成習慣了。是以雙方都無須打招呼,比打招呼更顯得親切。

重勞動了一天,沒一疲勞模樣,郭振山把小碟放在草棚屋門前土院子的地上,蹲下來吃飯,一邊笑着,說坐在門台階上吃飯的改霞:

“生那麼大氣做啥哩!富裕戶的子弟嘛,哪有咱黨團員的思想兒好哩?你不高興他,就甭理他算哩。一村一巷,為這号事,不值得鬧!惹人笑話哩!”

“對着哩!”改霞她媽贊成,“我也是這麼說她來……”

改霞不張聲。她生氣。

代表主任喝了一口玉米糊糊,又用筷子夾了一口鹹菜,放進有胡楂的嘴裡嚼着。他繼續用兄長一般親切而嚴肅的口吻教育:

“況且,隻等西安的紗廠到咱縣來招考,你就進工廠走了。你何必為這号戀愛事實,鬧得滿村風雨?羞了永茂,自己也不好看喀!是不是?”

“就是哩。”改霞她媽同意。

代表主任繼續說:“他永茂再不寫信,你就算哩。他再寫信,你交給我。我好好訓他!對不對?改霞?”

在這樣權威的分析面前,改霞還說什麼呢?她同意了。

郭振山慷慨仗義地對改霞她媽說:

“嬸子!你這時算入了俺互助組哩。種地、收割,全托付給我!改霞要參加工業去呀,你甭存一顧慮。我的天!大城市要建設社會主義哩嘛,俺黨團員不去,誰去?她在家,農業上勞動,她又不強的!她參加了工業,你有啥困難,尋我。你甭顧慮一!”

改霞她媽笑說:“隻要改霞情願,她去……”

改霞既不表示情願,也不聲明不情願。她是有主意的閨女,代表主任隻能影響她的考慮,不能代替她拿主意。她還沒拿定最後的主意哩,她還沒和生寶談哩。她不願意過多地談論沒考慮成熟的事情,引起代表主任和她媽的注意。

第二天早晨,改霞上學去,她媽追到街門外。

“改改,你下了學,到郭家河你大姐家去一下,問問她家的牛,明兒有空空,咱磨玉米面和扁豆面。……”

“嗯啊……”

郭振山和振海去翻身渠平地,在街上聽見,說:

“改霞!你甭去哩!俺家的牛,眼時沒活,閑站在那裡,你們拉去磨面。”

改霞提着書兜站住了,望着站在街門口的媽。媽對代表主任說:

“還是叫她拉去吧!俺常用牲口,不是一回。”

“一年要用幾萬回?”郭振山很有風趣地問。

改霞她媽淳厚地笑笑。郭振山開玩笑說:

“一年三百六十天,該不用三百六十回吧?”

“連三十六回也沒……”

“是這,就使喚俺家的大黃牛!它捎帶你娘兒兩口的一碾磨活兒,不算啥!既然你家入了俺互助組,做碾磨還要從親戚家拉牲口,你這是存心給我難看嗎?”郭振山話很重,滿腮胡楂的臉上卻笑着。

代表主任這樣懇切,寡母女還能說什麼呢?

當天傍黑,改霞從下堡國小放學回家,幫助媽用笸籮和細篩,在草棚院北邊的官渠裡,淘好玉米和扁豆。

第二天早晨,郭振山自己把戴好套繩的大黃牛,牽進有一棵柿樹的草棚院裡。改霞她媽心中十分不安,手忙腳亂,說了許多客氣話。不知怎麼感激是好啊。實在!應當借用牲口的人自己去牽,怎能讓牛主家送上門來呢?

“郭主任!快把牛拴在柿樹上,忙你自己的去吧!”

“不忙!”郭振山矜持地笑着,一隻大手捉着牛缰繩,另一隻大手掌,滿意地撫摸着牛背上茸茸的金黃毛,說,“你拿笤帚來掃磨子吧,我幫你套上。”

這個高大的中年莊稼人,不僅幫助寡婦老婆兒把大黃牛套在磨子上,而且幫助她把淘好的糧食和所有的磨具——笸籮、簸箕……統統搬到磨棚裡來,好像他不是鄰居,而是她的什麼親戚。老婆婆不安地一再請他做自己的活去,但他直至把磨面的事,全都安排停當,才兩隻大手互相拍打着,放心地走了。

郭振山這樣的關懷,引起了老婆兒的疑心。她在磨面的時候,獨自一個人不由得思忖:

“郭主任為啥要對俺這麼好呢?好得就像巴結俺一樣。我這個死老婆子,對人家有啥用嗎?”

她竭力往好的方面想。她摸不到一有根據的壞心眼。代表主任經常教育村裡人,難道他本人還能有什麼不可告人的打算嗎?她嫁到這蛤蟆灘來以後,眼看着郭振山從一個九歲的娃子,長成一個四十來歲受人尊敬的大漢。他對婦女的态度,即使在舊社會,也是禮儀的,何況他眼時又是共産黨員,又當着全村的領頭人。而且,郭振山比她閨女改霞大二十來歲,比她自己小二十來歲哩……

由于寡母和待嫁閨女的處境,改霞她媽在這方面很謹慎。她怕人背後議論,她甚至不情願和任何一個鄰居過于親密。這就是她不向鄰居們借牲口,而舍近求遠,從她的兩個女婿家牽牲口做碾磨活兒的原因。

當改霞從下堡國小回來的時候,媽把她對代表主任的懷疑,告訴了閨女。改霞笑得直不起腰來,辮子搭到地上。她勉強站直起來,又笑得眼淚也出來了。笑畢,她把辮子甩到後面去,用手帕揩着笑出來的眼淚,才告訴媽說:“媽!你的心比針眼還小!你倒是會用腦子……”

媽瞪大了眼睛,很不高興。她怎麼能明白這個社會的一切事情呢?她整天和鍋、盆、碗、筷、笸籮、簸箕結伴,怎麼能想通這柿樹院外頭的許多事情呢?

“死女子!你笑媽做啥?”

改霞揩畢笑出來的眼淚,漂亮的臉龐立刻嚴肅起來了。她按實在的情況,告訴媽說:“代表主任受了盧支書的批評哩,對互助組熱心了。和梁生寶一樣,也幫助有困難的鄰居哩。媽,這是黨裡頭的事情,你千萬甭對旁人叨叨……”

媽做出不喜歡提到梁生寶的表情,改霞就不說下去了。

代表主任的形象在改霞媽心目中更高了。老婆婆對于莊稼人“在黨”的意義,也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共産黨能把莊稼人教育成更厚道、更大方、更深謀遠慮的人,這符合她的心思。隻有梁生寶入黨,使她惋惜。梁生寶和改霞中間,沒有說不清的事實,她相信;但她不相信他們中間,沒一讓人看不上眼的地方。和人家沒出嫁的閨女有不正大的關系,這就使改霞她媽對梁生寶抱了成見。生寶的一切活動,連走路的步态,她都讨厭。她喜願改霞離開她去住工廠,就是怕她和梁生寶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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