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間裡新來了個女同僚，打破了這個男性群落的生态平衡。沉悶的空氣中彌漫着一絲騷動不安的味道，就像暴雨将至，壓城而來的一朵積雨雲。所有人都盡力克制自己，不往她那邊看，但又都有點心不在焉。有人發現自己在說話時，會刻意壓低音調；有人甚至在煮咖啡時失手打碎了一隻杯子。下班時，坐在她對面的A，有點吃驚地發現自己忙活了一個下午，PPT卻隻做了兩頁。
A吃完飯回來時，格子間裡已經空無一人。血液湧到剛吃飽的胃裡，讓他無法集中精神。眼睛盯着螢幕上的文字、資料表和柱狀圖，腦子裡浮現出來的卻是染成淺棕色的披肩長發、明亮有神的大眼睛、鮮紅而水潤的唇膏、微微搖動的裙擺、還有高跟鞋撞擊地面的咔嗒聲。想到這裡，他明白了自己心神不甯的原因。整個下午，他都在擔心女同僚緊繃的正裝上那粒紐扣，會不會被撐得掉了下來。他往後一靠，雙腿蜷在椅子上，雙手放在腦後，長呼了一口氣。“真想和她共度良宵”，他想。
“可以幫你安排。”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他被吓了一跳，椅子也随之轉動了起來。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他發現寫字樓的保潔阿姨站在身後，穿着橘紅色的工作服，雙手拄着拖把，臉上的皮膚黑而皺。在慘白的熒光燈下，她的眼睛像兩粒深邃的黑曜石，緊緊盯在A的臉上。
“你說什麼？”A發現自己的聲音有點顫抖。
“新來的女同僚，幫你安排。”阿姨的國語非常标準。
“你是誰？”
“我是魔鬼。”
“啥？”
“我是魔鬼。就是彌爾頓歌頌過的堕落天使露西法，和浮士德簽約的梅菲斯特。對了，在你經常玩的電子遊戲裡，你曾經把我打死過很多次，我還送了你很多暗金裝備呢。”
“你就是個保潔阿姨。”
“我可以化身為任何事物。拿破侖進攻莫斯科時，我是那顆橫貫天際的彗星。在大西洋裡，我曾化身成一條名叫莫比·迪克的純白色抹香鲸。在布拉格，我附身在一個病恹恹的保險推銷員身上，讓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甲蟲。”
A很吃驚。倒不是吃驚他竟然和魔鬼面面相觑，而是吃驚一個普通的保潔阿姨竟然如此熟悉文學史。但他也大概猜到了阿姨的來意。
“阿姨，某種意義上，我也算個科學家，你對我傳教是沒有用的。”
阿姨看了A一眼，把拖把放回桶裡，直起身來，像從瓶子裡冒出的一股濃煙一樣，越升越高，越變越大，直到整個格子間裡都快容納不下，直到A必須擡頭仰望，才能看到她的臉。她的身後長出了一對巨大的灰黑色的翅膀，微微扇動，格子間裡就彌漫着濃濃的硫磺味道。
“注意你的态度，科學家！”阿姨的聲音變成了低沉的怒吼，像一列火車從腳下隆隆開過。
A渾身發抖，肝膽俱裂，汗如雨下。魔鬼收起翅膀，又變回了保潔阿姨的樣子，說：“不要害怕，你并不是我一盤大棋裡的棋子。這隻是一個小小的惡作劇。這個道貌岸然的世界太嚴肅了，嚴肅到了無趣的程度，讓我帶你去找點樂子。”稍微停頓了一下，沖着A眨了一下眼睛，接着說：“記住，魔鬼手裡最有力的武器，就是他的幽默感。”
在接下來的一片沉寂中，A清晰地聽見了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音。
“十五分鐘後，一輛計程車将從樓下經過。你上車，到XX路上的XX酒店，坐電梯到13樓。出電梯左轉，然後直走，走廊盡頭左手邊的房間門沒鎖，她就在裡面等你。”阿姨說完，彎下腰，提起水桶，轉身走了。
A終于能夠說出話來：“那個……就是那個……那個你安排的時候，能不能讓她穿着今天上班穿的這套衣服。”
“如你所願，先生。”阿姨轉過身來，她甚至微微鞠了一躬。
那個房間确實沒有上鎖。當門在他身後關上時，燈突然亮了。白色的燈光照耀着白色的大床，讓A感到一陣迷醉和狂喜，就像一顆子彈在他體内炸裂開一樣。
這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到了保潔阿姨下班的時間。發現格子間的燈還亮着，她走到門口，看見一個秃頂大肚的漢子，蜷縮在椅子上，睡得正酣。她搖搖頭，轉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