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港樂新人林家謙:故事未完

作者:澎湃新聞

阿水

今年上半年《聲生不息》熱播的時候沒有看。其實也有,零星看到片段,節目用心地介紹港樂曆史,請兩地唱将演繹港樂精粹。品質很好,既顧到老樂迷的感情,也收獲了一些新樂迷。我們樓有個通風井,某天傍晚樓上的小女孩母女洗澡,循環播放楊千嬅的《野孩子》,還跟着一起唱。

喜歡港樂。隻是當一種文化需要緻敬從前的輝煌,雖然呈現出夕陽無限好,瘦死的駱駝仍然很大的情形,還是難免傷感。新上映的香港電影《七人樂隊》也是如此。七位在香港影史上分量沉甸甸的影人,一人拍一個香港故事,品質良莠不齊,但是總體真誠。鏡中有很多過去的影子,太多了,有點不忍卒視。這時就想,有新的就好了。

林家謙算是新出道的香港男歌手。說新也不新,出道前他是幕後創作者,已經幫陳奕迅、楊千嬅、容祖兒、彭佳慧、薛凱琪等好多人寫過歌,會編曲兼制作,深受業内人士好評。2020年采訪陳奕迅,正值新歌《是但求其愛》的宣傳期。他提到作曲的林家謙,青澀時代給他寄demo然而他聽也沒聽就塞進抽屜的往事。陳奕迅在公開場合經常提到林家謙,從各個角度贊他,甚至是林不被人看好的嗓音條件和唱歌技巧,還帶他上自己的線上演唱會。提攜後輩的傳統如果在港樂界還存在,至少說明希望猶在。

林家謙成名很快。他正式出道是2019年,到2021年中國香港地區Spotify公布最受歡迎大熱歌曲前十首,有五首是林家謙的。雖然今時不同往日,他還不算正式地紅過羅湖,但畢竟是紅了。他的歌,在國内各大流媒體平台的單曲留言數量、品質也漂亮。那就來寫一寫這位港樂新人林家謙。

港樂新人林家謙:故事未完

2021年1月,中國香港,林家謙 視覺中國 資料圖

林家謙的音樂和比莉·艾利什(Billie Eillish)蠻像的。他們的歌聲量不大,都要心靜時才能聽進去。幾年前剛知道林家謙的時候聽過他的歌,就沒聽進去。當時覺得他像标準以上的産物,雖然處處精巧,但是缺乏明顯的個性。林家謙不是專業歌手出身。他會寫歌會制作,各個重要的環節都精通,隻是唱的方面有欠缺。他嗓音普通,沒有專業歌手聽聲識人的聲音特色。林家謙的外貌和聲音是一個體系,隸屬時髦斯文挂的香港男生。這樣的外表最有隐蔽性,因為同一副樣貌的下面,藏着千差萬别的個性。

今年他的幾首單曲釋出以後再聽,感覺就不一樣了。大概是心境變了,辨識出“普通”的聲音底下,其實蘊藏着獨特的語氣和情緒。他對旋律和斷句吐字有獨到之處。這原本就是粵語歌的特色,粵語的九聲六調天然的豐富,語言和旋律互相指路,彼此依托。就算句末最後一個字淡得快要消失,不着痕迹地又能演變成一個音符。這個音符既微妙又意想不到,宛如歎息。為它插上翅膀,變成繞梁三圈的豐饒尾音,是林家謙的拿手好戲。他尤其擅長捉住空氣中不可見的波動,以旋律為它賦形,讓人生出“原來你在這裡”的贊歎。

林家謙是一個很關注内心感受的歌手。他的歌打個比方,就像用獸皮裁成流蘇做裝飾的印第安人,跳躍奔跑時衣飾絲絲縷縷輕盈飄逸,穿衣的人卻并不孱弱,是天地之間強壯的生靈。

林家謙延續港樂的傳統,主要唱愛情。他的歌屬于張愛玲、王家衛這一派的愛情,講究一瞬間的心念一動。人物内心長久以來積聚的情感,被緩緩流動的時間沖刷成礦石結晶,折射出彩光。以密集跳躍的音符表現光線的閃動,獨特的斷句往往有跌宕感,是以語氣越是平靜安穩,細細一把嗓,其中蘊藏的感情和頓悟就越強烈。好似梁朝偉的眼神。

今年的新歌《某種老朋友》是三部曲的第三首。愛出三部曲,也是港樂的好傳統。用三首歌而不是一首寫心路的變化,處處留下前作的痕迹,可以在十分鐘之内營造時間流轉的景象。就像走在路上,過一段時間就看見同樣的路标,但風景已經發生變化,你也不再是路過上一個路标時的自己。

三部曲的第一首《下一位前度》,主角是個戀愛狂,drama queen。富有戲劇性的人生,往往發生在追求戲劇性的人身上。“我”願意一次次戀愛,“給火花灼傷到極緻”“将瑣事當天大事”,源自内心深處對衰老、麻木、純熟的恐懼。戀愛的對象不重要,金句是:“若覺得第一位最愉快,為何上一位不釋懷。”愛情仿佛成了保持激素水準和活着感覺的良藥,主角也明白,“愛情是和我自己的競賽”。話已說到這裡,明白了這一點的又何止是他。持此觀點的最著名人士普魯斯特著洋洋灑灑五卷書,告訴我們繁華的世界、走馬燈的夫妻,隻是内心世界的折射。主宰你體會到多少情感,聽見幾多音符的,隻有你的内心。

這首歌,林家謙的聲音略喑啞,編曲很傳統,惴惴不安地害怕沒有下一次戀愛。雖然隻講戀愛,從戀愛可以觀人生。似乎除了戀情,主角的生活中鮮有其他期待。副歌苦苦薄薄,提琴添幾筆亮色也于事無補,很快記住的旋律也很快意興闌珊地退去。

第二首歌,“我”開始睜開睡眼。綿密的鋼琴像石縫裡流出的清水,距離略寬的斷句像美人稍大的眼間距,黑暗中的珠貝,提示一場魔術的開始。先是疑窦叢生:如果夠豁達,為何不專心著書?“拼命愛下個,但為何傷口不退淤?”原來還是不夠豁達,因為“我”仍舊很在意“我”在你眼中是否夠善良、努力和有尊嚴。副歌在音階的爬升和下落中來來回回,歌手的音色明顯比上一首清澈無憂。

知道自己不豁達,于是放下一些負擔,開始思考實在放不下的究竟是什麼。放不下的是“彷似心髒中拳内傷”的感受。DJ remix版的最後一段做得很貼切,用斷續的音效吞掉幾句話,隻用四個字“時日無多”便概括心事曲折。原版的完整一句話是:“隻好倒數剩餘回憶時日無多。”主角從“我在意我在你眼中的印象”,被打磨到更簡潔的心境。回憶都所剩無幾了,為什麼還要在意那麼多?人最終要面對的,還是自己的本心。保有痛苦,至少能夠“證明相戀過”。

第二首歌到此為止。情歌要表達的退無可退,一般也就講到這裡為止。但是還有第三首,《某種老朋友》。

它有很多種解讀,一首好歌往往如此,能給人寬廣的想象和共情空間。它發表于今年二月,歌裡的季節卻已是秋天。前奏的鋼琴是林間一汪沉滿落葉的秋水,人跟人之間的關系已經走到盡頭,不想再挽留,也不值得挽留。

用鲸魚的陰影突然出現,比喻過去時光似有獨立意志,被觸發便不随人意志地鋪天蓋地襲來,也很普魯斯特。此時時過境遷,瘀傷早已痊愈,老友也早就分道揚镳。鋼琴的溪流尾随至此,潛入地下河,發出隐約的水流聲。澤日生繁複質密的曲調掀起蝴蝶效應,心事快速變化。林家謙在“斷氣長句”後語氣變得單純,“此際笑一笑天涼就過秋”。

流媒體和豆瓣等平台有好多人說,這樣一首歌應該拿給陳奕迅唱,效果會更好。Eason擅唱澤日生的長句有目共睹,能夠氣息不亂,兼顧語氣,仍然感情飽滿,最後一個字還能拖幾秒尾音。聲線單薄,聽上去氣息不足的林家謙也唱下來了。他的優勢,大概就在那最後幾個字的純真感。“葉有枯榮輪流,命像悼念長壽”,要有閱曆和豐富的内心,才能體會深意的歌詞,很難唱。主角來到三部曲的終章時,已經懂得感情像“細水愛長流”涓滴不斷,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就算兩個人不再“共享一葉舟”,它也始終存在。

懂得這一點,才算真的灑脫。舊情誼不會不存在,活過的日子不會被擦去。那就這樣吧,世上有那麼多荒謬事,相親相愛為什麼不能是其中的一項。洪流裡,總有人無法和自己共享一葉舟。

港樂新人林家謙:故事未完

《某種老朋友》

三部曲說完了,再講林家謙的其他歌。

今夏的新歌《夏之風物詩》《doodoodoo》,早前的《特倫斯夢遊仙境》《神奇的糊塗魔藥》《一人之境》《聽風》等主要由林家謙捉筆的歌是另一番風味。它們悲戚少少,歡快灑脫,萬物有靈,能類比任何夏日的美好風物。

這些歌都有一種,不管世界怎麼樣,總有我和我的快樂容身之處的樂觀。遺憾、困惑和缺失都留在身後,人總要蹦跳着向前,“期待每步也是祭典”(《夏之風物詩》)。尋常巷陌、鬧市街頭,皆可以是遊樂場。港樂很喜歡唱的世事變遷,在林家謙的歌裡一掠而過。“明白世事正在變遷,期望盡全力留下紀念”。他就像踩着滑闆車飛馳過遺迹和遺緒的年輕人,不是沒心沒肺,是選擇用另一種方式來面對。

《doodoodoo》也是一首吉他歌,塞滿奇崛、怪趣的意象。有句歌詞很有意思,“叫幾多可愛避過活埋”,意思是世上雖然有好多結界,變卦和百怪更多(能沖破結界)。隻要心有慧眼,處處得見奇迹,童心便不會被埋沒。

熟悉日本動畫的人,眼前馬上會浮現妖怪大遊行的畫面。總是有兩個世界同時存在,一個是平凡無奇的人類世界,一個是由妖怪統治的怪奇世界。它們偶爾交錯時,景象既恐怖又歡脫。“可愛”和“活埋”兩個詞,一個親切,一個恐怖,當它們手拉手一起出現,就降下召喚術,令妖怪遊行的畫面撲面而來。“不要将感覺幻想活埋”,林家謙的歌安慰到很多人。有個粵語區的投資人就經常在友圈提到林家謙,說明不是小朋友才需要幻想。越忙碌的人,越需要喝口汽水喘口氣的安慰。

《特倫斯夢遊仙境》用電音歌頌萬物有靈,提供無需藥物的迷幻體驗。這裡林家謙換一種唱法,全程假聲吊在仙境,可以随樂跳舞,也會有幾句話掉進耳朵:“我最愛 處處去 惹塵埃,我信怪誕世間 始終可愛”。隻有最後一句歌的最後兩個字,“如此自由 再不想說然後”的“然後”切換成真聲,聽感猶如乘坐水上樂園的滑道,爽快滑落到最末,飛入水中那一秒鐘的感覺。

陳奕迅有首老歌《然後怎樣》,這裡的“然後”似是那首歌的未來回響。《然後怎樣》唱一種青黃不接的狀态,“我的快樂時代已經唱爛”,有過冒險和努力,卻不知道為何動力消失,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問自己:“不敢滿足 不敢停站 然後怎樣?”

每次覺得進入這種溫吞水心境的時候,這首歌的旋律就會冒出來,好像安慰到自己,又好像沒有,隻是由歌手唱出了心聲。對此,《特倫斯夢遊仙境》給出一種超然的回答。它鼓勵人直接從交困的結界中飛出,在麻酥酥的音樂電流裡沉醉,也是一種答案。

林家謙唱出今日青年人的普遍心态。經濟面臨衰退,上一輩烈火烹油地分過了蛋糕。他們遵守秩序,努力上進,“忙着為明日打算”。這一代的青年,隻好生出“不想要三幅被 隻想要随便的 随心的結尾”的念頭(《神奇的糊塗魔藥》)。手表的比喻和陳奕迅的《陀飛輪》異曲同工,都講人被工作主宰,又有微妙的差別。《陀飛輪》裡的主角,尚可以憑賣力工作“多買一支表”。而這裡,好像也隻能“忙着看看表 竟不知分秒停轉”。

但仔細想,它仍然在香港精神的光譜内。“獅子山下”的精神有一體兩面,一個是拼搏努力,一個是求同存異、同舟共濟。撐起這兩種精神的,是強韌的草根生命力,樂觀向上的小市民精神。《糊塗魔藥》唱的“糊塗地闖天地”“當一個幸福的 傻更更的你”,就很草根。雖然對未來沒有那麼高的期望,也要不問結果地闖一闖,淳樸、寬容兼友好。

港樂新人林家謙:故事未完

林家謙《MAJOR IN MINOR》

《難道喜歡處女座》《時光倒流一句話》是更貼近林家謙和他這一代年輕人的情歌(雖然詞作者是黃偉文)。這一挂的歌和三部曲的風味截然不同,不頓悟,無禅機,勝在清醒。

《處女座》準确地畫了一幅人物肖像。總結三個字,就是想太多。想太多,是以分不到幸福。你身邊一定有這樣的朋友,不管處于單身、戀愛或婚姻狀态,始終渾身不自在。找你傾訴,話說了一卡車,銅管呼吸過幾輪空氣,還是一團迷霧。戀愛貶損成挑剔和被挑剔的過程,工作、生活又何嘗不是?

《時光倒流一句話》裡的遐想聯翩,一定在每個人的腦子裡浮現過。如果回到一百年前,如果回到疫情席卷前,做了這些,會怎樣?通篇都在妄想,其實是為了避免觸及真實發生過的那一刻:“我隻想忘掉你聽到的表情像很荒謬。”

《一人之境》的詞曲都出自林家謙,講一個人“拆開交結的網 獨占天清氣朗”。名字讓人聯想到陳奕迅(又是他)的《無人之境》。兩首歌都唱孤獨,《無人之境》是禁忌之戀的孤獨,戀情必須隐秘再隐秘,路到盡頭已無路可走,兩人還想和對方亂纏,幻想着在橋上“把臂看着風景”。《一人之境》是一種更“現代”的孤獨,已經和任何旁人都無關。獨自住,獨自吃,獨自爬上山巅,拍了照或許根本不會傳到社交媒體,也不會發給任何朋友共享。說起來,這是一種現代青年荷爾蒙衰退後的孤獨症狀,符合時代特性。他們願意“獨個觀看世間變幻事情”,可以沒有友伴伴随,“共鳴聲是種心理回應”,很絕。

我若可以一個人興高采烈,真好。如果能夠不那麼孤獨,就更好了。中途留下被挑剔過/痛苦戀愛過的痕迹,“燒得皮膚如情 痕極又癢”(《春夏秋冬》——張國榮),也是紀念。

粵語歌多美,它不厭其煩描繪的心聲,幫助我們看清自己。美好的旋律像一片落葉“飄落背後”,但“世上沒人能阻擋細水愛長流”(《某種老朋友》)。

希望像林家謙這樣的新人後輩源源不絕。

責任編輯:陳詩懷

校對: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