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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普勒斯:以一葉扁舟橫渡時間之海

作者:南方周末

塞普勒斯像是一塊跳闆,被投入地中海的東部。多少文明借此“跳闆”穿梭來往——往西去是希臘和意大利,往北則是土耳其及小亞細亞,往東通往耶路撒冷、貝魯特和大馬士革。這個島嶼是一位文明交融演進的見證者,自己也不能幸免地卷入其中。

但地緣政治發展至今時今日,塞普勒斯的角色已類似過場打醬油的龍套,島民在長久的分裂和僵持中漸漸習慣,日複一日不變的隻有俄羅斯遊客的絡繹不絕——教堂、修道院和遺址公園,是旅遊業的配菜還是曆史課的主題,有時也真說不清。

無論如何,這個國度的旅行體驗如它的曆史一般斑駁;也許比希臘多了一點土耳其、又比土耳其多了一點希臘,比地中海多了一點阿拉伯、又比阿拉伯多了一點地中海。可能你分不清這一桌大餐裡的每一種原料,但大餐本身無疑是爽口的美味。

塞普勒斯:以一葉扁舟橫渡時間之海

在阿依納帕,崖上拍婚紗照,崖下跳水取樂。 (林方文/圖)

曆史的鋼絲球和帕福斯大公園

塞普勒斯有3處世界遺産,帕福斯即是其中一處。1980年,因為擁有阿弗洛狄忒相關遺迹(見《塞普勒斯紀行:時間之河的幸存者相聚于此》)及豐富的前希臘時代文明遺存,帕福斯整體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官方網站上,稱新帕福斯遺址的馬賽克可跻身全世界最美行列。

但我對帕福斯的第一印象——像是個西部縣城。居民自建的水泥樓房結構單一,每個樓頂都放着巨大的不鏽鋼水塔,正午時分全城光芒熠熠,像個露天鑽石礦。城裡隻有一間大型購物中心,擁有一些讓英國老年遊客倍感安心的店鋪:Boots、沃達豐、the Body Shop和Lush。

試圖在塞普勒斯行走的同時梳理這個國家的文明“流程圖”,就像是把鋼絲球梳成直線,困難重重。從新石器時代開始這裡便有人類居住,地處歐亞之間、西方東方之間、海洋大陸之間,統治塞普勒斯的曾有邁錫尼、腓尼基、埃及托勒密王朝、亞述、波斯、拜占庭、阿拉伯帝國、威尼斯、奧斯曼土耳其,乃至現代的宗主國英國。

據《聖經》記載,使徒保羅的第一次傳道也是在塞普勒斯,那是在公元45年,帕福斯是塞普勒斯的首都,這裡的統治者在保羅感召下信了耶稣,從此開啟塞普勒斯的基督化程序。本地傳說稱,保羅曾被當地人綁在教堂前的柱子上鞭笞了39下。那根柱子還在。

如今,在帕福斯,大量荒野被完善保護,形成了帕福斯考古公園和衆王之陵兩處大型遺址,遍布着宮殿、宅邸、劇院、兵營、堡壘、陵墓。遊人在一些地面上可以找到龐大的馬賽克畫,多是希臘神話角色,穿插着生活細節,譬如最知名的“酒神之家”(House of Dionysos),初建于2世紀、被地震毀于4世紀,但許多鑲嵌畫得存,能看到酒神戴奧尼索斯、自戀的納西斯、海妖斯庫拉等等。

至于衆王之陵(Tomb of the Kings),大概歸屬于當時的貴族士紳大戶人家,占地遼闊、結構複雜、氣勢恢宏,但内部盡被盜挖,隻餘空洞墓室。就像地中海沿岸所有的馬賽克和希臘柱一樣,帕福斯的遺址們打造了一套十分熟悉以至于乏善可陳的遊覽路線和識别系統。

塞普勒斯:以一葉扁舟橫渡時間之海

帕福斯考古遺址公園内的古代教堂 (林方文/圖)

英國人柯林·施伯龍于1972年初夏在這片土地上徒步了六百英裡,攀山、潛水、下礦井,後來寫就《愛神的國度:深入塞普勒斯》一書。當年他在這些土堆裡的蠻荒探索可刺激多了。那時還沒什麼“世界遺産”,他晃進一間破教堂,無意中鑽進了道地,發現其實是拜占庭人的陰溝。他順着溝在地底爬到了人行道的地面下,上面有個英國老女人低頭端詳,一瞬間大眼瞪小眼,老太太吓得拔腿就走。

“我聽見她的舌頭發出驅魔式的嗒嗒聲,還有那雙實用的鞋子踩在鋪砌地面上急促的嗒嗒聲。”但這事兒還沒結束,施伯龍接着往前爬,等他重見天日時,正趴在一個7世紀時公廁的橢圓形穹頂下。“如果時光倒流回一千多年前,我大有可能會面臨一個拜占庭屁股的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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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福斯考古遺址公園内的古代馬賽克 (林方文/圖)

耶稣受難的十字架到哪裡去了?

比起喧鬧又規整的帕福斯,我更喜歡城市以東60公裡的庫裡翁(Kourion)。也是一處古希臘城市遺迹,完整、龐大、風景優美、遊人稀少,值得自由探索。

衛城(Acropolis)高踞在白色石灰岩高崖上,可以容納數千人的圓形劇場面朝大海,兩側目力所及是靜谧的村落和原野,令你在某一刻笃信,拂面的海風和數千年前并無二緻。

城中不僅有神殿、教堂、貴族府邸、尋常民居,也有體育場、廣場、噴泉和公共澡堂。浴室蒸汽系統的低矮立柱像衛兵一樣列隊,一間民居在4世紀晚期被地震摧毀後再也沒有清理重建,于是考古學者發現了塵封的一切:一對互相擁抱的骨架,從樓上跌入馬廄的孩子,年輕的父母緊抱着嬰兒,還有一隻去世時仍然被拴着的騾子。

塞普勒斯:以一葉扁舟橫渡時間之海

庫裡翁考古遺址裡的古羅馬浴室 (林方文/圖)

從島嶼西端的帕福斯,沿着國家主動脈A1高速公路一直向東,經過庫裡翁後再疾馳70餘公裡,自海岸折向山區,不久便進入橫亘島嶼中部的奧林匹斯山脈東端。在一座拔地而起數百米的孤峰頂端,深藏着這個國家的東正教精神聖地,斯塔夫羅伏尼(Stavrovouni)修道院。

這座修道院由君士坦丁大帝的母親聖海倫娜于公元327至329年前後建立,是世界上曆史最悠久的修道院之一。相傳聖海倫娜曾将耶稣受難的十字架留于此處,但經曆長期的戰亂和紛争後,十字架早已不知所蹤,今天隻剩下一小塊碎片儲存于斯塔夫羅伏尼的聖物箱裡。

修道院和希臘著名的阿索斯山堅持着類似教規,要求參觀者服裝嚴整,進入時上交手機相機,此外,還嚴禁女性進入——女性遊客隻能在門外的小禮拜堂禱告,修士們為此安排了女性信衆的忏悔室。

下午3點,修道院開門。院子裡種滿果樹,爬滿枝蔓的葡萄架是夏日最後的清涼。菜地裡種着洋芋、蕃茄、青菜,還有塑膠布蓋着的大棚。建築多是石木混合,周遭鴉雀無聲,這裡沒有電腦也沒有網際網路。年長的英國遊客問我是否信耶稣,我說我沒有信仰,他說這裡發生過很多次神迹,治好了不少沉疴。人們挨個親吻神像,我站在依舊可以準确訓示時辰的日晷前,一顆找不到方向的心愈發覺得空空蕩蕩。

塞普勒斯:以一葉扁舟橫渡時間之海

遠眺山頂的斯塔夫羅伏尼修道院。 (林方文/圖)

先知戰友的墓,耶稣門徒的骨

從斯塔夫羅伏尼逐漸盤旋下山的過程,就像是從雲端進入塵世。迷途羔羊如我,未能得到神谕,又回到平原上,向着繁華的港口拉納卡而去。

拉納卡有一個巨大的鹽湖,白色的堅硬表層反射着刺眼的光。哈拉·蘇丹清真寺(Hala Sultan Tekke)坐落在高大的椰棗樹下,宣禮塔的尖頂像一根天線從綠蔭裡探出頭來。

午後時分,人困貓乏,信衆橫卧在地毯上打盹,貓們貼在冰涼的瓷磚上睡眼惺忪。先知穆罕默德是貓奴,為了不打擾睡在袍子上的愛貓,甚至拿剪刀把被壓住的袖子割了下來。據說先知去世時家徒四壁,但還是留下了貓糧和水。

這裡是先知的忠實戰友哈拉·蘇丹埋骨之地——這位女士和穆罕默德母親是好姐妹,其丈夫也是随先知南征北戰的鐵杆追随者。公元7世紀,倭馬亞王朝首任哈裡發穆阿維葉攻打塞普勒斯,年事已高的哈拉·蘇丹随軍出征,圍攻拉納卡時不幸墜馬而死,就地安葬。此後,在奧斯曼帝國統治時期,圍繞着哈拉·蘇丹的墓建起了這座清真寺。

過去這座清真寺一直是塞普勒斯的土耳其族居民朝拜聖地。但随着50年前土耳其入侵,國家一分為二,清真寺地處的南塞普勒斯以笃信東正教的希臘族為主要居民,來自北部的信衆數量從此遠不如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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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拉_蘇丹清真寺 (林方文/圖)

如果說哈拉·蘇丹清真寺像是南塞普勒斯充滿北部氣質的異類,那麼聖拉撒路教堂成功地與斯塔夫羅伏尼修道院取得了精神上的聯系,使得希臘東正教傳統完整地從山巅延續至海岸。

拉納卡的中心城區就像地中海所有的老城一樣,鱗次栉比的百葉窗、狹窄到不能再狹窄的小巷,超高的路邊停車難度指數。聖拉撒路教堂就在老城中央廣場,周圍遍布飯館和咖啡館,走到海灘和中世紀堡壘僅有百米之遙,是相當典型的歐洲小鎮布局。

這座建于9世紀晚期的教堂裡埋葬着拉撒路的遺骨。這位在曆史上被稱為“伯大尼的拉撒路”的聖人是耶稣的門徒及好友,耶稣在《約翰福音》裡令他死後複活。因為這神迹使許多人信了耶稣,拉撒路遭到當權者的迫害,便逃到了塞普勒斯,後被聖徒保羅和巴拿巴任命為拉納卡的第一任主教。拉撒路在拉納卡生活了30年,直到第二次死去。

教堂以沉重的石塊建成,雖然由于戰亂和大火毀壞重建過數次,但現在的面貌仍然是中世紀早期拉丁風。規模龐大的巴洛克式東正教聖障立在内殿之前,通達穹頂,上面繪的聖像大多鍍金,在昏暗的光線下亦熠熠閃亮。聖障旁就是通往地下的入口,拉撒路的石棺簡陋異常,鄰近也沒什麼華麗裝飾,一幅聖像、幾個燭台、一些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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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拉撒路教堂 (林方文/圖)

這天晚上,我從東正教和伊斯蘭教的整日訓誡裡逃走,住到了塞普勒斯島最東端的阿依納帕(Ayia Napa)。整個城市就像一座大迪廳,滿街都是俄文小廣告,身着各式泳裝的俄羅斯美少女搖曳生姿,彌漫着買辦資産階級的奢靡失樂園氣氛。

這座城市的訪古價值寥寥,最常見的項目是潛水與跳島。古老的石灰岩海岸被沖蝕出拱橋和洞穴,苗條秀美的少年如過江之鲫從橋上一躍而下。徒步至格列柯半島的高處俯瞰,幽藍的潟湖有種深不可測的邪魅,駛過的雙體帆船上坐滿了半裸的男女。

塞普勒斯:以一葉扁舟橫渡時間之海

阿依納帕的遊客們 (林方文/圖)

曆史像一塊岩石,你敲斷它,剖面上刻滿了每一個時期的文字和符号,有條不紊。但在塞普勒斯行走,則像是在不同的斷層之間進出跳躍,時間并非線性,人類史沒有邏輯地忽開忽合,将遊客包裹其中,轉瞬又毫無過渡地抛給下一個斷層。

這使人迷惑,但也十分迷人。如果一個人在旅行的同時可以試圖掌控和梳理時間,那将是旅行最具有魔力的時刻。在地中海,在諸如塞普勒斯這樣被文明史刀刻斧鑿的過客之島,時間不僅是旅人的行程表,也在行走間被折疊、展開、無窮無盡地鋪陳,填滿所有的次元。

在旅途中,我既鐘情一切歸于造物主的荒野,也懷念以一葉扁舟橫渡時間之海的塞普勒斯。

林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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