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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楊丹:愚溪,愚溪

作者:日常惡魔
散文丨楊丹:愚溪,愚溪
散文丨楊丹:愚溪,愚溪

《愚溪(組照)》。文藝琳/攝于零陵愚溪

愚溪,愚溪

文/楊丹

隔着1200多年的時光,裹一身七月的驕陽,我在心裡輕輕地說:“愚溪,我來了,我又來了。”

目光撫過眼前的小溪,心頭滑過一縷失望。溪面不寬,兩岸雜草叢生,由于連日下雨,水質混濁,水流洶湧。

想象中,那溪應是清澈見底的:遊魚在自由地穿梭,鵝卵石懶懶地躺在溪底,偶有圓滑的青石露出水面,那是飛鳥蜻蜓的驿站。潺潺水聲中,嘉木挺立,修竹搖曳,白雲悠然……若遇日頭正好,溪面如鏡,會将這一切倒映成一幅畫。

這不是我第一次來愚溪,來拜谒柳子廟,但心中仍流淌着莫名而青澀的悸動。眼前之溪與心中之溪落差實在有點大,可這并未削減它在我心中的神聖感,反而更激發我一路訪古尋幽的熱情。水清濯我纓,水濁濯我足。愚溪之美,既在眼前,更在心中。

行走永州,如入寶地。這是太有故事和曆史的一方山水。

永州古稱零陵,得名于舜帝“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零陵是大陸夏代就已出現的全國34處重要地名之一,有2100多年建郡曆史。因湘江與潇水在永州的萍洲彙合,故永州又雅稱“潇湘”。

“揮毫當得江山助,不到潇湘豈有詩”,秀美的自然風光,深厚的人文底蘊,讓自古前來永州“打卡”的名人絡繹不絕:懷素、元結、顔真卿、寇準、米芾、蘇轼蘇轍兄弟、張浚張栻父子、陸遊……但論永州山水的千古知音,當非柳宗元莫屬。章士钊說:“世無子厚,山川之秘奧,遂乃千古無聞。”

如柳子般,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我沒有柳子“漱滌萬物,牢籠百态”之筆,寫不出“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之幽,描不了“若牛馬之飲于溪,若熊罴之登于山”之奇,甚至來到了钴鉧潭邊,由于河床的改變,硬是沒感覺出“熨鬥”的形狀(钴鉧為“熨鬥”之意)。可心,卻在一步步的行進中被填滿,千年時空,一躍而過。

“自餘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這是柳宗元《永州八記》首篇《始得西山宴遊記》中的首句。意思是:自從我成為受貶谪的罪人,住到永州來,常常感到憂懼不安。因“予以愚觸罪”,柳宗元索性将在永州所見之景均以“愚”命名。溪叫愚溪,泉叫愚泉,丘叫愚丘,溝叫愚溝。一個“愚”字,幾多辛酸。是希望能大智若愚,還是會在此終了餘生,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永州的山水啊,消解安撫了他的不安。永州與柳宗元,彼此互相成就。

奔流不息的愚溪,任憑風霜拂面。溪水無言,蜿蜒東去,融入潇水。掬一捧愚溪的水,我仿佛打開了時光隧道的開關,觸摸到了柳子無言的悲歡。

粼粼的波光中,那不停閃爍着的,不是深沉的母愛嗎?

從“孟母三遷”到“嶽母刺字”,從“臨行密密縫”的慈愛到愛迪生媽媽對他各種奇思妙想的鼓勵包容,古今中外,留下許多關于賢母教子、慈母愛子的故事。母親是我們的第一任老師,也是終身的導師。弗洛伊德說,“受到母親無限寵愛的人,一輩子都保持着征服者的感情,也就是保持着對成功的信心,在現實中也經常取得成功。”這說的其實是一種心理支援。

柳宗元也有一個深愛着他的偉大母親。柳母盧氏,出身于著名的士族範陽盧姓,文化素養較高,賢淑有見識。她生有二女一子,柳宗元是最小的。四歲那年,父親柳鎮去了南方任職,母親盧氏帶領他住在京西莊園裡,教年幼的他背誦古賦十四首等詩文。“永貞革新”失敗(公元805年),柳宗元貶官永州時,他的父親早已去世,兩個姐姐剛剛先後病殁,母親以六十多歲的垂暮之年,強忍喪女之痛,跟随唯一的兒子來到這南荒之地,沒有絲毫怨言。她還安慰兒子說,“明者不悼往事,吾未嘗有戚戚也”。

初貶邵州刺史,赴任路上再貶永州司馬。“永州司馬員外置同正員”,這是柳宗元在永州的職務,司馬的官位為六品上。“員外”就是編制之外的人員,也就是個“閑員”,隻領俸祿不管事。初到永州的他,沒有地方可住,隻得借住在龍興寺的西廂房。

年邁的老母親長途奔勞,身心俱疲,加上水土不服,生活條件惡劣,不久就病倒了,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本為天之驕子,一朝獲罪,從繁華的京城長安來到荒僻的永州,相依為命的老母親又因受連累而去世,柳宗元内心的悲憤可想而知。這還不夠慘。因為是獲罪之身,他“不得歸奉喪事以盡其志”,是堂弟替他将亡母歸葬回鄉。

無法想象柳子當時的沉痛。雖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永州的山水要感謝柳宗元這段經曆,可這樣的日子畢竟嚴重損害了他的健康。沒幾年,他竟“行則膝顫、坐則髀痹”。

在愚溪的浪花裡,還綻放着流傳千古的友誼之花。

美國思想家愛默生說:“友誼是人生的調味品,也是人生的止痛藥。”柳宗元有一位可當止痛藥的“生死之交”,那就是“詩豪”劉禹錫。兩人同科登進士,有同年之誼,同懷報國之志,同曆“永貞革新”,革新失敗後,同被貶谪,同在詩文上造詣很深,是中唐文壇上著名的“雙子星”。

兩人的第一次見面,是公元793年,進士及第後在長安大慈恩寺内的大雁塔。

唐朝初年,科舉盛行,為表禮遇,中了進士的學子可以“雁塔題名”,即到大雁塔内題上自己的名字或感言。這是個莫大的榮耀,也是當時風靡一時的雅事。這一年,柳宗元21歲,劉禹錫22歲,精英俊彥,同氣相求,惺惺相惜,遂為知己。

據史載,唐朝共開科舉268次,錄取進士總數7448人,平均每次不到28人,進士的稀有和難度可想而知。“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劉柳二人如此年輕就中進士,可謂了不得,一時名聲大振。

了不得到什麼程度?我們也許可以從白居易的題詩“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得到旁證:那一年進士共有17位,白居易是最年輕的,同侪都比他年長。那是貞元十六年(公元800年),白居易28歲。

在柳宗元被貶永州的同時,劉禹錫被貶朗州司馬(今湖南常德)。兩人書信往來十餘年,唱和、辯論、探讨詩文和哲學問題。相較于柳宗元的敏感内向,劉禹錫性格更剛毅豁達。這從他貶後所作的《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以及《陋室銘》可以看出。好友間的交流,尤其是劉禹錫的樂觀堅強,應該為柳宗元那孤寂蒼涼的日子增添了不少光亮與慰藉吧!

被貶出京城十年後,劉柳二人奉诏回到長安,但不久又同被再貶。起因是劉禹錫在兩人遊長安玄都觀時寫的一首詩,“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權貴們覺得從詩裡聽到了牢騷和不滿,于是,“劉郎”被貶播州刺史,“柳郎”被貶柳州刺史。

播州在今貴州遵義,比柳州條件更惡劣。柳宗元不僅沒埋怨好友,反而為他憂心不已,劉母已年近八十,此番調往播州,必為死别。于是,他以孝道向朝廷上奏,希望能讓劉禹錫去柳州,自己替他去播州。禦史中丞裴度被感動了,幫忙求情,劉禹錫得以改播州為連州。

有友如此,夫複何求!“以柳易播”遂成佳話。

兩人結伴同行再貶之路。走到湖南衡陽,不得不就此别過。無限感慨,付與詩中。柳宗元先贈詩一首《衡陽分路與夢得贈别》,“垂淚千行便濯纓”,劉禹錫答詩《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别》,“相望長吟有所思”。你來我往,依依惜别。

在47歲盛年病逝于柳州之前,柳宗元曾遺書托孤于劉禹錫,請他撫養幼子,整理文稿,送其還鄉。聞知噩耗,劉禹錫“驚号大哭,如得狂病”,曾三寫《祭柳員外文》以抒解思念之情,并作有《傷愚溪》一詩。對于好友的臨終托付,劉禹錫均一一辦好:護送靈柩回故鄉,使其葉落歸根;待柳宗元的遺孤“同于己子”,将他們撫育成人;花了20餘年的時間為好友整理遺稿,編纂成集,即30卷的《唐故柳州刺史柳君集》。生死相托,肝膽相照,大抵如此。

不知愚溪岸邊的草木間,可曾有異蛇?千年的時光鏡中,那“黑質而白章”之異蛇,成為永州偏遠落後不開化的标志物,也是柳子為民請命的象征。

無論居廟堂之高,還是處江湖之遠,他都在關心百姓的疾苦,敢為人民鼓與呼。政敵的迫害,生活的磨難,沒有泯滅他替百姓做實事的初衷,沒有消磨他立身行道的勇毅,沒有污染他熱血激蕩的靈魂。他偉大的人格,與燦爛的華章,均與永州山水融為一體,輝映于天地間。

他寄情于山水,但對待人生的态度始終是積極執着的。他一生有兩項重大活動:一是參與“永貞革新”,一是上司古文運動。他既身體力行了“勵材能,興功力,緻大康于民,垂不滅之聲”的政治理想,又和韓愈一道倡導“文以明道”的古文運動,提出以儒家經典為“取道之源”。

柳宗元在永州生活了10年,不僅寫下《永州八記》,《柳河東全集》的540多篇詩文中有317篇創作于永州,給後人留下了一筆巨大的思想财富。

之後,在柳州任刺史期間,他更是緻力于與人民生活息息相關的改革,如廢除了人身典押的陋習,釋放奴婢,還興辦學校,開荒建設,開鑿水井,推廣醫學。老百姓為了紀念他,建了柳侯祠。

“欸乃一聲山水綠”,一千多年的時光,多少風流已被雨打風吹去。盈盈在《漁翁》裡的清波,與不舍晝夜的愚溪水一樣,今天仍然能夠洗亮我們的眼睛。

臨近小暑,正是湘南最熱的時節。可透過歲月的縫隙,我似乎看到了漫天風雪的愚溪之畔,正坐着一個靜默的、孤舟獨釣的蓑笠翁。

(原載于《湖南日報》-06版 湘江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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