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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蔡恒平:隔空猜想村上春樹

澎湃新聞特約記者 Jimmy仔

在新作《村上春樹的七種武器》中,作者蔡恒平把在疫情初期在家閱讀村上春樹的思考與讀者分享,梳理了村上春樹從《且聽風吟》到《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共14部作品中常出現的七個元素:選擇大事件為時代背景、愛與死、性、酒、音樂與文學、特殊變故或靈異事件、文學氣質的日常生活,是對村上春樹的文學展開的一場具有個人色彩的“隔空猜想”。

近日,澎湃新聞專訪了蔡恒平,與他聊聊村上春樹。

專訪|蔡恒平:隔空猜想村上春樹

蔡恒平,生于福州,畢業于北京大學,曾以筆名王憐花出版《古金兵器譜》(後改名《江湖外史》)等作品

澎湃新聞:你是什麼時候開始關注村上春樹的?他的作品吸引你的地方是什麼?

蔡恒平:我其實很早就知道村上春樹這個作家,但是一直也沒看過。2020年疫情在家,正好家裡書架上有他的書,那時大家不知疫情何時結束,也不能出去,我就拿起來,一本一本看。他的書節奏挺慢的,适合無所事事時消磨時光。你看了一本,還想看另一本,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把他所有的書都看完了。

我是按順序看的,最早看的《且聽風吟》,然後接着往下看,後來慢慢就看出他的門道了。前兩三部書,他是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寫的,他當時還有職業工作,身份是酒吧老闆。我後來看了他的官網描述,他打小就喜歡美國文學,也翻譯了美國文學,喜歡聽搖滾樂,是以他身上應該講有文學基因嘛,然後他就寫。剛巧他的第一部《且聽風吟》得獎了,要沒得獎他可能也就不會再寫,我猜,大概他寫完兩三部就準備把酒吧賣掉,決定做職業作家,是以那以後他就慢慢形成他的套路了。

他到達頂峰很快,應該是第五部《挪威的森林》就達到了很高的高度,然後就在文壇有地位了,出版社願意簽,他願意發東西,是以他這個路就比較順,如果他後來比如第四部第五部作品沒賣得那麼好,也可能他又不會再寫。這都有可能。

澎湃新聞:“七種武器”來自古龍,把村上春樹的“文”和古龍的“七種武器”結合作為書名,有什麼寓意麼?

蔡恒平:這也就是自然而然地用了一個梗,因為我看了村上春樹以後,我知道他套路裡主要就這些東西。我原來寫過一本書叫《古金兵器譜》,後來又改名《江湖外史》,是寫古龍和金庸筆下人物的。是以對古龍的書我很熟悉,我就順手拿了古龍的“七種武器”覺得也好使,這句子也很對稱,“村上春樹的七種武器”的書名就這麼上了。

“武器”其實就是“套路”嘛,它并不是真的作為武器的武器,而是泛指套路。

澎湃新聞:“七種武器”或者“套路”是說村上春樹寫的時候有意識地編制在他的作品中,還是他沒有這個意識,但是你提煉出來這些?

蔡恒平:你這個問題提得特别好,這就是一個有經驗的文學閱讀者和一個作家之間的互相關系。我的判斷是這樣:一開始他是沒有意識的,至少一開始寫前三部書時。人一般寫東西,不由自主地就會寫自己熟悉的東西,他從小熟悉西方文學、搖滾樂,又做酒吧老闆,就會大量地寫音樂、文學、酒。

但是,後來他轉為職業作家以後,他需要寫大部頭的長篇小說,因為這樣作為一本書好賣,我覺得,他就有意識地用(一些元素),比如,最重要的就是用重大的曆史事件。其實他不把這些重大的曆史事件做背景,他的書也成立了,但是這些重大曆史背景跟故事之間的張力會變得特别大。

總之,這些都屬于技巧上的東西,一個長篇小說它要推進,如果沒有靈異事件作為情節發展的轉折,他的情節就很難推進。

然後,他如果不大量地描述這些文學、音樂、性、酒,篇幅是達不到那麼長。當然你要說所有這七種武器中,前六種其他作家也能掌握,也知道這些“套路”,為什麼村上春樹能成功?就是因為他的第七種武器“文學氣質的日常生活”,同樣一句話,他寫出來的文學性比很多人強,這就好比,大家都知道怎麼踢球,但是馬拉多納踢得特别好,他就是藝術家,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澎湃新聞:你剛提到了篇幅的問題,有沒有可能村上春樹寫的時候不會為了充篇幅而去用時代背景這塊?

蔡恒平:那些套路别人使了不如他使得好,就是他一使就成為他個人風格的一部分,而且成為他有機的一部分。比如,對鮑勃·迪倫搖滾的評價,他寫的那句話就特别牛,大意是聽鮑勃·迪倫的歌,像一個小孩在下雨天看着外面下雨。這種話别人寫不出來,他能寫出來。

澎湃新聞:如何驗證他後面是有意識地用這些元素,前面是無意識的呢?

蔡恒平:我也沒法驗證,我隻是作為一個有常年閱讀經驗和有文學判斷力的人,這麼判斷,我還等着什麼時候,有機會見到他,問問他。

澎湃新聞:判斷的根據或者标準是什麼?

蔡恒平:就是因為他幾乎每本書都重複這些元素,但是他都能寫得很成功。比如寫性,他每本書裡性描寫都是大量的,當然确實都寫得非常好,而且不重複。

澎湃新聞:你剛提到“有經驗的閱讀者”,你覺得怎樣能稱得上“有經驗的閱讀者”?

蔡恒平:這就很難說了。文學屬于藝術的範疇,連社會學科都不是,是以文學研究雖然也有一定套路,但是都很難講什麼答案是唯一的。

但是至少對文學的類型非常了解,知道什麼是純文學、類型文學,類型文學有哪些品種、大概的特征。比如村上春樹,作為職業作家很成功,但他在關鍵時刻,在探讨人性最黑暗的部分時,他有嘗試但淺嘗辄止,他不願意再挖下去,因為挖下去那些東西可能是要直面人生的、血淋淋的,也可能就是一般人不願觸碰、不願看到的。是以村上春樹講自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加雷蒙德·錢德勒,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經曆了很多事,甚至曾作為死刑的陪刑人,就是他以為自己要被槍斃,其實沒有,他聽到了槍響,精神有重大打擊,又和宗教信仰問題糾結在一起,他的作品也直面這些波瀾壯闊的時代與個人内心的變化。

當然了,我相信除了文學研究者以外,沒有太多人會真的喜歡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直面人性的東西。回到如何判斷是“有經驗的閱讀者”的問題,其實作為一個普通讀者,如果不是以文學為生的人,沒必要(那樣),就是村上春樹的書我拿起來,看了津津有味,而且獲得了很多閱讀快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我看了覺得很可怕,我就不看了,這都沒什麼。但是有文學訓練的人,就能看出差別。就好比,一個懂音樂的人,就會知道流行歌曲和歌劇的差別。

澎湃新聞:其實談論村上春樹時,可能很多時候不僅是文學内部和外部的人之間的讨論,而更是喜歡村上春樹的作品和不喜歡村上春樹的作品之間的差別。在這個前提下,“有經驗的閱讀者”有什麼明顯的特點?

蔡恒平:對文學的類型,區分純文學和類型文學有一定程度的熟悉,能分辨。其次,他對村上春樹寫到的梗、作家作品、性、酒等,在有訓練的閱讀者中,有一個資料庫,有哪些片段可以互文比較,他是怎麼寫的,别人是怎麼寫的。比如他的《舞!舞!舞!》寫小女孩對男主角的吸引,看了之後馬上會去對比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就會産生聯想和類比,看看哪個寫得更好或者哪個我更喜歡。

專訪|蔡恒平:隔空猜想村上春樹

《村上春樹的七種武器》,蔡恒平/著,東方出版中心,2022年3月版

澎湃新聞:“七種武器”提煉村上春樹作品的關鍵詞,這些提煉也會固化作家的多義性,一個提煉就是一種固化。你是否擔心與此相關的批評?

蔡恒平:你說得挺好,不是關鍵詞能概括的,這是我有一些有個人特征的喜好,我喜歡古龍,挪用了他的“七種武器”的說法。再有我覺得村上春樹的原著在那兒,真正關心他多義性的人會接着讀他的原著,自己去了解。這我覺得倒不要緊,不妨礙别人做别樣的了解。可能會客觀地形成某種閱讀效果,但我真沒想過。

寫東西有時是很痛苦的過程,但我寫這本書是一個很快樂的過程,有點像隔空猜想他為什麼這一段這麼寫,那一段那麼寫,然後我覺得我可能猜中了,我就自己暗笑。

澎湃新聞:在很多文學作品中,這幾種“武器”也是文學常見主題,比如前三個元素“愛與死”“性”“酒”在太宰治的《斜陽》中是重要元素。作為村上春樹的武器,特别之處在什麼地方?

蔡恒平:對,我就說他能夠用他的文學才華天賦把它們組織得很好,作為一個讀者,明知他是這個套路,還是願意跟着他看下去,這就是他的成功的地方。我沒看過太宰治的,沒法比較。但是我是這麼認為的:愛與死本身就是文學的主題,曆代文學都常寫,酒、音樂、别的文學,也是作家們喜歡的,隻是因為村上春樹的作品大量地寫到這些,我來歸納,是以我覺得他寫得挺好。

真正要說他的特色,一個是靈異事件,一個是文學氣質的日常生活。靈異事件在轉折處用得多,讀書時你會覺得靈異事件怎麼還沒出來,出來了你就放心了。這是他的特色,但其實這是他最差的一個地方,隻有編不下去了才需要靠靈異事件,對吧?“文學氣質的日常生活”,就是剛才聊到的,能感受到他寫得非常妙,但那些段落很難化成影視語言。比如寫做一個三明治,把邊切得非常細,把黃瓜要凍得非常涼,然後切成絲,然後怎麼喝啤酒,怎麼看足球比賽,怎麼洗澡,那些日常描寫太獨到了。同樣意思的文字,别人寫可能就是說明文,或者一段流水賬。

澎湃新聞:這本書中,“治愈”是你反複提到用來評價村上春樹的詞語,本意是“使恢複健康”“治療痊愈”的意思,現在是中文常見網絡詞語。你如何了解“治愈”的含義?在你看來,這個詞為何在當下社會流行起來?

蔡恒平:你說這個問題特好,“治愈”這個詞也是我這些年才學會的,我就覺得它特别準确,我了解它主要是“撫慰”的意思。我用“治愈”評價村上春樹,就是在閱讀那個片刻,給了我撫慰、平靜、不那麼強烈的刺激的一種情緒。

為什麼它對于我們這個時代可能特别重要?根據我的閱讀經曆,大概二戰以前的文學作品,很少看到别人用“治愈”來形容,說明我們這時代可能有一個痛點是焦慮,因為隻有焦慮才需要撫慰。

澎湃新聞:全書14萬多字,其中引文也占很大篇幅。

蔡恒平:我覺得可能得有一半一半,也可能超過一半。

澎湃新聞:書中沒有标注引用的是誰的譯文版本,似乎林少華的譯本居多?

蔡恒平:對,主要是引用林少華的譯本,還有一兩本是施小炜的譯本。我下一本書叫《東拉西扯》,可能引文會占到三分之二。德國有一個很有名的學者叫本雅明,他的理想就是寫一本全是用引文形成的書,這是一個特别美妙的想法,我要實作它。現在這本我實作了一部分,下一本會更多,當然涉及的書也更多。

澎湃新聞:你也提到,讀到科耶夫對薩岡的評論,想到了村上春樹也是一個“全球化作家”,并提到了與之對應的概念“國民作家”。

蔡恒平:全球作家指的是什麼呢?就是說村上春樹這個人,他碰巧是一個日本人,他用日語寫作,但是他的作品不是為他的祖國代言的,也不僅僅是賣給他祖國的讀者,而是賣給全球喜歡他的讀者。

那麼隻有在什麼時候能實作這個?隻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形成了一批發達國家,也就是我們說的後曆史時代,是一個安全富足時代,技術上也能實作一本書可以在全球同時期首發。寫的東西與國民作家的對比,沒有更多的或那麼濃厚的民族色彩。我的焦慮也好、煩惱也好,我身上的故事甚至是故事的地點也好,都能被全球所有發達國家和新興經濟體的讀者熟悉。我在東京的紀國屋買了什麼東西、看了一場轉播的什麼足球比賽、我在希臘哪裡度假,大概全球都是這麼做的,都能了解。你可以用日語寫它,也可以用英語寫它。原來的時代沒有這種可能性,二戰以後有了,而且有一些作家實作了,村上春樹就是其中一個。

澎湃新聞:你在書中也有“文學産品”的說法,“全球化作家的寫作不是為了代表祖國,而是給全球的目标讀者提供合适的文學産品”。

蔡恒平:文化産品的話很正常,一個職業作家、職業歌手、職業足球運動員都差不多,比如職業足球運動員要到聯賽踢球,表演給他的觀衆看,職業作家他可能就得差不多一定時間得出一個作品,然後還得看他賣得怎麼樣。

澎湃新聞:這些可能不是“産品”,不是農業或者工業生産出來的成品或物品。文學是精神世界的産物,“文學産品”這種定義可能會消解一些個性化的東西。

蔡恒平:文化産品跟制造業的産品有差別,制造業的産品是标準化生産的對吧,文化産品實際上也想标準化,但是它最核心的部分,牽涉到個人的天賦和基因。馬拉多納為什麼比别人強?他對足球的天賦和基因确實比别人強,同樣一個動作他做出來就能把球踢進去。同樣,寫一個長篇,地球上每天有無數人在寫長篇小說,但是能賣出來的就沒那麼幾個人,一定有原因,他個人的能力和天賦在這個産品中占有很大的比例,不像工業産品,隻要工廠中的房間管理标準化,每個産品品質都一樣。一個作家前後兩部作品的水準會有差别,一個球員不同賽季狀态不一樣。我了解的大概就這意思。

澎湃新聞:你剛提到“文學産品也想标準化”,可是文學最吸引人的地方不在于它的标準化,而在于它的不一樣。

蔡恒平:對,你說得特别好,他做不到,但是在努力地無限趨近這個東西。比如,在文學的題材裡,詩和短篇小說是比較難以通俗化的,而長篇小說本身就含有通俗化的基因,最早在黃金年代應該是19世紀20世紀在報紙上連載,比如法國巴爾紮克那些作家,基本上都是為報紙寫稿,故事性強,具有通俗化的特征。如果你不是職業作家,有份很好的工作或财富,寫作就是愛好,那你可能會去創造特别個人化的産品,好壞無所謂,隻求自己喜歡。但是,文學的形成有産業鍊條,出版社為什麼要簽這個作家?為什麼出這本書?想要怎麼賣?背後有一整套東西。但是就像你說的,這套東西裡,唯一不可克服的,就是核心的部分,作家的天賦才華、能力手藝、閱曆,這是文化産品和别的産品最大的差別。一個職業作家一定要面對文學背後的鍊條。

我其實很早就覺得,文學這個形式可能本身都延續不了太久,小說什麼的,因為有更多更好的替代品。比如,我認為拍得好的美劇,勝于很多小說,像《權力的遊戲》這樣的美劇真的非常好。

澎湃新聞:好的文學作品是影像不能代替的,因為文字傳達出的意境和情感有些是沒有辦法影像化的。當然反過來好的影視作品,文字的傳達效果可能也比不上。

蔡恒平:你說這個特别對,是以我這麼猜,本來想在書裡寫,但是沒有考慮成熟,就沒寫。我說的不是我自己的了解,是我判斷文化消費發展的一個趨勢。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有不同的導演改編成電影,都不成功,核心就是他寫的那些我所謂的“文學氣質的日常生活”,那些東西影視也很難表達出來,隻有讀文字才能感受得到。

責任編輯:顧明

校對:丁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