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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姆·文德斯談《柏林蒼穹下》

作者:Lou Thomas

譯者:易二三

校對:覃天

來源:Sight & Sound(2022年7月4日)

《柏林蒼穹下》(1987)是一部雄心勃勃、充滿詩意的作品,講述了一位天使在西柏林渴望成為人類的故事。

維姆·文德斯談《柏林蒼穹下》

《柏林蒼穹下》

丹密爾(布魯諾·岡茨飾)整天與同伴卡西爾(奧托·山德爾飾)一起偷聽柏林人的想法,從教堂頂上俯視熙熙攘攘的人群,遊走在陷入絕望和懷抱希望的俗人之間。當丹密爾發現了孤獨的馬戲團空中飛人演員瑪瑞安(索爾維格·多馬爾坦飾)并與她墜入愛河時,他知道自己必須放棄永生,墜入凡塵。

這是德國導演維姆·文德斯的第14部作品,也是他在美國拍攝《德州巴黎》(1984)等影片之後,時隔八年回歸故鄉拍攝的第一部作品——《柏林蒼穹下》探讨了一些難以言喻的主題,包括何以為人、愛和衰老,同時我們也深入了解了普通人的想法和夢想。

維姆·文德斯談《柏林蒼穹下》

這是一部極具感染力的、美麗的作品,主要以華麗的黑白鏡頭拍攝,它也融入了一種惡作劇的趣味,這主要歸功于彼得·法爾克,他幾乎是本色出演。

最近,《柏林蒼穹下》的修複版即将在英國進行重映,我們有幸邀請到了文德斯在倫敦進行訪談,回顧了這部電影的無劇本創作、他心愛的柏林發生了什麼變化,以及尼克·凱夫在影片中的角色。

問:回國拍電影之前,你在美國待了八年。為什麼一回到故鄉就拍了《柏林蒼穹下》這部影片?

維姆·文德斯談《柏林蒼穹下》

文德斯:我想念自己的母語了。那時候我在夢裡說的都是英語,于是我意識到這對自己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是以我開始更多地閱讀德語作品,而我認為其中最美的是萊内·馬利亞·裡爾克的詩。遊曆了美國之後,我真的很想回到歐洲,在所有可能的城市中,我選擇了柏林,那是離我的心最近的城市。

漫步于柏林時,我發現到處都是天使,以紀念碑、雕塑或浮雕的形式出現在公共場所,而且比其他城市都多。我真的在尋找一個可以幫助我講述這個城市的故事的故事。我當然不想拍一部關于柏林的紀錄片。我在尋找一個人物。最終,我的夢境被天使所占據,以及我在城市各處拍攝和遇到的天使使我意識到,再也沒有比他們更好的人物了。于是我開始構思一個以守護天使為主角的故事。

想得越多,我就越覺得自己是個瘋子。「你想拍一部關于天使的電影!?」但這個想法為我們打開了許多可能性,讓我們去觀察許多不同的生活,因為這些天使可能在任何地方。他們可以越過「那堵牆」。他們可以遇到任何人,成為柏林都市生活的完美見證。我終于有了一個全知全能的視點。不是說我真的相信天使的存在,但我喜歡用他們作為一種隐喻。

問:天使身上還有什麼吸引你的能力嗎?

文德斯:我喜歡他們能夠聽到人們的想法的能力。我想象着他們對人類懷抱着的巨大愛心。我想用充滿愛的眼光來看待這個在87年被分裂、痛苦、灰暗和低落所籠罩的城市。這個地方與世界上其他地方都不一樣。沒有其他城市有一堵牆橫亘其中。也沒有哪個城市是兩個國家的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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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聽說你最喜歡德國的一點就是柏林。有什麼具體的原因嗎?

文德斯:這是一個獨特的地方,曆史悠久,同時也有很多未愈合的傷口。柏林是一個仍然在展示其傷口的城市,甚至在其無人區和防火牆的外牆上昂然地展示它們。

在柏林,曆史是一本打開的書。其他大多數德國城市都被重建,沒有留下任何過去的痕迹。我本人出生的城市,杜塞爾多夫,80%都經過了翻新。你無法再看到過去。随着柏林的分裂,它在某種程度上也隐喻了世界的狀況。

當時仍有一場世界級的冷戰。柏林以一種奇怪的方式成為了世界的中心——雖然有點悲慘的意味,但同時,它對于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來說也是一個島嶼。甚至一些來自澳洲的朋克發燒友也認為這是一個好地方。

這裡有很多音樂家、畫家和作家,它是一個相當自由的城市;也是一個基本上沒有武器的城市。在柏林,你不能攜帶任何武器進出。當時在柏林沒有太多暴力事件。這是一個非常和平的城市。

維姆·文德斯談《柏林蒼穹下》

問:在影片中,波茨坦廣場是一片荒地,但現在它已經成為了柏林國際電影節的中心,被摩天大樓包圍。自從你拍攝《柏林蒼穹下》之後,你覺得這個城市的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文德斯:變化顯然是肉眼可見的,畢竟距離這部影片面世已經35年了。柏林牆早就消失了,他們甚至不得不重建一部分,因為很多遊客想看看它。在我們拍攝時,即1987年,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幾年後,它又換了個樣子;對我們來說,電影中的城市不再存在,它成為了一個謎。那是我們從未想過自己的生活中會發生的事情。當柏林牆倒塌後,柏林成為世界上唯一以無人區為中心的城市。波茨坦廣場是一片大草原,是鳥類的天堂。孩子們喜歡它,因為它是一片空地方,是以總是有一些馬戲團來到這裡駐演。我們沒有想到,當電影上映時,情況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在這片無人之地,我們和在片中飾演詩人荷馬的科特·博伊斯一起閑逛,他曾住在柏林,那時波茨坦廣場是「咆哮的二十年代」的中心,算是柏林的時代廣場。我們一起閑逛的時候,科特尋找着任何可辯别的印迹,但他就是找不到。而僅僅幾年後,就出現了摩天大樓,它又變成了城市中心。這真是令人震驚。這部電影是對一個不再存在的地方的記錄。這并不是我的本意,但結果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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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柏林牆是這個城市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這部電影的一個重要元素。但我知道你們沒有得到拍攝真實柏林牆的許可,不得不找人仿制它。

文德斯:沒錯。柏林牆其實分成了兩部分,中間是50碼的雷區。你必須翻過兩道牆,穿過中間的緻命地帶,是以柏林牆對我們來說是禁區。我們可以在西側拍攝,但我們不能進入那個無人區。這正是我最感興趣的——那片有很多兔子和其他野生動物的開闊地。我總是冒出想要穿過它的想法。但是,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我還極力試圖獲得在勃蘭登堡門拍攝的許可,但它地處柏林牆的隔離區内。我原想讓天使們在勃蘭登堡門上方開會,就在東西柏林交界處的那一小片無人區,但我當然沒有得到許可。

沒辦法。我甚至去找了國家電影部長。他以前看過我的電影,幾年前他還曾邀請我在東柏林放映《德州巴黎》。這是為數不多的向東德人放映的西德電影之一,因為出于某種原因,他們認為這是一部反資本主義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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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你和彼得·漢德克關于這部電影的劇本是如何合作的?

文德斯:我們寫了一些天使之間的對話,但沒有寫他們内心的想法。彼得沒有寫一個完整劇本。當我告訴他這個故事,并問他是否可以一起合作寫劇本時,彼得很樂意幫助我。

他說:「我正在寫自己的一本小說。你剛才講的那個關于兩個天使的故事得自己處理。這超出了我能力所及的範圍。」是以,他讓我回家,但幾周後我收到了他的來信,他寫道:「我很抱歉,恐怕讓你失望了。我從這個故事中意識到,無論如何你都需要一些對話。」是以彼得憑着對他對聽到的故事的記憶了寫這些對話。我跟他說了一些情境,其餘部分我不得不自己補充,特别是人們心裡都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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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這些想法都從何而來?

文德斯:我偷用了很多自己無意中聽到的有趣談話,我還從彼得的書《世界之重》(暫譯,The Weight of the World)中偷了一些詞句。這都是一些簡短的筆記和觀察,我用它們來表達瑪麗安的想法。

在整個影片中,當鏡頭掠過人們時,你會聽到他們内心的想法的小片段。特别是在圖書館裡,每個人都想着不同的事情。如果你去聆聽這些想法,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宇宙。去構想影片的這一部分是非常有趣的。

問:在籌備和拍攝這部電影的時候,你在自己的辦公室貼上了索爾維格、布魯諾和奧托的照片。這對于你的創作有什麼影響嗎?

文德斯:剛開始我心裡沒什麼底,因為這部電影基本上是在沒有劇本的情況下完成的。我們差不多是拍一天算一天。劇本就是我辦公室裡一面巨大的牆,上面寫着我想在柏林拍攝的所有地方。在房間的另一邊,則展示了我們可能拍攝的所有場景。每天晚上,我都會挑選一個場景,然後去尋找它可能發生的地方。

我不太知道該如何告訴布魯諾和奧托關于他們的天使角色。演員們總是想知道動機,希望有人物小傳。「我是誰?我的故事是什麼?」但是,如果一位演員要扮演一個天使——他沒有不愉快的童年,沒有一個刻薄的父親或其他家庭變故,他也沒有想過要殺死父母。是以沒有什麼心理側寫。

布魯諾和奧托對這種沒有過去的狀态的反應大相徑庭。布魯諾真的很投入,接受了自己充滿善良和愛的設定。奧托則想要成為一個人類,并且可以變得讨厭、說髒話和做壞事。他說,我難以承受太多的美德。奧托幾乎拒絕化身為一個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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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據說邀請彼德·法爾克來參演是副導演克萊爾·德尼的主意,對嗎?

文德斯:有一天晚上,克萊爾·德尼和我站在辦公室的牆壁面前,我說:「你覺不覺得我們的電影不太有趣?天使就是這樣,他們不能變成喜劇演員。影片中似乎沒有人可以讓這一切變得更有趣生動一點。你不認為我們應該加一個角色嗎?」她回答,「沒錯。」

然後我說。「嗯,那麼你覺得如果有一個人曾經是天使,并且有着和丹密爾一樣的經曆,會不會有趣一些?」 我心想,這應該會讓整部電影不那麼嚴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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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和彼得·法爾克的合作如何?似乎挺有意思的。

文德斯:确實很有意思。彼得完全明白他應該怎麼演。這個角色并沒有劇本可依。但這恰恰就是他接受這個角色的原因。我在半夜給他打了個電話——就在我和克萊爾說影片需要加一個角色的幾個小時後。通過一番排除,我們鎖定了所能想象到的扮演一名前天使的最有趣的人。我從約翰·卡薩維蒂那裡拿到了法爾克的電話号碼。

令人驚訝的是,他本人接了電話,于是我說:「你可能不認識我,我是一個德國導演,在柏林拍電影。我們的電影需要加一個角色,然後我想到了你。」彼得笑了一陣,說:「你在拍電影,然後你打電話告訴我,我應該加入你們,因為有一個沒有劇本的角色?是什麼呢?」我回答說:「一個前天使。」他又笑了很久,最後他說:「我願意拍。我最擅長演這種角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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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尼克·凱夫也是一個驚喜,他是怎麼加入進來的?

文德斯:他是一個偉大的歌手。現在也是一位傑出的詩人,我還關注了他的網站「紅手檔案」(The Red Hand Files)。

當然,在當時,他更像是一個叛逆者。他的形象相當不羁:壞種子樂隊隻在晚上活動,而且樂隊成員都離不開毒品。我經常在半夜看到他們;他們從不在午夜之前演出。如果想和尼克說說話,你必須在夜裡三點去某個酒吧,才可能偶遇他。

無論如何,我最終聯系上了他,他很喜歡我的故事。當時在柏林拍電影,如果沒有尼克·凱夫參與其中,就是一種缺憾。他真的象征了這個城市的精神:冒險、黑暗、獨特。這就是柏林。尼克太酷了,我們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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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你還會再跟他合作嗎?

文德斯:随時都可以。我願意跟尼克合作任何作品,而且我們一定會再合作的。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