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不願意，就痛快地給人家一句話。你說不出口我替你說，讓她再也别來找你。人家一個女同志，對你那麼主動，你可千萬不能誤了人家青春。”
1943年的一天，在延安的抗大校園裡，劉伯承元帥的夫人汪榮華，正闆着臉和一個青年人說着話。可是說着說着，這個青年人突然眼角濕潤，眼圈也紅了，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哽咽了起來。
“汪大姐，其實我不是不喜歡她，但是我心裡有一個疙瘩一直解不開。當初我曾經結過婚，但是我的妻子就那麼莫名其妙的就沒了。我是個男人，但是當時，我卻不敢站出來，不敢救她一命，也不敢和她共同承受痛苦！我對不起她！我哪裡還有臉再找一個女人啊！”
汪榮華聽了這話，不禁愕然。和眼前這個青年人相識也不少年頭了，可從來沒聽說他有婚史啊。她拉着青年人在一個角落裡坐下，問道：“你能和我說說嗎？”
過了半晌，青年人才慢慢地說道：“汪大姐，你知道我的腿有一次負過傷吧？那次，有一個照顧我的護士，後來被槍斃了。她就是我的妻子，叫王明佳。”青年人用低沉的聲音，把當年的一段往事緩緩道出。
這個青年人，就是人民軍隊中的一位将領，名叫張行忠。他的感情之路，确實非常的不平坦。
張行忠是安徽省金寨縣人，出生于一個貧苦的農民家庭。16歲時，他受到革命宣傳的感召，離開家參加了紅軍。雖然他的年紀很小，但是在部隊中卻成長得很快，作戰也非常英勇，是以在參軍的第二年就成為了一名排長。
同一時刻，在金寨縣的縣城裡，有一個富裕的商賈之家。這家有一個大小姐，名叫王明佳。王明佳雖然家境很好，但是卻沒有小姐的驕矜脾氣，平日裡對窮人們非常照顧。她在學校學習期間，也接觸了新思想，也希望可以參加革命，為民族的解放事業出一份力。但是，當時的紅軍對所謂“成分”有着苛刻的要求，對于她這樣的富家小姐，是關緊了大門的。王明佳無法參加紅軍，整天隻能在閨房裡唉聲歎氣。
此時，王明佳的貼身丫頭張行玉卻給小姐出起了主意。原來，這個張行玉，便是張行忠的妹妹。她覺得，如果小姐可以嫁給一個紅軍戰士，那就成了紅軍家屬了，自然也就是紅軍了。這樣一來，豈不是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
但是，這個解決方案實在太過大膽了。這畢竟是婚姻大事，如果僅僅是為了一個紅軍的身份就草草定奪，實在是對自己下半生的不負責。王明佳猶豫了很久，但最終還是松口了，同意了張行玉的意見。但是她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必須和男方先見面，不能稀裡糊塗地就結婚。
張行玉的心裡，其實早就有了新郎的人選，這就是自己的哥哥張行忠。張行忠相貌俊朗，前途無量，小姐跟了他，未來不會吃虧。就這樣，在她的安排下，兩人見面了。一番交談後，張行忠和王明佳對彼此的印象都不錯。于是，在僅僅認識了3天後，兩人就在張行玉的見證下結婚了。
婚禮進行得很簡陋，既沒有酒席，也沒有親朋好友的祝福。見證人，也隻有張行玉一人。而新房，就是張行玉在家裡的小屋。但是，兩個情投意合的年輕人卻非常滿意。雖然說這段婚姻的基礎，并非單純是為了感情。但是比起那些婚前連面都沒見過的包辦婚姻來，他們已經幸福多了。
可惜的是，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的。就在他們新婚這天的半夜，上級突然來了指令，張行忠的所在部隊緊急開拔。張行忠不得不告别新婚的妻子，收拾了一下就出發了。而王明佳沒有手續，無法随隊出發，隻能先回家等消息。
然而，此時王家卻已經鬧翻了天。原本乖巧的女兒竟然一夜未歸，這放到哪位家長那裡也忍受不了。等到王明佳白天回到家裡，他的父親厲聲質問她昨天晚上去了哪裡。而王明佳則是很坦然地回答，自己已經嫁給了紅軍！父親一聽這話，直接被氣得暈厥了過去。王明佳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太過離經叛道，已經無法繼續在家裡呆下去了。于是她去了紅軍醫療隊的報名處，隐瞞了自己的身份，進入醫療隊當起了一名護士。
眼看着一年的時間匆匆而過，王明佳在醫療隊的工作，也越來越順手。她受過教育，接受什麼知識都特别快。而且，她工作認真，心細如發，對待傷員也都是盡職盡責，這讓她赢得了上司和同僚的一緻好評。但是，她始終對自己的真實身份諱莫如深。她知道，如果自己是富商之女的事情曝光，恐怕不會有什麼好的結果。也正因為此，她不敢提及她和張行忠的關系。
而此時，安徽的大地上也是戰事頻仍。敵人的保安隊和軍閥的軍隊，和紅軍多次發生沖突。在一次敵人保安隊的襲擊中，張行玉不幸犧牲，張行忠也在不久後的一次戰鬥中，被一顆子彈擊中了大腿。戰士們把張行忠送入醫院，而負責護理他的，正好就是王明佳！張行忠在半昏迷的狀态下，似乎聽到了妻子熟悉的聲音，但是旋即就昏迷了過去。等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總是覺得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自己眼前晃來晃去。他隐隐地感覺到，護理自己的這個女護士，就是和自己有過半夜情緣的妻子。但是，護士們都帶着口罩，他無法确定。
其實，不隻是他，王明佳也是在張行忠剛一入院時，便認出了他。但是，現在她心裡的顧慮還是很多，很多話在人多嘴雜的時候不能說。于是，她就隻能忍着，希望能等到一個和張行忠單獨相處的機會。
終于有一天，病房裡隻有張行忠一個傷員，而王明佳過去換藥。眼看四下無人，王明佳緩緩地摘下了自己的口罩。張行忠看着記憶裡那張熟悉的臉，一時激動，坐起來就握住了王明佳的手。夫妻二人執手相看淚眼，終于在紛飛的戰火中相認了。
在妻子的悉心照料下，張行忠的傷勢一天天見好，準備回部隊了。在計劃出院的前幾天，張行忠約上妻子王明佳，在一條小河旁散步。兩人手拉住手，談起了兩個人的過往和未來，都覺得無比甜蜜。然而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就在自己身後，有着兩雙不懷好意的眼睛，正監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原來，就在前幾天夫妻相認的時候，就有兩個護士在門口看見了。王明佳平時不知道，自己的優秀，早就招來了一些人的嫉妒。這些人整天盯着王明佳，唯恐她不出事。此時一見王明佳和一個紅軍戰士關系暧昧，她們立刻就如同特務一樣展開了調查和監視。她們跟蹤夫妻二人散步的時候，偶然聽說了王明佳的家庭成分，立刻如獲至寶，馬上以“亂搞男女關系”和“欺騙組織，隐瞞階級成分”兩個罪名，向上級進行了反應！
這兩個罪名，都不簡單。“亂搞男女關系”在當時已經是重罪，如果再上升到成分問題，事情就更嚴重了！王明佳是以被叫去“談話”，這一去就再也沒回來！而張行忠聽說妻子被抓了起來，想要去維護，但是卻最終沒敢出頭。他想到，自己的妹妹已經犧牲，沒人能證明自己和王明佳是合法夫妻。是以“亂搞男女關系”的這個罪名，十有八九是無法澄清的。更何況，王明佳隐瞞身份，這确實相當于是“欺騙組織”。如果再加上家庭成分的問題，被打成“特務分子”的可能性很大！如果張行忠非要過去澄清，可能不但救不出王明佳，可能連自己都要搭進去。于是在經過了痛苦的思想鬥争之後，張行忠最終選擇了沉默！
不久之後，就傳來了消息，王明佳已經被槍決了！一時間，張行忠心如刀絞。他惱恨自己沒有男人的擔當，守護不了自己的妻子。他在心裡無數遍地咒罵自己，是個無恥的膽小鬼。但是不管他如何内疚，王明佳卻再也回不來了。
而更大的打擊，也是接踵而至。不久之後，保衛局的幹部找到他，非要他承認和“敵特分子王明佳”之間的“不正當”關系。此時，張行忠真的想說，我們二人是有證婚人的合法夫妻。但是一想到妹妹已經不在了，确實沒有人能證明這段婚姻。于是他一口咬定，自己和王明佳的關系是純潔的！而顯然，保衛局的幹部們并不相信，是以将他關了半個月。後來還是部隊的上司出面要人，張行忠才最終逃脫了牢獄之災。
在其後的12年間，張行忠在戰場上機智、勇猛依舊。他的職位，也逐漸的升到了團長。但是，他始終是孑然一身，形影相吊。其間也不是沒人為他介紹婚姻，但是他的反應始終很冷淡。紅軍進入川陝地區時如此，長征前後如此，抗戰開始後依然是如此。對外，他始終宣稱自己“革命未成，何以家為”，實際上，隻有他知道自己心裡的隐痛。
1943年，抗戰的形式已經開始向好的方面轉變。不管是八路軍還是新四軍，都已經開始了局部反攻！而正在延安當抗日軍政大學大隊長的張行忠，依然是每天把精力都用在工作上。成績是斐然的，但是如果說個人生活，就是另一個樣子了。由于沒有家庭，張行忠的衣服髒了隻能自己洗，破了隻能自己縫。但是偏偏他一個大男人，有打理不好這些，是以儀容儀表總給人一種亂糟糟的感覺。雖然當時很多指戰員，都是這樣，但是張行忠都三十多歲還不成個家，這在延安還真是少見。同時，這也讓抗日軍政大學的校長徐向前，和劉伯承元帥的夫人汪榮華心裡着急。
一天吃飯的時候，汪榮華突然直截了當的和張行忠說道：“老張，你該成個家了，我給你介紹個對象吧。”張行忠沒有回答，手裡捏着貼餅子，依然在那裡自顧自的吃着，狼吞虎咽的。汪榮華搖了搖頭，也低下頭繼續吃飯。但是當天晚些時候，她就領着一個長相甜美的小姑娘來到了張行忠的辦公室，說道：“這是咱們學校的學員許複生，她說她對《論持久戰》上的一些内容不明白，你來幫她補習一下吧。”說完，汪榮華一轉身就走了。一時間小小的土窯裡，隻剩下了張行忠和許複生兩個人。
許複生确實是帶着問題來的，她拿出書本，指着上面的幾個地方就請教張行忠。張行忠很耐心的解答着，不知不覺天色就有些晚了。當許複生的終于把問題搞懂的時候，小姑娘看着牆角有幾件換下來的衣服，便說道：“隊長，為了報答你給我解答問題，我幫你洗衣服吧。”
張行忠趕緊一把摁住，不許複生動，并且不斷地催促着，說天色晚了，你還是趕緊回去的好。許複生默默地點了點頭，離開了。但是第二天，許複生又來了，說是昨天晚上把手套落在了張行忠這裡。張行忠立刻幫她滿屋子的找了起來，但一旁的許複生卻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一直詢問張行忠是哪裡人，家裡還有什麼親戚。張行忠簡單的回答了兩句，就找到了手套，又把許複生打發走了。
第三天，許複生又來了，手裡還拿着幾件衣服。小姑娘笑着說，自己昨天趁着張行忠不注意，把他的衣服拿走給洗了，就當是報答他幫自己補習。張行忠的心裡，也突然有了一絲溫暖的感覺，于是就開始和許複生聊起天來。兩個人從各自的家庭談到了戰争，越聊越投機。張行忠聊着聊着，就随手拿了一件衣服，縫補了起來。這是他多年的習慣，手裡不能閑着。
許複生看到後，去噗嗤一笑，說道：“隊長，針線活還得是看我們女同志。我來幫你補吧。”說着不由分說，就搶過了衣服，并且拿出了自己的針線包，一針一針的補了起來。
可能是一邊聊天一邊幹活兒分散了注意力，許複生突然：“哎呀”一聲喊了出來。張行忠過去一看，原來是她被針紮了手，已經流出了血來。張行忠找來一些繃帶，幫許複生包紮。突然直接，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張行忠突然張口問了一句：“你疼不疼啊？”
這是十幾年來，張行忠第一次對女性表露出自己的關切。可能他自己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裡，已經悄悄有了許複生的影子。而許複生的心裡，也同樣有了他的身影。如今聽張行忠這麼一問，許複生倒是有些嬌嗔了，說道：“你說疼不能呢？”
張行忠沒有察覺對方的柔情，隻是自顧自的說道：“我身上負過4次傷，其中有一次還是敵人拿刀砍的。老實說，當時我是沒感覺到疼。”
這句話，當真是把剛剛培養的好氣氛一掃而光了。許複生冷冷的說了一句：“看來刀砍得不疼，針紮的疼。”然後就抽回了手指。這之後天色又有些晚了，許複生隻能再一次悻悻而回。
第二天，也就是張行忠認識許複生的第四天。這天一大早，汪榮華滿臉愠色的推開了張行忠的門。她拉着張行忠到了學校的一個僻靜所在，然後說道：“老張，我告訴你，我給你介紹對象，這可是徐向前同志吩咐的。你說你這個家夥，對人家怎麼那麼冷淡？聽說人家的手指頭都讓你給弄破了，你就不知道安慰安慰？現在許複生就在我的辦公室，都讓你給氣哭了！你說怎麼辦吧？”
張行忠在那裡呆立了半天，一句話都沒說。
接着，就發生了本文開始的那一幕。汪榮華讓張行忠明确給個答複，不行也不要耽誤人家。而張行忠也第一次向汪榮華說出了自己内心的那個秘密。汪榮華這才知道，這個鐵一般的漢子，還有那麼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汪榮華在聽說了張行忠和王明佳的故事後，歎了口氣說道：“當時咱們的内部打擊面太大，這樣的事兒太多了，你不用太放在心上。你們徐司令的妻子程訓宣，不也是一樣被冤殺的嗎？在那個環境裡，作為個人确實是無力的。但是，人不能總生活在過去裡。就算你亡妻守一輩子，她也活不過來了。做人，還是要往前看。如果都想着以前，都不結婚，那革命事業由誰去繼承呢？還是珍惜眼前人吧，給别人一個機會，也别讓自己太難受。”
汪榮華的一番開導，終于讓張行忠走出了陰影。這之後，他和許複生正式确立了戀愛關系，并且很快就結婚了。兩個人後來攜手走過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成了一對讓人羨慕的神仙眷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