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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建強讀《浪客日月抄》丨日本武士小說與中國武俠小說有何不同?

作者:南方周末
姜建強讀《浪客日月抄》丨日本武士小說與中國武俠小說有何不同?

日本小說家藤澤周平(1927-1997)和他的武士小說《浪客日月抄》中譯本。 (資料圖/圖)

日本小說家藤澤周平(1927-1997)的武士小說《浪客日月抄》中譯本,終于在2021年出齊了。堂堂四卷本,使我們在中華圈的武俠小說之外,又多了一個可供閱讀與審視的日本視角與日本範型,其意義不可低估。其實,當兩千多年前的韓非子說出“俠以武犯禁”之時,就不無先驗地架構了“武俠”的形(武技)與型(俠義)。不過作為一個複合詞而被受用的“武俠”,則是“和制漢語”。日本明治SF小說元祖押川春浪(1876-1914),最早組合“武俠”一詞。他在1900年出版《武俠艦隊》、1902年出版《武俠日本》小說,被視為将“武俠”用于日語語境第一人。但畢竟風土文化與政治理想不同,當時押川春浪觀念中的“武俠”,還隻限于冒險與奇異,絕無中國式的快意恩仇的江湖意識。而“俠客”一詞在江戶後期,則幹脆堕落成低層社會“賭徒”的代名詞。從這一意義上說,日本沒有俠士隻有武士,沒有武俠小說隻有武士小說。

《浪客日月抄》中的主角青江又八郎,原本有着月代頭的發型,表明他是個武士。但他走在江戶街上的時候,月代頭的腦門頂長出了頭發,意味着他已失去武士身份成了浪人。26歲的又八郎,偶然發現家老大富丹後毒害藩主的秘密,不得不逃到江戶開始浪客生涯。為了糊口,他幹過苦力,幹過道場代課師,而幹得最多的是保镖。如做有錢商人的保镖,做妾女的保镖,做商家千金的保镖,甚至做過狗的保镖。這位豐神俊朗的浪人,隐姓埋名,藏身市井,看不出是一劍傍身,寄居江湖浪裡的豪俠。總是髒兮兮的衣服,總是帶幾分滄桑和苦澀的神色,除了露出生活的窘迫與無奈之外,亦能展現武士的本分與道義。這就如同太陽落山了,廣袤的原野倒也暮色四合。

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砍殺”

讀完四卷本,1294頁的《浪客日月抄》,給人印象最深的就是“砍殺”兩字。這裡,砍殺對象分兩類:一類是老家藩府派來的刺客,一類是做保镖必須要殺的人。筆者為此大體統計出又八郎在各種場合共砍殺了47人。其中卷一《内掌櫃的本事》篇裡的打鬥,砍殺8人為最多。此外,砍殺1人的有13篇,砍殺2人的有3篇,砍殺3人的有4篇,砍殺4人的有2篇,有打鬥場面但無砍死者的有4篇。從砍殺技來看,又八郎多用袈裟斬——從對方左肩劈入右側腹部,斜着砍。一刀起二刀止,刀勢淩厲,噬魂懾魄。不搞虛空,不擺花架,不飾華麗,不玩暗器,顯現出大道至簡之于對決,刀魂之于武士的那種如天如地,如洪如荒。

小說卷一以《養狗的女人》為開篇作。開篇作講老家藩府派來刺客,化妝成衣衫褴褛的化緣人找上門欲殺又八郎。在藤澤周平筆下,那位殺手如同一柄利劍,渾身充溢殺氣。擦肩而過的白刃相交,當對方的刀鋒到胸前,又八郎用刀往上一架,“順勢就是一刀”。不過對方閃身躲過後跳至一邊,又八郎貼身跟進,偏右站立,一個“揮刀劈下”的袈裟斬。他感覺這一刀結結實實地砍中了對方。男子渾身痙攣慢慢斷了氣。卷一《最後的保镖》篇,寫又八郎揮刀迎去,對方猛揮一刀,就在兩人錯開之際,又八郎的第二刀“深深砍進”了對方的脖頸,立即鮮血噴濺,但他還堅持跑了近十步,然後倒下。卷二《劍鬼》篇,寫繞過樹幹襲擊又八郎後背的敵人,挨了又八郎一刀,左肩被“深深地砍中”,就像被彈飛一樣縱身跳開,接着就一頭栽倒在地。卷三《梅雨之音》篇,寫又八郎的刀朝對方“傾斜的左肩砍了下來”。感覺這一刀應該是砍斷了對手的“肩膀直達肋骨”。卷四“四十”章,寫又八郎調整呼吸,像疾風一樣“揮刀劈了過去”。對手雖然舉刀接住了這一刀,但右腿一軟,又八郎舉刀又向他的肩膀“砍了下去”。對手無聲無息地“倒在了昏暗的地上”。就在這時,又八郎忽然覺得脖子後面有一股寒氣。他單膝跪地,轉身的同時拔出刀來,冷不防地向迫近身後的寒氣“砍了過去”。他覺得那一刀,很實在地“砍到了敵人身上”。倒下的是當年享譽日本的劍客牧之與助。他的右腋被“深深砍傷”,就因為那一刀身亡了。

我們看到,藤澤小說裡描述的直來直去的揮刀就砍,這種刀術并非是文學想象羼入曆史,而是曆史真實在文學創作中的還原。如為人津津樂道的日本三大曆史事件:1701年,淺野長矩從背後揮刀直砍吉良上野介。吉良大驚失色猛然回頭,砍刀傷及他的額頭。是謂“赤穗事件”。1860年,大老井伊直弼被刺客一刀砍下頭顱,是謂“櫻田門外之變”。1867年,坂本龍馬在屋裡被刺客揮刀就斬。第一刀砍至前額,第二刀從右肩砍斷左背。是謂“坂本龍馬暗殺事件”。這裡,刀鋒的寒光,刀背的弧線,刀刃的血色構成兇殘殺戮。出鞘的武士刀,在不曾砍過什麼之前,不應入鞘。三島由紀夫在《我與‘葉隐’的密碼》中如是說。傳統上,日本武士5歲開始佩刀,7歲開始學切腹,15歲開始斬殺死罪者。這種與生俱來的“刀癖”,使得在日本有此一說:死是武士的生的總決算。

出刀的電光石火

既然砍殺是武士的“刀癖”,那以快治快,速戰速決則是其内在要求。是以出刀的電光石火,構成了日本打鬥的第二個鮮明特點。卷一《吉良府的末日》篇的決鬥,寫敵人的刀從又八郎的頭頂上方淩空劈下。又八郎從下方使出一招逆胴斬,砍中對方的左胸腹部(劍道中通常砍劈對方右胸腹部,故為逆胴斬)。兩人同時的緻命一擊,看上去難分快慢,實際上還是又八郎的刀“稍快了一點點”。卷二《兇盜》篇的決鬥,寫敵人雙手持刀猛撲過來,又八郎揮刀格開,與敵人錯身的同時猛一回頭,從上段揮刀劈下。他的動作“隻比敵人快了一瞬間”。卷三《暗處的頭領》篇的決鬥,寫對方正要往後跳,就被又八郎砍中肩膀。當時對方也已揮刀劈來,被又八郎閃身躲開。其實“隻快了那麼一瞬間”。卷三《蕃場町别宅》篇的決鬥,寫又八郎的刀和對方的刀,在空中糾纏,迸濺出點點火星。對方從下往上猛然上揚的刀,力道驚人,好像要把又八郎手中的刀卷走。但在移形換位接下來的另一擊,又八郎的刀“還是在速度上超勝一籌”。那人身子一歪,倒在了黑乎乎的地面上。卷三《偷襲》篇的決鬥,寫又八郎跳起來和對方錯身而過,往上斜挑的長刀,順勢橫切過敵人的腹部,砍斷了肋骨。在這個回合中,又八郎的刀“稍稍快了那麼一瞬”。

從上面看,這些打鬥都沒有出現纏卷不休,砍殺不絕的場面。這就令人想起金庸的《雪山飛狐》。遼東大俠胡一刀與綽号“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面佛決鬥,兩人刀光閃閃,回合了五天,還不分勝負。最後還是胡一刀提刀往自己“頸中一抹,咽喉中噴出鮮血,伏桌面死”。顯然,這種為場面而場面,為玄乎而玄乎,為劍聖而劍聖的鬥法,日本的武士浪人是學不來的。翻遍藤澤的四卷本,找不到類似的字裡行間。不過這也是以生出日本武士小說“無味”說。當然這是相對中國武俠小說“重味”說而言的。其實,這就如同料理,有個吃慣中華料理的胃腸,叫他改食日本料理,自然清淡寡味。但恰恰是清淡寡味本身,構成了日本料理的本質。同理,這種“忘卻一切擊法,隻管出劍”的武士刀法,我們看到了禅意。

帶傷的勝者

與毫發無損的大俠還劍入鞘定乾坤相比,藤澤筆下的又八郎,每次打鬥後幾乎都帶傷。不說是傷痕累累,但至少表明他絕非是個身懷絕技者。這樣看,帶傷的勝者,是日本武士打鬥的又一特點。如書中散見這樣的細節描述:“又八郎來不及招架,結果左上臂被刺中了。”“又八郎捂着被砍傷的胳膊。”“步伐上稍微留了一點餘地,結果膝蓋下面就被劃傷了。”“老人迅速的第二擊,直接擊中了又八郎的側腹。”有好幾次,又八郎幹脆是死裡逃生。如“對方的刀把又八郎蒙面黑布的結扣兒給挑斷了。隻不過是分毫之差,實在是太懸了”。“又八郎看看自己的胸膛,身上的衣服被筒井那鋒利的刀尖劃破了,耷拉着。剛才過招的時候,又八郎無意識的稍微擰了一下身子,千鈞一發之際,正是那個下意識的動作把他從生死邊緣上挽救了回來”。四卷本裡最重頭的打鬥場面,要數又八郎與有“劍鬼”之稱的大富靜馬交手。大富靜馬手中有老家亂幕謀逆的鐵證——連判狀和密信,又八郎的任務就是要殺掉他奪回鐵證。大富靜馬也知道有人在追殺他,自己早晚要和這個人一決雌雄。即便如此,在藤澤筆下,這場強強對決,則顯得平實淡然。沒有聲如狼嗥的狂叫,更無虎虎有威的神氣揚揚。最後時刻又八郎揮刀砍中了大富的腰腹。不過,又八郎收刀入鞘,擡起胳膊一看,自己“一隻衣袖齊齊被斬了去”。大富若非剛才元氣大傷(大富先與濑尾交手,并砍殺之),“自己恐也性命危矣”。

這就表明,日本武士并非中國俠士。内功,那種全身内力源源不絕的内功,是不具有的。劍招,那種出神入化,草木竹石皆為劍的劍招,是不練達的。掌法,那種疾風一掌,震崖撼壁的剛猛掌法,是不可得的。暗器,那種神龜莫測的飛刀、袖裡箭、鐵鍊子、繡花針、飛蝗石,是不可獲的。直面直腸直心,開膛破肚請君察看,才是武士浪人們的本來面目。揮刀就砍的直截性格,既塑造了他們的人格,也塑造了他們的世界。一切的刀槍不入,一切的無雙無敵,一切的永生不敗,都與日本武士小說格格不入,甚至連閑雲野趣也談不上。又八郎的刀刃,不知飲了多少人血,但對方的刀刃,也不知多少回地沾了又八郎的血。這就奇妙地建構了令人刮目相看的一個要素:差點喪命,是内在于他妥善完成任務之中的。

閱讀《浪客日月抄》四卷本,筆者還發現又八郎在衆多的砍殺中,沒有一場對決是為了鋤強扶弱的俠義。這就與武俠小說明顯不同。在我們這裡,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既是俠客精神使然,也是小說基本叙事架構。在四卷本中,唯一與拔刀助弱較為接近的,是卷一的《夜鷹斬》篇。阿北是夜莺(妓女),後來被一個叫鳴海的兇手殺了。又八郎得知後又殺了鳴海。這裡生出的問題是:鳴海殺阿北,本意并非是因為她是夜晚路邊拉客女,在玩弄後無心無肺地殺了她(如是這樣,則為欺弱)。阿北之是以被殺,則是因為某晚她在路邊拉客,無意中在前面聽到了鳴海與另一男人邊走邊談的驚天行動(殺人)計劃。是以鳴海在與又八郎對決時,倒也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别無辦法,“隻有殺她滅口。不是說女人嘴上沒有把門的嗎。”這就有了邏輯連帶。又八郎殺鳴海,并非是為阿北複仇的狹義沖動,而是身上還溫存着與阿北一夜歡愉後的“脂粉味兒”,還出神于她那“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身子。作為一個以殺戮為業的浪人,這樣的兇手你能放過不去砍殺嗎?這與助弱無關。可不,在砍殺鳴海後,又八郎則幻想着“滿面羞怯的阿北”,站在月色下等着他。一擡頭,果真低低的夜空,懸着一輪新月。

這樣看,日本的武士,取佛教的無常和禅宗的不思量。是以崇死,是以隻直截行動。在現實世界裡,不做本分與道義之外的多餘之事。如藤澤周平另一著名的《黃昏清兵衛》短篇,寫清兵衛奉命在會議場裡砍殺首席家老堀将監,“隻一刀,堀将監就倒下了”。鋪墊已久的全篇高潮戲,就用這麼幾個字終結,令筆者想起九鬼周造。他在日本人精神系譜裡創生出一個“粹”字。這個粹,現在看來才是武士小說“己諾必誠”的任俠氣,才是日本的内在秩序。中國的俠士,取儒家的現世、道家的退隐和墨家的兼愛。是以重生,是以隻恩仇江湖。金庸《神雕俠侶》小龍女,“你姓楊,那我便姓柳吧的”金句,《白馬嘯西風》李文秀,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歡”的固執,無不顯現出快意與灑脫的機鋒。這種機鋒在武林世界中,确實可直覺成以天下為己任的家國意識,想來武俠小說催奮感人的情熱,恐怕就在這裡。不過其中過多的虛拟與想象,也确實難以為信于曆史的真實。從這一意義上說,讀藤澤周平的武士小說,就能獲知一個真實的江戶日本,讀金庸的武俠小說,則未必能獲知一個真實的宋元中國。是以,我們今天讀金庸,也要讀藤澤周平。

姜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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