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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蜜珠:梅雨季裡憶楊梅

作者:澎湃新聞

鄒赜韬

6月中旬至7月上旬,是長三角地區的梅雨季。梅雨季裡翹首以待的“梅”可不是黃梅。一顆顆色如火焰、味甘若饴的楊梅,方才是時令美味。

水鄉煙雨孕紅珠

在大陸,楊梅樹的生長範圍很廣,華東、華南乃至西南地區都有規模化種植。不過對百年前的近代食客們來說,能“擺上台面”的楊梅,大多還是産自浙東、蘇南。

火焰蜜珠:梅雨季裡憶楊梅

餘杭超山楊梅上市 視覺中國 圖

錢塘江以東的浙江土地,被譽為“楊梅故裡”。1939年版的《分省地志·浙江》給出評價“舊甯紹兩府屬各縣的楊梅俱蜚聲于市上”,此次甯、紹所指,即甯波、紹興(包含舊屬紹興的今杭州蕭山)。浙東楊梅名産區的更細化甄别,可在1932年浙江省立農業改良場科學家編纂的《浙東楊梅調查報告》裡找到答案:“尤以蕭山、餘姚、慈溪、黃岩、永嘉等,更為著名”。

蕭山楊梅是一類深得近代浙江食客歡心的名果。1936年,《浙江青年》有文盛贊:“蕭山所産的楊梅,就是所謂‘湘湖楊梅’,肥大鮮美,最負盛名。在紹興一帶所産的楊梅,他們也假冒湘湖楊梅,杭州水果店的招牌上都寫着‘湘湖楊梅’”。1937年《時事新報》也驚呼當地市場裡“真正蕭山楊梅,占不到十分之二”。被仿冒者的地位與價值,自不必多言了。

慈溪、餘姚、上虞三地毗鄰,構成了近代乃至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浙東高品質楊梅出産的核心區域。1937年,農學家曾勉在其調查《浙江沿海各縣之楊梅》裡稱贊了慈溪楊梅的規模與品相:“浙省出産楊梅,其品質最佳而栽培最盛者,當首推該縣”。1932年《申報》介紹稱慈溪“西鄉所産,名喚‘荸荠’種的,核小味甜,尤為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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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餘姚市鳳山街道梁湖頭穴湖村成片的楊梅樹上結滿了沉甸甸的楊梅。 視覺中國 圖

上虞的楊梅産業也非常繁榮,餘姚和上虞交界處的五夫,是楊梅旺發地帶。1934年《京滬滬杭甬鐵路日刊》記述:“由五夫、驿亭兩站裝車到甯波,再在甯波轉裝海輪運滬。故每年在這楊梅全盛的半個月裡,每班由曹(娥)開甬的客車,沒有不滿坑滿谷的,把這行李車、零貨車,以至于牲口車都裝的堆積如山”。

近代蘇南楊梅的名産區,主要是蘇州洞庭一帶。百年前,太湖第二大島馬迹山是著名楊梅産地。1930年伍受真編纂的《馬迹山導遊》介紹了本地楊梅品種:“上者曰‘殿山’、‘潭東’、‘炭團’,次則‘綠英’、‘青蒂子’、‘紫金鈴’,一種色白如雪者曰‘雪桃’,土名‘白楊梅’,紅白相間者曰‘八角楊梅’”。光福楊梅也是名聲在外,1924年,蘇州籍文人華吟水形象說明了光福楊梅的神奇之處:“紫者圓碩而甘,以光福所産為勝。置之紫漆盤中,幾莫能辨,此上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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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6月12日,蘇州高新區樹山村果農正在采摘白楊梅。 視覺中國 圖

浙東、蘇南的白楊梅也不可不說,它又名“水晶楊梅”,上虞二都就是一個近代白楊梅名區,白楊梅“果大扁圓形,色白帶黃,肉軟核小,汁液豐富,其味甘美無比,啖時清香撲鼻”,形态、色澤、口感方面均遠勝普通小楊梅。

全周期“費功夫”的楊梅

可不要被楊梅果實的“刺頭”外表迷惑,楊梅實際上是一種很嬌貴的果樹。

楊梅從種樹就開始“講究”起來了。首先是選址,1951年的《楊梅的種法》中談及了楊梅樹栽種選址的要求:第一是“在江浙一帶夏季太陽強烈的地方,以向東或向北太陽較少的微陰地比較好,向南或西南的不很相宜”,栽種在避陽坡的楊梅樹“壽命可以長而豐産”。另一方面,楊梅産區周邊最好有若幹面積的開闊水域,一個重要考慮是“江浙一帶冬季氣溫較低,近于水澤可免凍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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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梅樹 wiki commons 圖

楊梅樹從種苗到果樹的蛻變也絕非易事。1937年《時事新報》說明了楊梅樹培育的始末:“隆冬時,将樹枝攀壓于地,上壅肥土。經一年後,其枝自能入土生根,再經三四年後,即能産早期楊梅。惟顆粒極小,如紐扣形。又須用‘接木’方法,擇其他樹種之佳者,折其嫩枝,用刀裂其皮,紮于早期楊梅樹之梢莖上,外面塗以肥土,藏于樹蔭下。經半年始成,至本年可結實累累,得肥大鮮甜之紅楊梅矣。”

楊梅采摘的精細度,直接決定了食客的體驗。首先要“抓時間”,趕在天氣變化前搶收楊梅。1936年《大公報》有問題提及,“楊梅原是一種‘風吹一半,雨落全無’的果子,是以縱然在大雷雨中,人們也要爬在樹上,将熟了的楊梅采下來的。要是任它留在樹上,那麼不消一陣雨,一場風,便會把這些枝頭上成熟了的楊梅完全掃在地上”。

與“抓時間”的匆忙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摘楊梅時的“抓謹慎”。1935年,汪呈因在《浙江省建設月刊》上公開了上虞、蕭山等地果農采收楊梅時的要領:“農民于清早或傍晚,提竹制之籃,入山采摘,采摘時每握至多三枚,過多則易傷及楊梅果肉而緻腐爛。輕輕放入籃中,落于地上者絕不可混入”。果農心裡對楊梅果子的優劣有柄标尺。1927年《新聞報本埠副刊》“洩露”了個中奧妙:“選擇楊梅方法,可挑色黑紫而刺圓鈍者,蓋刺銳紅色者,味多酸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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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23日,浙江舟山,村民正在采摘晚稻楊梅。視覺中國 圖

離樹後的楊梅腐爛速度驚人。在冷鍊運輸尚不發達的時代,楊梅“采後在自然環境條件下,放的時間很短,最多不過二三天”。正因嬌嫩,楊梅的運輸也很是講究。外運的楊梅一般都會裝進竹篾籃裡,上面再鋪蓋一層深綠色的“狼萁草”保鮮。

不少人心理“抗拒”楊梅的原因,便是“吃楊梅等于吃蟲”。1932年一位美食作家給出的建議是“生食之前,加食鹽少許于果上,其蟲即自行退出,體小于蟻,或作白色,或為淡紅色,宜以清水洗去”。楊梅汁一旦沾染到衣服上,一般清水難以清洗,1924年,蘇州籍文人華吟水披露了他所知的妙招:“楊梅汁染衣不易去,或謂以硫磺熏之然後洗,其紅白落”。

一枚果子的多重體驗

楊梅不隻讓人吃得爽,也能讓人玩得盡興。每當楊梅碩果挂枝,江浙群眾便會迎來堪比踏青的“鄉野遊”。1937年《時事新報》稱紹興“山鄉人有習俗,凡當楊梅盛熟之時,必邀集親友來,名曰‘戲楊梅山’,任客盡量采吃,但不準強行攀折,采摘時隻可由楊梅樹之根部,用手搖之,使楊梅成熟者,自動墜地,此為禁例”。類似活動也是常熟地區的一項傳統。1947年《飛報》記者報道稱“虞山風俗,有一種遊春的節目,叫做‘看楊梅’,時間大抵在端節相近,楊梅已經大熟。虞山人常常扶老攜幼,到尚湖邊去看楊梅”。當時甚至還有家庭以摘楊梅代替清明掃墓。1948年《東方日報》的一位作者寫道:“我家的祖墳,在蘇州浒墅關的陽山上,墳上全是楊梅樹,浒墅關的楊梅,也相當有名,是以我們每年必定在夏至後五六天去上墳。因為我們的上墳不化紙錠,不供祭菜,也不實行掃墓,不過是探墓罷了,無非一面探墓,一面吃楊梅”,這可真是“生态葬”了。

近代上海是浙東楊梅的主要市場之一。近代浙東楊梅大多利用鐵路及“鐵海聯運”外送。1948年《小日報》新聞主筆形容蕭山楊梅外銷盛況道:“每年楊梅時候,火車上的裝運,差不多觸目都是楊梅”。應季的楊梅,也成為梅雨季上海格外醒目的一道街景。當然了,囿于保鮮困難,近代上海人很難吃到真正的高品質楊梅。1937年《申報》描繪洞庭西山所産水果時提到:“雖然上海也有楊梅吃,但不是‘山上楊梅’”,這終歸少了個“鮮”字。

火焰蜜珠:梅雨季裡憶楊梅

1930年代裝筐運抵上海的浙東楊梅

先人們自然舍不得把楊梅季局促在十幾二十天裡。于是乎一個又一個留存楊梅之味的妙招應運而生。

楊梅,可以做成蜜餞。1937年《申報》介紹洞庭糖楊梅“分幹、濕兩種,幹的成為白糖團子狀,濕的是用桂花和蜜汁制成的,味極甘美芬芳”。老上海蘇式點心鋪裡售賣的糖楊梅還有個額外講究,1923年,童玉民發表在《中華農學會報》上的文章則記錄了腌漬楊梅的傳統方法:“楊梅三斤,用鹽一兩,腌半日,沸湯浸一夜,控幹,入糖二斤,薄荷葉一大把,手拌勻,日曬汁幹收”,想必添入楊梅裡的薄荷,是夏日怡人的“點睛一筆”吧!還有更複雜的糖楊梅工藝。1958年上海市糖業糕點公司加工部采集的經驗稱糖制好的楊梅幹隻是半成品,這些土話裡叫“胚子”的楊梅幹需“放入缸中,密封缸蓋,不使空氣流通,出售時再加綿白糖拌和”,那般“甜上加甜”,而今的普通吃客怕是難以接納了。

近代已有多家機構嘗試用楊梅汁釀造白酒,據稱其蒸餾後的口感确實還行。但時人所謂的“楊梅酒”,主要還是指浸泡了楊梅的白酒。浙籍文人郁達夫的短篇小說《楊梅燒酒》就活靈活現地描繪了友人在伏天大啖酒泡楊梅、暢飲楊梅酒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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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代上海開林罐頭食品廠出品的楊梅燒酒

酒泡過的楊梅不僅能清熱解暑,還可對夏季部分急性腸胃症狀起到很好的緩釋作用。早年間,江浙地區老說法曾誤認為吞楊梅核可以“殺肚蟲”,這顯然缺乏科學依據。但是酒泡楊梅的功效,是一代代人親身見證的民間智慧。

責任編輯:朱喆

校對:施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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