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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頓手稿漂流史》:與手稿交織的牛頓形象曆史變遷

作者:Beiqing.com

牛頓活了84歲,一生留下大量文字,記錄下了自己的所思所想。令人詫異的是,他留下了數量驚人的手稿和債券股票等财産,但并未留下任何遺囑。牛頓為何要讓手稿在自己死後接受命運的無常,承受煉獄般的折磨與考驗?顯然,牛頓相信自己手稿的價值,是以不忍将其丢棄,他也深知其中暗藏危險,因而不能立刻公之于衆。

與手稿的曆史境遇交織在一起的,是牛頓形象的曆史變遷。牛頓去世時聲譽如日中天,安葬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被支援者們奉為虔誠的科學聖徒。然而,手稿中的牛頓卻是一個癡迷煉金術的反三一神論者。手稿讓人們有機會了解他的兩個側面:非凡卓越的牛頓和平凡普通的牛頓。在《牛頓手稿漂流史》一書中,莎拉·德裡(Sarah Dry)遍訪了牛頓的門徒與敵人、收藏家、商人、學者和邊緣人士,以偵探筆法講述了牛頓手稿近三百年的“奧德賽”之旅。

以下内容節選自《牛頓手稿漂流史》,小标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牛頓手稿漂流史》:與手稿交織的牛頓形象曆史變遷

《牛頓手稿漂流史》,[英]莎拉·德裡 著,王哲然 譯,原力丨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22年3月版

遺産繼承人們很想知道,手稿中到底寫了什麼

面對數額龐大的遺産,牛頓的繼承人們吵作一團。伍爾斯索普祖傳的不動産,留給了和牛頓血緣最近的約翰(John),他是牛頓舅舅的曾孫,日子過得十分艱辛,當地牧師形容他是“上帝也知道的大人物家裡的可憐蟲”。

在之後短短六年的時間裡,他沉迷賭博和酒精,将所得遺産揮霍一空。牛頓有兩個同母異父的妹妹,瑪麗(Mary)和漢娜,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弟弟本傑明(Benjamin),他們總共生養了8個子女,這些和牛頓具有一半血緣的侄子、侄女們瓜分了股票和養老金,這部分占了遺産相當大的比例。牛頓有将近2000本藏書,價值270英磅,被一位海軍監獄的典獄長花300英鎊買下,送給了教區牧師的兒子。在牛頓留下的全部遺産中,最難以估價的要屬那“幾千頁零散污濁的手稿”,由于反複修訂塗改,這些散亂的手稿顯得污迹斑斑、破爛不堪。

遺産繼承人們很想知道,這些手稿中到底寫了些什麼,能不能也賣上個價錢?他們明白,自己的這位親戚可是個大名人,任何和他的名字沾邊兒的東西,哪怕是這些陳舊的手稿,隻要一經出版,肯定能穩穩地賺上一筆。于是就如何處理這些手稿,繼承人們展開了一系列“争吵與辯論”。

在所有人中,隻有凱瑟琳和約翰·康杜伊特不願将手稿當作搖錢樹。約翰·康杜伊特曾在劍橋的三一學院短暫學習過一段時間(那時距離牛頓離開劍橋已有10年之久),後來在軍隊中擔任軍事法官,随軍駐紮葡萄牙,最後榮升皇家禁衛騎兵隊隊長。他與凱瑟琳相識于1717年,很快喜結連理。他兼任漢普郡惠特徹奇市議員,在牛頓升任造币長廠長之後,一直充當他的助手,并在牛頓去世後繼任了廠長。顯然,因為工作和生活上的交集,二人越走越近。然而眼下,康杜伊特逐漸意識到,在婚姻和情感雙重紐帶的作用下,他已經深深地卷入了這場牛頓遺稿的風波之中。

《牛頓手稿漂流史》:與手稿交織的牛頓形象曆史變遷

作為牛頓的摯友、受助人和外甥女婿,約翰·康杜伊特繼承了他的手稿。他曾廣泛收集有關牛頓的生平轶事,但始終未能完成傳記的寫作。倫敦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牛頓手稿漂流史》内頁插圖)

約翰和凱瑟琳堅持認為,這些手稿既代表了牛頓對人類社會的巨大貢獻,也展現了他對神聖秩序的偉大诠釋,是以必須妥善儲存。隻有這樣,“這位傑出的基督徒和偉大的天才,他的辛勤勞動和摯誠探索,才不至于在世間散失殆盡”。很快,包括凱瑟琳在内的三人委員會成立了,其職責是監督手稿的審定工作,裁決哪些内容值得公開出版(進而使繼承人們可以再撈上一筆)。委員會找到了皇家學會的托馬斯·佩勒特(Thomas Pellet),邀請他參與手稿的稽核工作。1727年5月,佩勒特埋頭于故紙堆中,苦幹了三天,最終拟出了一份清單,頗為武斷地将所有手稿劃分為了82個條目,清單的标題為“屬于已故艾薩克·牛頓爵士的手稿清單,由其親屬負責審讀檢查”。

佩勒特是否刻意隐瞞了牛頓的宗教和煉金術手稿?

佩勒特是牛頓死後詳細閱讀手稿的第一人,是以他有機會看到這些手稿原始的排列順序,然而遺憾的是,他并沒有在手稿清單上展現這些資訊。我們無法了解,他梳理這些手稿時,究竟依照怎樣的原則。不過,從他給出的清單來看,他幾乎是在一片黑暗中艱難摸索。他對手稿的分類尺度不一,有些條目還算有用(例如“與萊布尼茨[Leibnitz]争論有關的未裝訂手稿”、“一捆寄給艾薩克爵士的英文和拉丁文信件”、“聖經中兩處顯著訛誤的曆史解釋”),有些條目的描述則相當模糊(“零散的數學手稿”、“化學手稿”、“零散而污濁的手稿,和年代學相關”)。

事實上,在這份清單中,佩勒特反複使用“零散”(loose)和“污濁”(foul)兩個詞來描述手稿,考慮到手稿确實經過反複的修改和塗抹,這樣潦草的形容倒也無可厚非。然而,他卻用同樣潦草的方式,描述了牛頓的幾個筆記本,這就顯得過于随意了。例如,他将其中一本筆記描述為“一本普通的對開本,部分内容出自艾薩克爵士本人之手”,這個本子如今被稱為“草算本”(the Waste Book),其中包含了牛頓非常重要的數學筆記。

在當時,這種筆記本被稱為“平裝本”(paperbooks),如果牛頓隻用這些本子寫作,佩勒特的任務也許就不會如此艱巨了。那時,人們更愛用散裝紙,而且用途五花八門,牛頓也不例外。他經常購買和使用的是“水壺紙”(因印有水壺形狀的水印而得名),每張大小約為32×40厘米。他習慣于将紙對折,進而形成一張簡單的對開頁,他通常隻在右側半頁書寫,必要時才在左側半頁補充或修正。成沓的手稿可以被裝訂成冊,或是用細繩綁在一起。牛頓有時也會将折頁再次對折,形成一本帶有四張頁面的小冊子,許多煉金術筆記就記在這樣的小冊子上。(他會沿着頂部的折痕,将其中一個折頁裁開,進而不必将紙全部翻開,就可以多寫半頁内容。)他通常不在乎手稿的順序,往往隻是将其堆成一堆,或是捆成一捆。

牛頓在生活上非常吝啬,五十年前的廢舊紙張舍不得扔,還要反複利用,這意味着在同一張手稿上,有時會同時出現其早年和晚年的筆記。更糟糕的是,大部分的手稿上都沒有标明日期。僅有少數例外,比如一些牛頓大學時留下的筆記本,他頗為自豪地注明:“艾薩克·牛頓,三一學院,1661年”。除此之外,絕大多數手稿沒有明确的時間資訊,也很少提及一些包含時間線索的時事要聞。盡管困難重重,佩勒特至少如實記錄下了手稿的數量,這使我們能對手稿的規模有個大緻的印象:353張“對折頁,零散污濁的手稿,與圖形和數學有關”,495張同樣類型的手稿“與計算和數學有關”,還有厚厚一捆606張的手稿“與年代學有關”,顯然,牛頓生前對曆史抱有濃厚的興趣。

《牛頓手稿漂流史》:與手稿交織的牛頓形象曆史變遷

1783年的赫斯特莊園,樸次茅斯家族祖宅所在地,牛頓手稿在此存放多年。承蒙漢普希爾圖書情報社供圖。(《牛頓手稿漂流史》内頁插圖)

佩勒特出色地完成了他的核心任務:确定牛頓遺稿中哪些“适合出版”,使繼承人們能再分點兒現金。他用了不到三天便做出了決定。他認為,在成堆的手稿和筆記中,隻有5份檔案值得出版。佩勒特是否刻意隐瞞了牛頓的宗教和煉金術手稿?他是否有意維護牛頓的個人聲望,以及他所代表的國家形象?他決定公開的手稿如此之少,而試圖掩蓋手稿又如此之多,自然使人産生這樣的疑問。然而,事實可能并非如此。他不過是接受了牛頓繼承人的委托,确定哪些手稿可以出版牟利。他聲稱隻有一份手稿可以立刻傳遞印刷,這便是牛頓去世之前,在黑暗的房間裡辛苦謄抄的那份“古代國王年表”(Chronology of Ancient Kingdoms)。這份手稿很快便賣出了350英鎊(約合今天的3萬英鎊)的高價,并在次年出版。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隻有另外兩份手稿,按佩勒特的建議得以出版。第一份手稿出版于1728年,牛頓原本打算将其中的内容,用作其經典著作《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Philosophiæ Naturalis Principia Mathematica)的最後一卷。另一份手稿“對預言的評論”(Observations upon the Prophecies)出版于1733年,這是一部技術性很強的解經作品,試圖通過對聖經語詞的分析,了解其中隐藏的微言大義。佩勒特認為可以出版的餘下兩份手稿分别是:31張對折頁的“有關阿塔那修的悖論問題”,以及一份與微積分有關的“不完整的數學小冊子”。直到20世紀,這兩份手稿才獲得出版。

除了上述這五份檔案,約翰·康杜伊特繼承了餘下的手稿。那是一大摞散亂無序的紙張,其中密密麻麻寫滿了牛頓的筆記。日後,分析這些手稿将耗去學者們六十多年的時間。

牛頓的大量遺稿幾乎完整無缺地儲存至今

牛頓的繼承人們想從這些手稿中發現什麼呢?在當時,人們并不認為名人手稿具有收藏價值,哪怕是像牛頓這樣偉大思想家的親筆手稿。

手稿收藏其實是一個相當晚近的現象,在牛頓所處的時代才初露苗頭。顯然,這并非偶然。那時,人們不斷開辟新的知識領域,開啟了學術和思想上的一系列變革。随着知識範圍不斷延展,對知識儲存技術的需求變得日益迫切。普遍語言的設想應運而生,牛頓曾為此做過筆記;為了保密和提高書寫效率,速記技術大行其道;展示标本的自然志陳列室,如雨後春筍般興起。此外,還有更為抽象的方案,如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于1620年出版的《新工具》(Novum Organum),還有“報信人”塞缪爾·哈特利布(Samuel Hartlib),這位德英混血的博學家,撰寫了大量自然知識手冊。種種現象表明,收叢集組織知識的新體系正在逐漸形成。

《牛頓手稿漂流史》:與手稿交織的牛頓形象曆史變遷

《牛頓的故事》(1997)海報。

約翰·奧布裡(John Aubrey)是一位有趣的時代向導。他曾寫過了一本小冊子,名為“獨幕喜劇傳記”,其間充斥着八卦轶事和尖酸評論,如今人們更熟悉的,是該書在維多利時代再版後的名字——《人物小傳》(Brief Lives)。奧布裡是最早一批具有手稿儲存意識的人之一,在他看來,收集和儲存名人手稿,兼有道德和哲學上的必要性。他沮喪地發現,他的同胞對此毫無興趣。盡管如此,他依然克服重重阻撓,堅持不懈進行收集:各類手稿、私人物品、肖像畫像、生平轶事,不一而足。他認為,這些實物不僅彰顯了偉人生前的巨大成就,也為後人學習曆史提供了鮮活的素材。

奧布裡大聲疾呼,收藏工作是何等迫切、何等重要,然而周圍的人依然無動于衷,這讓他深感絕望。他收藏了一批科學巨匠的手稿,包括弗朗西斯·培根、托馬斯·哈裡奧特(Thomas Harriot)、天文學家和數學家約翰·迪伊(John Dee)。他的好奇心似乎永無止境,他不明白,自己旺盛的求知欲為什麼無法感染周圍的人,難道他們不想透過名人的手稿和手迹,去了解他們之是以功成名就的原因麼?他注意到,很多人生前沒有交代如何處理自己的藏書,導緻寶貴的私人藏書流離失所,在寫給好友安東尼·伍德(Anthony Wood)信中,他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噢,安東尼,看看那些遺囑執行人和寡婦們都幹了些什麼,那些藏書,哪本不是它們主人生前的心頭所愛呢!人們應該更富有公共精神,動起雙手,睜大雙眼,好好保護這些遺産。”

奧布裡時常告誡皇家學會的會員,要注意保管和出版學者們的手稿。他身體力行,向皇家學會的圖書館和博物館捐贈了不少書籍和标本,另外還給牛津大學圖書館、阿什莫爾博物館、新宿學院捐贈了一批圖書。但這依然不能讓他滿意,他常常哀歎,人們總是漫不經心、滿不在乎,讓寶貴的知識片段從指間溜走。終其一生,奧布裡始終對那些既有價值又稍縱即逝的事物格外敏感,他明白,若不妥善記錄,哪怕最偉大的人類成就,也終将被人遺忘。

奧布裡曾經搶救出了數學家、索爾茲伯裡主教塞思·沃德(Seth Ward)的手稿。他抱怨道,他是“從一幫廚子手裡”搶下了這些手稿,他們居然打算用手稿來墊餡餅。惱人的不止是廚子,奧布裡提醒人們小心那些“熱心的主婦”,她們對手稿毫無敬畏之心,總是物盡其用:拿來包裹魚肉生鮮、“當廢棄紙,論斤賣給造硬紙闆的”、為火器上膛、或是置于“裁縫們的剪刀之下”。從奧布裡的記載中不難看到,當時人們普遍對自己的手稿漠不關心,臨終前更不會托人妥善保管。幸運的是,牛頓的大量遺稿幾乎完整無缺地儲存至今。和大部分曆史事件一樣,這其中既有偶然,也有必然。

康杜伊特打算以傳記的形式,為牛頓樹立豐碑

康杜伊特能夠繼承手稿的原因非常複雜。牛頓死在造币廠廠長的職位上,按當時的規矩,所有新鑄造的錢币,以廠長的個人信譽作為擔保,換句話說,在牛頓去世時,他名義上背負着和英國國家發行貨币總額等量的債務。約翰·康杜伊特主動接管這批債務,即一旦發現分量不足的新錢币,他需要自掏腰包,加以賠償。作為承擔風險的條件,康杜伊特要求得到牛頓留下的所有手稿,這項要求被滿足了。在其他繼承人看來,這是筆不錯的交易,畢竟佩勒特已經做出了評估,這些手稿基本上沒什麼價值了。即便如此,康杜伊特依然拿出了2000英鎊作為擔保金,確定手稿中如有任何内容在日後出版,其他繼承人仍然可以從中獲利。

《牛頓手稿漂流史》:與手稿交織的牛頓形象曆史變遷

《艾薩克·牛頓:最後的魔術師》(2013)劇照。

和奧布裡一樣,約翰·康杜伊特也打算為牛頓寫一本傳記。他敬仰牛頓,因為牛頓不僅是他的舅嶽父,而且也是他的好友和支援者。在牛頓去世後的幾個月裡,康杜伊特一直鼓動貝爾納·德·豐特内勒(Bernard de Fontenelle)為牛頓寫一篇中肯的悼詞。豐特内勒當時任法蘭西科學院院長,法蘭西科學院相當于英國的皇家學會,二人同為各自機構的上司,地位相當。牛頓在世時,法國人始終拒絕承認他的科學成就。要想恢複牛頓在歐洲大陸的名譽,鞏固其在英國的聲望,邀請一位友善的法國人寫一篇贊頌文章,豈不是不錯的辦法?

事實上,牛頓去世後僅過了一周,康杜伊特便給豐特内勒寫了好幾封信,請求他撰寫悼詞,同時透露自己正在準備編寫一本牛頓傳記。豐特内勒很快回信,詢問有關牛頓生平的細節。他小時候是否已經表現出了過人的才智?他最喜歡哪些書?他離世時的狀态如何?康杜伊特一一做出回答,其間充滿對牛頓不加掩飾的褒揚。他寫道,牛頓的“一言一行都無可挑剔”,“在待人接物方面,他總是謙恭有禮、和藹可親,哪怕對待下人也是如此,從不鄙薄他人的缺陷”,他擁有“一副溫柔的心腸,有時聽到一則悲傷的故事,也會流下眼淚”。他對折磨人類和動物的暴行深惡痛絕,“善待一切生靈是他最常思考的主題”。對待他人,牛頓極度慷慨,“他出手大方,卻沒有一絲炫耀或虛榮,他總是熱情好客,選擇合适的場合款待朋友。”

盡管康杜伊特補充了很多資訊,但最終的悼詞卻并不令他滿意。在康杜伊特看來,或許是出于對法蘭西的忠誠,豐特内勒對牛頓的正面評價過于吝啬了。對此,康杜伊特寫到,豐特内勒“對于這位偉人的才華和人格,沒有說上一句公道話,因為正是這位偉人,遮掩了他們的大英雄笛卡爾(Descartes)的光輝。”

康杜伊特力求做得更好,他打算以傳記的形式,為牛頓樹立一座永恒的豐碑。為此,他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牛頓的遺稿,試圖從中有所發現。盡管他描述了一部分手稿的内容,為不同種類的筆記本列出了清單,卻并沒有進行全面地分類整理。康杜伊特更關注的是那些奇聞轶事,這類小故事是傳記作家的寶藏,往往能讓人物有血有肉,讀起來引人入勝。他獨具慧眼,搜羅到的那些轶聞,即便今天讀來仍生動有趣。他拜訪了許多牛頓的親朋故舊,和他們交談,當然牛頓在世時,他們二人也常常聊天,這些都成為了他的素材,用以書寫一部豐碑式的傳記。

那時,人物傳記還是一件稀罕的新事物。人們一般認為,隻有聖徒的生平才值得學習。康杜伊特感到有必要為他的寫作做些辯護,他的申辯表明,他的設想在當時多麼非同尋常。他坦言,即便是撰寫羅馬史的曆史學家,也會常常質疑記述古代帝王生平的價值,或許有人認為“用平實冷靜的筆調,堆砌一個人的生平和德行,無論當事人覺得多麼有趣,都難免枯燥乏味,和描寫場面宏大的曆史事件相比,遠不能打動普通讀者。”康杜伊特别無選擇,牛頓沒有轟轟烈烈的事迹,他一輩子矜持寡言,安靜治學,遠離公衆喧嚣。這的确讓他的傳記十分寡淡。

不過,康杜伊特為這種新型傳記找到了一個全新的理由:這是一個人類知識急劇增長的時代(它如今被稱為“科學革命”),而牛頓在其中貢獻良多。他寫到,思考像牛頓這樣的人取得的“神聖的思想結晶”,和“追随征服者的腳步,穿越血腥混亂的戰場”一樣,都能使心智得到極大滿足。和那些殘暴的戰争領袖相比,牛頓更有資格成為人生的榜樣。他的一生“勤勉、執着、謙遜、虔誠、不存一絲惡念”,展現了“普适的美德”,比起凱撒和亞曆山大,更應為世人效法。然而,虔敬的德行并非為牛頓立傳的全部理由。作為一位自然哲學家,正是牛頓提出了全新的思想體系,大大擴充了人類思想的疆域,他無疑是一位“思想上的征服者”。憑借着那些震驚世界的新發現,他足以在供奉偉人的萬神殿中享有一席之地。

康杜伊特記錄下了親朋好友對牛頓的回憶

康杜伊特記錄下了親朋好友對牛頓的回憶。他四處搜集有關牛頓的生平轶事,其中包括一些大人物,如哈利法克斯伯爵(Earlof Halifax),阿巴思諾特博士(Dr.Arbuthnot),理查德·本特利(Richard Bentley)——他和牛頓之間有過多次書信往來,正是他敦促牛頓澄清其引力理論中的宗教意涵。此外,還有牛頓的子侄輩親屬,其中自然包括他的夫人、和牛頓具有一半血親關系的外甥女凱瑟琳。

牛頓晚年時,曾接受過康杜伊特的一次專訪。他回憶了一些童年往事,那些都是将近75年前的事兒了。這些故事構成了日後所有關于牛頓生平與性格叙事的核心。那個關于他的出生和僥幸存活下來的故事,應該是發生在牛頓身上最早的一則趣事。據說牛頓剛出生時身子很小,小到可以恰好裝進一誇脫(英制一誇脫等于1.1365升。——譯者注)的小鍋裡,眼看他是如此羸弱,那些本該去通告喜訊的女人們“在路邊的台階坐了下來,說不必着急報信兒,因為她們确信,等她們回來的時候,這個孩子就已經死掉了”。

盡管降生時如此脆弱,牛頓卻逐漸(用康杜伊特的話說,是“義無反顧地”)開始攀爬人類思想的階梯,并且從未後退一步。他出身貧寒,在學校常受欺負。有一次,他被另一個男生“一腳踹到肚子上,疼痛難忍”,他打了回去,教訓了那個孩子,不久又用學習成績再次打敗了他,實作了身體和精神上的雙料複仇。從此,他開始在班級中名列前茅。根據康杜伊特的講法,從很小的時候開始,牛頓便學會了寫作,并用寫作來學習其它技能,他希望成為“自己手中筆的主人”。

《牛頓手稿漂流史》:與手稿交織的牛頓形象曆史變遷

艾薩克·牛頓(1643年1月4日—1727年3月31日),爵士,英國皇家學會會長,英國著名的實體學家、數學家,百科全書式的“全才”,著有《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光學》。

早年寫作和素描作品,展現出了他極其活躍的思維。“有一個用得很舊的口袋本,上面寫着他的名字和當時的日期1659年,在這個小本子裡,他記下了一些繪畫和制作顔料的方法。”牛頓仿佛從沒有撂下過手上的筆。康杜伊特透露,在格蘭瑟姆老家的牆壁上,畫滿了牛頓童年時期留下的塗鴉,“有飛鳥、走獸、人物,精心設計的船隻,很多人都記着牛頓畫過一些風景畫和人物畫”,其中有被砍頭的英王查理一世的頭像、約翰·多恩、以及“他最敬仰的教師斯托克斯先生(Mr Stokes)”。

在大學期間,牛頓建立了良好的學習習慣,掌握了出色的研究技能。他養成了影響其一生的好習慣——記筆記。他“幾乎總是筆不離手,書不離身。”他的第一本筆記寫于大學一年級,此後始終堅持這一習慣。在一本很小的筆記本上,他記錄下一系列“某些哲學問題”(certain philosophical questions),這些問題構成了他此後一生的思考架構。幾十年後,他依然時常提起這本青年時代的筆記。在這一時期,他掌握了基本的研究技能,使他日後能在諸多領域得心應手,如自然哲學、煉金術、神學、教會史等等。他的能力并不局限于高超的數學技巧,或在實體學和光學上的敏銳洞察,而是包含了一些更為基本的能力:比如對某一文本進行批判性思考的能力,記筆記的能力,這些筆記奠定了其創造性工作的基礎。

牛頓記筆記的習慣形成于1660年代,但直到1727年,在康杜伊特看來,這種方法仍十分新穎,他感到有必要詳細說明,牛頓如何“習慣于記錄下閱讀時的每一條心得體會,并将其總結為一篇更長的摘要。”可以說,從學術生涯一開始,牛頓便已具備了堅韌不拔、高效多産的品質。“他身後留下的那一大摞親手書寫的、零散污濁的手稿……其中一些内容會反複抄寫六、七次之多”,正是對牛頓一生勤勉工作的最佳寫照。

康杜伊特發現,手稿中很多内容是重複的,他認為這需要一個解釋。他試圖在方方面面美化牛頓,是以他解釋說,這恰恰是牛頓堅韌品格的絕佳證明:他正是在反複地抄寫一段文字的過程中,不斷思考,力求完美。有必要指出,後世研究者同樣注意到手稿的這一特點,但他們的解釋并非都如此正面。

康杜伊特還提到一些手稿受損的事兒。有一次,牛頓急着出門見客,匆忙間将蠟燭遺忘在剛剛書寫的手稿上,等到回來後才發現,蠟燭已經把手稿點着了,這些手稿中記錄了他在數學和光學方面的工作。在升任廠長前,牛頓曾擔任造币廠的督辦。他在這個職位上幹了四年,那時,每逢有對僞造貨币者的審判,他都要親自出席。他在任時寫了大量公文,後來和别人一起把這些檔案都燒了,那是“滿滿一大箱他親筆書寫的檔案”。最後,康杜伊特記錄了牛頓臨終時的景象,這位偉人神志清醒,仿佛還能繼續寫作,他“那隻瘦小而纖長的手”穩健如故,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康杜伊特竭力維護牛頓的身後之名

康杜伊特嘗試對部分手稿進行分類和編輯。例如,牛頓有一份題為“君主制的起源”(The Original of Monarchies)的手稿,這是一份70頁的著作,康杜伊特做了大量筆記,詳細列出了每頁的内容,并且(就像現代編輯那樣)記錄下了牛頓增加或删改的地方。他敏銳地意識到,這些增删的部分,無疑是了解牛頓思想變化的最好證據。他的這一觀念大大超越了他的時代。

關于出版,康杜伊特也表現出了其特有的深思熟慮。雖然牛頓的親筆手稿本身足以激發人們的興趣,但這并不意味着值得出版。為了得到合理的結論,他畫了一張表格。表格一側列出了出版的理由,另一側列出了不出版的理由。反對出版的理由包括,一部分手稿的内容已經在《年表》公開了,而有一些未出版的内容,按康杜伊特的表述來說,是“非常不完整”的。支援出版的理由是大部分手稿還算完好的,且尚未公開。更重要的是,它們是牛頓的手稿,因為“無論這些手稿多麼不完整,其中必定包含了一些對公衆有價值的内容。”

在康杜伊特看來,隻要是牛頓留下的文字,其中必定具有某些價值,這一理由相當有說服力。事實上,在他寫下這些話後不久,“君主制的起源”便獲得了出版。但這是極少的個案,在此後的近一百多年裡,這一摞厚厚的手稿再也沒有獲得出版的機會,甚至直到三個世紀後的今天,大部分手稿依然晦澀難懂、不為人知,和康杜伊特的時代别無二緻。康杜伊特是和牛頓走得最近的人,正是他提出要為這位英國的國民英雄樹碑立傳。然而,他最終沒有完成自己的宏願,他沒有完成傳記的撰寫,甚至談不上取得了任何實質上的進展。他僅僅留下了一些未完成的潦草筆記,尚不足以描繪牛頓輝煌的一生。

手稿中的有些内容,康杜伊特不用看也知道是些什麼:那是牛頓對基督教信仰滿懷激情的畢生探索。盡管這部分内容極其複雜且飽受争議,但歸結起來無非是以下這點:牛頓相信,基督教的教義遭到了公元4世紀早期教父們的惡意篡改,他們在三位一體學說中賦予了基督一個平等的位格。在牛頓看來,一個完整的、真實的教會史将揭示一個被長期遺忘、或從未被發覺的事實:基督從屬于天父上帝。他的這種信仰被稱之為“反三一神論”(anti-Trinitarianism),因為它否定了承認聖父、聖子、聖靈的三位一體學說。以當時英國國教的觀點看,這種思想是不可不扣的異端。

《牛頓手稿漂流史》:與手稿交織的牛頓形象曆史變遷

《牛頓的黑暗秘密》(2005)海報。

如果人們發現,所謂的啟蒙理性之父實則是一個偏執的異教徒,對現代新教主義的詛咒充滿了暴力血腥的描述、仇恨惡毒的攻擊,對人類救贖的命運憂心忡忡,這将造成怎樣的後果?牛頓是一位基督徒,無疑也是一位“天才”,然而無論是康杜伊特,還是其他參與到整理手稿中的人,都沒有興趣将這些驚世駭俗的宗教見解公之于衆。那時,具有異端信仰的人會被送入大牢,有時還會被判處死刑。

盡管在英格蘭,類似極刑很久沒有出現過了,最後一例因宣揚“反三一神論”而判處火刑的案件發生在1612年,但在蘇格蘭,因散布有關基督道成肉身的異端思想,托馬斯·埃肯海德(Thomas Aikenhead)在1697年被施以絞刑。雖然這部分手稿令牛頓的支援者們感到難堪、甚至恐慌,不過手稿的數量之龐大、内容之雜亂,反而起到了某種保護作用。能夠讀懂《原理》的人已經很少了,而那些包含着曆史學與年代學大量引文的宗教手稿,雜糅着定量語言和象征術語的化學手稿,能讀懂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更重要的是,整個手稿混亂不堪,無序、錯位、缺頁的情況比比皆是。除非思維異常敏銳,否則根本無法将其破解。

康杜伊特最終放棄了傳記的寫作,原因可能不止一條。或許是他搜集到的素材過于雜亂;也許他擔心自己的傳記不夠優秀,配不上牛頓的大名,因而産生了巨大的壓力;或許是為維護遺産繼承人的利益不斷奔波,擠占了他的寫作時間;也許是部分手稿中的内容,會令牛頓死後蒙羞,讓他左右為難,等等。所有這些因素加起來,最終讓他選擇了放棄。

作為手稿的繼承人,康杜伊特竭力維護牛頓的身後之名,他有動機、也有手段保守手稿的秘密。他将手稿藏在自己家中,使之遠離外界窺探的目光。康杜伊特于1737年去世,他被安葬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就在牛頓陵寝的右側。兩年後,凱瑟琳也去世了,與丈夫合葬在一起。康杜伊特生前是和牛頓走得最近的人,死後依然如此。每當人們前來憑吊牛頓,也總是不忘對他表示敬意。而在不遠處,記載着牛頓複雜信仰和廣博興趣的手稿,則消失于公衆視線之外,等待着下一次被重新開啟的時刻。

原文作者/[英]莎拉·德裡

摘編/何也

編輯/張進

導語校對/陳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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