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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裡烏波爾圍城中的六十天:水電瓦斯全停,居民在家靠貓取暖

作者:世界說

(寫在前面:本文的全部圖檔以及圖注均來自丹尼斯的一位朋友在今年3月代他建立的Facebook相冊《馬裡烏波爾:來自地獄的筆記》,在通訊和電力被切斷之前,丹尼斯向這位朋友發送了他在圍城中的馬裡烏波爾拍下的點滴并附上了當時的感想,進而有了這個相冊。3月31日,在和丹尼斯失聯超過一周以後,這位朋友按照約定在自己的首頁上釋出了照片,目前丹尼斯手機裡的照片原圖已經全部删除。有部分圖檔可能引起輕微不适。)

和丹尼斯的相識源自一個桃花源記般的故事:烏克蘭朋友告訴我,她的一位朋友在戰争爆發後的兩個月裡一直困在馬裡烏波爾,很快與其他人失去了聯系,等到通訊和電力恢複,他甚至不知道世界上還是否存在獨立的烏克蘭。

但與烏克蘭已經發生過的無法計數的悲劇相比,這個故事有一個至今為止還算不錯的結尾:當通訊恢複、網絡聯通,烏克蘭仍在抵抗,且在很大程度上掌握着戰争的主動權,而丹尼斯已經成功地與他的母親和妹妹一起,在四月底逃離了家鄉馬裡烏波爾,又在五月中旬得以撤離到相對安全的烏克蘭西部。

在丹尼斯抵達暫時落腳的城市伊萬諾弗蘭基夫斯克的第三天,我撥通了和他的視訊電話。

被改寫的人生

丹尼斯曾在中國呆過五年,這是他和我開頭那位烏克蘭朋友得以相識的契機,在深圳,他的工作是英語外教——在這之前,他的人生中從未出現過參軍的可能性,但和我通話之前,他剛剛從伊萬諾弗蘭基夫斯克的征兵辦公室回來。

“我未來幾天裡要去做一下X光檢查,為了我的腿,然後可能要去跟他們再聊聊,”他說,“我不知道我能夠以什麼形式來提供服務,但如果我的國家認為需要我,那麼我很高興為她做點什麼——成為勝利的一部分。”

因為在深圳時的一次自行車事故,丹尼斯的右腿膝蓋留下了損傷,至今需要避免劇烈運動,也是以需要首先進行X光檢查。他猜想他的英語技能也許能夠在接收西方的武器支援時派上用場,也或許會有其他的安排,盡管可能會更加危險,但丹尼斯并不排斥接受一些軍事訓練然後回到戰争前線。“過去五年半我是個老師,而現在我想去做個士兵,像其他數百萬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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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三周的炮擊和轟炸中學到了什麼?比如說,很多飛彈和炮彈掉下來以後并不會爆炸。”/ 丹尼斯攝于馬裡烏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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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它們中的大多數還是會炸的,而且,不管他們怎麼說‘精确制導’,事實并非如此。”/ 丹尼斯攝于馬裡烏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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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高層通常比低層要危險,這就是為什麼要去地下室。”/ 丹尼斯攝于馬裡烏波爾

丹尼斯的人生轉折得是如此突然,沒有任何預兆——他僅僅是在經曆了兩年的疫情後決定回國,并是以回到了家鄉馬裡烏波爾,但緊跟着就爆發了戰争。三月初,馬裡烏波爾開始陷入圍困,他就這樣和全家人一起,突然身處戰争最前沿。

“我可以給你看看這張照片,”他說,通過微信收藏發來一張四個人在幾乎已經被炮火摧毀的居民樓前的合影,那是他、他的父母以及妹妹在馬裡烏波爾的家樓下,照片裡他們身後所有的玻璃都已經消失不見,“這是我現在還有的唯一一張,其他的都删掉了,撤離的時候我們要過俄羅斯士兵檢查站,它們有可能會給我惹來麻煩。”

我第一次發現微信收藏功能還可以有這樣的用處:用來躲避俄軍的搜查。

4月27日,在陷入圍困将近兩個月以後,一個過路的司機在路邊詢問了丹尼斯的妹妹,然後丹尼斯、他的妹妹和母親、以及他妹妹的兩隻貓一起搭上了離開馬裡烏波爾的那輛車。一家人首先抵達二十公裡外的一個海濱村莊,這仍然是俄軍控制區,但比馬裡烏波爾市内平靜得多,沒有被完全摧毀。他們在這裡停留了大約兩周,在經過無數次的搜查和周旋之後,再次出發向西。丹尼斯在逃亡的路上度過了自己的34歲生日。5月13日,一家人成功進入烏軍控制區,又花了幾天,終于來到伊萬諾弗蘭基夫斯克。這是烏克蘭西部伊萬諾-弗蘭基夫州的首府,如今喀爾巴阡山脈下最著名的城市之一,一百多年前也曾充當過“西烏克蘭人民共和國”的臨時首都。

我們談話時,丹尼斯身在伊萬諾弗蘭基夫斯克的一處城市公園裡,身後綠樹成蔭,散步的市民三三兩兩,甚至難以找到一張沒有人的長椅。盡管在我嘗試搜尋新聞時,這座名字複雜而陌生的城市同樣被疏散、空襲警報、籌款和難民安置消息包圍。

而丹尼斯鎮定得難以想象他剛剛從怎樣的經曆中歸來。“我希望我這個月就可以去參軍,過去兩個月我一直活在對俄羅斯炮彈的恐懼裡,現在輪到他們看看我的炮彈,”他說着,笑了起來,“并不會,隻是開個玩笑。”

落在家裡的五發炮彈

困在馬裡烏波爾的兩個月,丹尼斯一直住在自己家,自己原本的卧室裡。

“我們的樓沒有地下室,附近也沒有,是以我們繼續住在自己家。”他說,“有五發炮彈擊中了我們的房子,五次炮擊發生的時候我們都在屋裡……因為爆炸,我家燒了好幾天。”

丹尼斯已經不能清楚記起水、電、瓦斯、通訊和供暖分别是在哪一天中斷的,供暖被破壞以後屋子裡是如此之冷,他們把所有的毯子和衣物都翻了出來,晚上也穿着鞋睡覺。由于沒有瓦斯,不得不在附近砍一些枯枝來充當燃料,也燒了一部分家具,還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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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貓很好,尤其是當你屋子裡隻有5度的時候。”/ 圍困中的丹尼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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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書、家具和枯枝煮咖啡 / 丹尼斯攝于自己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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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必須要喂流浪貓,戰争中它們更加沒有東西吃。”/ 丹尼斯的妹妹在喂貓

接下來是食物的短缺。

“每一個地方都不再是你以為的那樣了,”他說,“有一家麥德龍(Metro),一家超市,我記得這個店在深圳也有,它離市中心很遠,因為它需要很大的地方,或許這就是為什麼那兒保留了一點文明痕迹。我們被迫要從俄軍那裡取得一些人道主義物資,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令人尴尬。因為還在交戰中,我們的政府不能給我們提供食物、藥品、任何東西,是以我們在長達一個半月的時間裡沒有物資供應。”

丹尼斯和他的鄰居們一起,被迫早上五點起床,走一個小時路程抵達麥德龍,然後開始排無休止的、長達數小時的隊。物資不是每天都能排到,而最終拿到的東西又品質很差。“我隻能說,它們真的品質很差,很廉價,放在過去白給我我也不要。他們強迫這些饑餓的、蓬頭垢面的、飽受驚吓的人聚集到一起,排長隊,然後在開始之前放俄羅斯國歌。”

“國際法規定軍隊有保證平民基礎生活的責任,他們就是這麼照顧烏克蘭平民的。”丹尼斯說,激動起來,“然後他們還要說,他們是來拯救我們的,來解放我們的,這裡有人叫你們來嗎?!”

他停了一會兒,說,“我會努力比較平靜地來講這些事情,但有些時候它們真會讓我發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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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争就是垃圾,垃圾和垃圾。”/ 丹尼斯攝于馬裡烏波爾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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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是掩埋死去的人,而不是讓他們就這樣躺着,但沒有辦法,有的時候去埋葬他們意味着可能你也得死。”/ 丹尼斯攝于馬裡烏波爾市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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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用床單覆寫街上的屍體,這樣他們不會那麼難堪。”/ 丹尼斯攝于馬裡烏波爾市内

被圍困的日子,丹尼斯在長達一個半月的時間裡沒有洗過澡,熟悉了子彈、火炮和飛彈撕裂空氣時的不同聲響,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必須出門,而且并不知道這一天在自己身上将會發生什麼。4月的某一天早上,俄羅斯士兵敲開了他的家門,通知全家人“帶上證件,跟着走”,沒有人解釋為什麼,他們隻是被帶到了附近的一座學校裡,然後發現所有鄰居都陸續來了。俄軍的目的似乎是搜查居民區裡是否藏着烏克蘭士兵,是以所有人的家都在那期間遭到了搜查,但無論如何,當天下午他們又被放了回去。

事後發現,那天沒有人應門的家庭會被強行破門,丹尼斯的一位鄰居家是以被洗劫。我問及布恰發生的事件,丹尼斯沉默片刻,說:“後來我得知那些士兵就是從布恰來的,你明白這種感覺嗎,我剛剛34歲,我就是他們會打死的那種人。”

然而死還不是最可怕的。“如果是一發子彈,”他模仿子彈劃過的聲音,“你不會痛很久,很快就結束了,我不害怕這個,真正害怕的是他們可能會把我抓到俄羅斯軍隊裡去,這糟糕至極。”丹尼斯的一位鄰居就這樣被帶走了,失蹤了十天,被迫給俄軍充當勞工——他家裡還有懷孕七個月的妻子。

眼下他無從得知、也無法設想當未來烏克蘭軍隊重新解放馬裡烏波爾的時候會發現一些什麼,是不是會複制4月初布恰的情形,對于整個馬裡烏波爾的狀況,一直被困在自己生活裡的丹尼斯了解得并不算多,但就他所知,截至目前他仍然相信馬裡烏波爾遭遇的是另一種折磨:“在布恰他們殺掉成年男性,在馬裡烏波爾他們炮擊了一個多月,不會管你炮彈下面是男人,女人還是孩子。”

在圍困區的生活則在極度的可怖和極度的無聊中切換,由于沒有電,留在家裡的夜晚十分難熬,“你不知道怎麼樣殺掉你的晚上(kill your night),除了思考這件事本身之外無事可做,當俄羅斯人已經殺掉了你的白天(kill your day)但又沒有殺掉你的時候,非常可怕,但是又無聊得要命,在烏克蘭,下午四點鐘天就黑了,而我們甚至連燈都沒有。”

越來越深的鴻溝

丹尼斯是俄語母語者,盡管與此同時,他正在嘗試将烏克蘭語轉換為日常語言。“(俄語)是我的第一語言,但我正在嘗試講更多烏克蘭語。”

他在俄羅斯仍然有不少朋友,在說出這句話時丹尼斯專門用了現在時。“他們很擔心我,他們不支援戰争,但是,”他強調,“他們也沒有做太多事來阻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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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馬裡烏波爾的所有商店24/7開門,但是在既沒有顧客也沒有商品的情況下,這也沒什麼意義。”/ 丹尼斯攝于馬裡烏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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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式木窗在有爆炸的時候一定會飛出去,現代塑鋼的通常不會。樹木會遭遇更大的傷害。”/ 丹尼斯攝于馬裡烏波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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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我有時會夢見我的學校突然着火了,或者是爆炸了……現在我為我的童年夢想感到羞恥。”/ 遭遇轟炸後的丹尼斯母校,位于馬裡烏波爾和平大街

自從戰争爆發,俄羅斯國内同樣經曆了空前的政治高壓和社會分裂,很多人在反戰抗議中遭到毆打和逮捕,更多人被施以其他形式的壓力,民調中普京的支援率則在同時蹿升。大批金融界高管和政界前高官選擇離開,另一些人死于非命,即使是在官方媒體上,出乎意料的“反水”也在隔三岔五出現。4月之後,随着戰局勢頭倒轉的趨勢逐漸明朗,俄社會自發的反戰抗議漸漸平息,但社交媒體上的竊竊私語正變得更為響亮。

與此同時,在我所能接觸到的範圍内,烏克蘭人與俄羅斯人之間的心理鴻溝正在過去的九十天中急速加深——俄羅斯朋友越來越不願提及“烏克蘭人”,而烏克蘭朋友對于俄羅斯普通人的态度也在變得越來越負面。

“我并不認為這是普京一個人的問題,不好意思,我知道俄羅斯有少部分人可能是好人,但其他人顯然沒有同理心。”丹尼斯說,“有一個很紅的部落客說過這樣一句話,我不記得原話了,大意是,你們擔心警棍的時候,我在擔心頭上的飛彈。沒錯,他們擔心壓力,是以我們就要面對子彈。”

他相當認真地說,如今他認為俄羅斯已成懦夫之國。

2013年“廣場革命”最初爆發時,丹尼斯是廣場上堅守過夜的參與者之一,如今回望,九年前的這場革命的确在各個層面都永遠地改變了烏克蘭,也改變了烏克蘭人看待未來的方式。“我們總統現在不敢說我們不要領土了,他不敢,人民不會允許他說這個,有些情況下總統可以出賣領土,但烏克蘭不會,如果他開始講這些狗屎,我們就會有下一次革命。”

自從4月初布恰事件曝光,俄烏之間艱難維持了一個月的談判就陷入了死局,進入5月以後更是一再被公開宣布在目前條件下已經不再可能,但盡管如此,問及克裡米亞,丹尼斯想了一小會兒,給了我一個相當意外的答案:“以我個人的小小的看法,我能接受克裡米亞獨立,不是烏克蘭,也不是俄羅斯,我相信每個地區的人有自己選擇未來的權利,而我并不是特别關心那裡。我不是帝國主義者,那不是烏克蘭人思考事情的方式——對我來說他們已經做了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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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和清真寺幸存了下來……上帝平等地保護每一個人。”/ 丹尼斯家附近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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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和清真寺幸存了下來……上帝平等地保護每一個人。”/ 丹尼斯攝于馬裡烏波爾

八年前,克裡米亞在一次沒有得到國際承認的“公投”之後宣布加入俄羅斯,全程幾乎未發生任何武裝沖突,但随之而來的國際制裁讓這個曾經的度假勝地并未實作其計劃中的光明未來。“他們已經變成了一個軍事基地,一個超大号軍事基地,當地人希望過怎樣的生活呢?這是他們想要的嗎?”

我當然并無答案。一個群體有沒有權利做這樣的選擇,又在何種程度上可以毀約重來,恰恰是如今圍繞俄羅斯周邊一系列地緣問題的根源分歧所在。

但大約可以确定的是,烏克蘭人已經以壓倒性多數——如果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全部的話——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和幾乎其他所有烏克蘭人一樣,丹尼斯堅信烏克蘭将會赢得戰争,對他來說這僅僅是一個時間問題,“也許明天,也許要到夏天,也許是秋天,但我們會赢。”這也是無論我自己曾經接觸過的,還是其他所有呈現在媒體訪談中的普通烏克蘭人,在最近兩個月裡反複表達過的信念。

尾聲

“補充一下,我今天在的那個公園,名字叫‘解放者公園’。”談話結束後半小時,丹尼斯發來這樣的消息。

曾經以為會在兩三周内結束的戰争如今已經持續了近三個月,戰前馬裡烏波爾曾有超過40萬居民,至五月初隻餘大約10萬。在我撥通丹尼斯電話的前一天,俄烏終于就馬裡烏波爾亞速鋼鐵廠内的撤離行動達成了協定,5月21日,俄羅斯國防部通報稱,鋼鐵廠内已經沒有烏軍。

丹尼斯承認這至少對他來說是個好消息,戰争不應以犧牲英雄的生命為目标,盡管這可能意味着未來烏軍奪回馬裡烏波爾會更加艱難。

到本文發稿之際,丹尼斯已經拿到了他所想要的入伍通知書:他的母親和妹妹将暫時留在伊萬諾弗蘭基夫斯克,而他的父親仍在馬裡烏波爾,等待勝利,或其他。(作者 / 路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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