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頤和園“捉蟲人”

作者:光明網

一隻蟲子想要在頤和園裡藏身太過簡單:這裡光喬木和灌木就有6萬多株,山上的樹連着山下的、門裡的樹連着門外的,陽光很難從葉子的縫隙漏到地上。相比慈禧太後,蟲子是這片領地更早的統治者。

270餘年後,這座現存最完好的古代皇家園林成為普通市民的“後花園”,園藝隊裡的植物保護班肩負起“找蟲子麻煩”的工作。他們要有鷹的眼睛、偵探的推理能力和獵豹的行動速度,才能讓園子裡的植物每天以最佳狀态迎接遊客。

他們是守護植物健康的最後一道防線。這個團隊有從園子裡老軍工廠轉業的勞工,也有985高校畢業的博士,他們既要跟“出生就當媽媽,7天就當外婆”的蚜蟲賽跑,也要應付捅馬蜂窩、趕螞蟻和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兒。一代代人把自己放在這座活古董的運作齒輪裡,守着1600多棵古樹和遍地綠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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植保班的辦公室卧在靠近北如意門的小院裡,瓦房旁邊的大柳樹年近半百,屋裡還留存着上個世紀的氣息。相比于牆上的舊挂曆、吱呀響的木門和嵌在窗戶裡的老電扇,電腦倒像是穿越過來的。

即使在這個資訊爆炸的時代,對植保班來說,電腦的存在遠沒有雙腿重要,經驗仍是最好的參考書。白班的核心工作是蟲情預報,他們要成為園子裡一雙時刻線上的眼睛,泡在園子裡,在不停地行走和觀察中發現蟲害、及時記錄。

雖然都是繞着園子遛彎,細心的人還是能辨識出這些蟲情測報員和遊客的不同:這些人的腳步更匆忙,時不時突然盯住一片葉子、繞着一棵樹來回轉悠。即使是走過雕梁畫棟的長廊、狀若長虹卧波的十七孔橋,他們的眼睛都很少會偏離樹木。

樹皮上木屑很可能是天牛的排糞,地上星星點點的粘液則是蚜蟲的分泌物,一片掉落的槐樹葉子上也許藏着紅蜘蛛的“蛛絲馬迹”。發亮的葉片,變暗、發黃的樹冠,任何異常都逃不過他們的“火眼金睛”。有時他們還會從昆明湖的遊船上遠眺萬壽山,在樹群中辨識是否有異常,遊客眼中的翠綠一片,在他們眼中是棵棵分明。

轉園子是個體力活。即使職工們大多是北京本地人,剛來時對頤和園的第一印象是“太大了”“不愧是慈禧花軍費建的園子”。植保班的新人們在每日3萬步的曆練中,機關發的白襯衫被汗浸得發黃,兩三天換一雙襪子,半個月頂破一雙鞋,走遍有植物生長的每一個角落。

頤和園光蚜蟲就至少30多種,想要了解全園的植物和害蟲,即便對博士來說也并不容易。2008年,28歲的博士王爽跳出實驗室,落進沾着泥土的頤和園園藝隊植保班。而同屬園藝隊的新人裡,一些北京園林學校的中專生才18歲,生産實踐經驗已經很豐富。

王爽心裡着急。自己雖然是博士,又是植物保護專業,但“又内行又外行”,原來隻跟農作物打交道,學的方向也是病害而非蟲害,對園林植物和蟲子一竅不通,剛來的時候連玉蘭也不認識。她一上崗就要跟夜班防控作業的職工交接,經常描述半天說不清楚樹在哪兒、蟲子是什麼。

為了早些記住識别植物和昆蟲的竅門,跟老職工轉園子時王爽會随身攜帶小本子記錄。各個班組發現病蟲害都會打電話到植保班,她搶着接電話,接完就跑去實地看情況。她的師傅記得,隻用了一年多,她就把園子裡的樹木和害蟲種類摸得“門兒清”。

做标本也是熟悉蟲子的方法,“捉蟲人”王爽其實怕蟲,原來看到毛毛蟲都會尖叫。第一次做斑衣蠟蟬的标本,她逼着自己不戴手套把蟲子的翅膀展開,一邊起雞皮疙瘩一邊把釘子摁進蟲子的身體。做多了,她逐漸對蟲子“免疫”,開始徒手抓蟲,就算手上被蜇出一串小泡也面不改色,掏出風油精抹一抹就行。

在頤和園,王爽開始适應把科學素養翻譯成生産上的名額,“這裡追求速度大于精度。”相比于具體的統計資料,他們更常用加号的多少代表蟲情的緊急程度,以遊客的舒适度和接受程度為主進行綜合評判。三個加号就是三天内要解決,四個加号則代表當天盡快解決。不到成災的程度,都會允許害蟲的存在。

植保班每年春季最忙碌,楊樹下的草履蚧最早出蟄,随着溫度升高從土中鑽出往樹上爬。三四月份,藏在松柏樹上的蚜蟲開始蘇醒,忙着分泌蜜露,淌出一地黏液。到了盛夏他們也不得閑,這時葉子長得茂密,吃葉子的甲蟲、蛾子開始蠢蠢欲動。冬天因為天氣太冷、噴灑液體容易結冰,他們一般去地裡挖蟲蛹,為第二年的防治減輕工作量。有時還要做樹木普查,因為這時沒有枝葉遮擋,他們更容易發現樹幹上是否有蟲洞、樹體是否平衡。

2006年,園中第一次發現美國白蛾,這種外來入侵的昆蟲食量大、速度快,一隻能産幾百個卵,兩天就能吃秃一棵樹。37歲的植保班班長經秀勇記得,那段時間他們中午飯都要在樹下吃,連續一周忙到晚上10點半,一共用了375輛藥罐車,有人夢裡都是這種渾身長滿白刺的毛毛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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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園,職工流動速度很慢,大多數人一幹就是一輩子。植保班裡年紀最小的沈峰27歲,2017年入職,他對這裡的感覺是“更像上學而不是上班”,同僚們“很佛系”“沒什麼心機”。他也曾想過再考個“更好點”的公務員,但待着待着就“不想動了”。

頤和園的浸潤養出了他們不急不緩的性格,植保班班長經秀勇總結17年來的工作,他雙手在空中拉了一條直線,吐出兩個字,“平穩”。

在很多方面,植保班還延續着“慢工出細活”的傳統防治方式。“頤和園是一個機械化程度比較低的園區”,和其他公園不同,頤和園山、橋數量多,道路狹窄曲折,無法使用大型機械,“别的公園可能一個小時就能幹完的活,我們要好幾天。”

作業車不能上萬壽山,職工們要推着機器和100多米的管子上山,把管子插進山上的藥池、舉着管子往樹上噴。為了能承受水壓,管子裡面纏着密密麻麻的鋼絲,一根八九十斤重。剛來的職工掌握不好方法,要用清水練個把月,才能裝藥。

随天氣而動的方法也是老職工們傳下來的。風大防控效果差,他們會在日落前後、風最小的時候打;風的方向也有講究,北風打山南,南風打山北。他們從家出門就穿着工作服,天氣直接決定他們上班要從哪個門進:如果風大,就要從西邊看看西堤的柳樹有沒有倒伏;如果碰上雨雪天氣,就要從東門到長廊、仁壽殿這些主要景區,看植物的病害傳染情況。

王爽、經秀勇的師傅魏寶洪從1985年就在頤和園從事病蟲害防治,那時候打藥還是坐在晃晃悠悠的手扶拖拉機上。師傅的師傅做的工作更基礎,三年困難時期後,曾在毛主席的号召下背着果樹苗去園子西邊開荒,腰間系一根繩,累了就啃兩口饅頭。

雖然老職工的貢獻被時間的流逝所掩蓋,但他們絲毫不在意,甚至樂在其中。魏寶洪曾設計出一款泥環,用很低的成本防止草履蚧上樹,各個公園都在用,但他從沒想過申請專利,“你幹嗎要申請專利,申請了别人反而用不到,你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讓大家用上嗎?”

在這些老職工眼中,最重要的事兒是“不能給人挑出毛病”。幹得久了,清洗沾了油的玻璃時從哪個方向沖水、哪個方向擦幹都有講究。他們對工具的熟悉程度就像身體的一部分,機器上掉一根螺絲釘都知道在哪裡找到,擦機器的棉絲黑了也不舍得扔。

一位59歲的老職工明年就要退休了,現在中午吃完飯還是會帶着大家去園子裡轉一圈,一個半小時走7.3公裡,為了看樹。

觀察已經成為習慣,他們平時沒事就喜歡擡頭看樹,不止一次“錢包硌腳了都不知道”。有次經秀勇和同僚去天壇教育訓練,因為太過專注,錢一卷一卷從同僚的兜裡掉出來,又被走在後面的經秀勇踩着過去,兩人都沒感覺。

植保班的職工們都認為,幹這行,要會跟植物對話,讀懂樹的語言。有的樹衰弱的預兆是不再開花,有的衰弱前則會瘋狂開花。

樹也會像人一樣主動發出信号,經秀勇發現,當有些樹明顯看着比其他黃,就要給它“梳理一下”、去掉幹枝死杈,“像人剪頭發似的給它打薄,夏天它才會舒服。”

植保班會在發現樹木的求救信号後使出渾身解數,和害蟲“鬥智鬥勇”。身上有兩條黑色條紋的雙條杉天牛喜歡藏在柏樹的樹幹裡,為了引誘它們出來,職工會在樹旁放置新鮮的柏木段釋放氣味。如果這招行不通,就釋放腫腿蜂,讓它們也鑽進樹中、寄生到天牛幼蟲身體裡。

蟲子的習性也能為人所用。有的蟲子會在遇到危險時假死,人一震動樹幹,它們就會僵直身體,從樹上啪塔啪塔掉進草叢。在夏天捉天牛則像回到了小時候,職工們會比誰捉得多,拿着手電筒用竹竿把天牛敲下來。

植保班的人們并非對蟲子“恨之入骨”,經秀勇總用“搗亂”“鬧脾氣”形容蟲子,“每個蟲子都有可愛的地方”,比如公園裡常見的“吊死鬼”槐尺蠖,前後有足,中間是空的,爬行時總要把身體拱起來,“有點像玉帶橋”。

他記得古人曾經誇過尺蠖“有始有終”,《易經》也曾記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古人認為尺蠖彎曲身體,是為了更好地前進。在這裡,蟲子也曾是祥兆。慈禧在“中和節”會鼓勵大家抓蟲,宮女提着上好的羊角燈、拿着自制的羽毛刷子開始找蟲,捉到蟲子最多的一組宮女将獲得重賞。在“老佛爺”眼中,蟲子多,意味着今年是個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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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要跟樹溝通,植保班的人們還要會和人溝通。在園藝綠化方面,植物保護班接到的投訴最是豐富。遊客看到樹上爬的螞蟻多了要投訴,被馬蜂蜇了要投訴,作業車開快了要投訴,風把藥沫吹到身上更要投訴。

在每年驚蟄前後,大量的搖蚊從水中飛出,有遊客聲稱“頤和園出現大量不明飛行物”。即便被告知搖蚊是“素食主義”,對人無害,有些遊客還是對這團密密麻麻、侵占人類領地的生物充滿厭惡。

還有大爺大媽喜歡監督他們工作,站在一旁、邊看邊說他們剪得不對稱、藥噴得不均勻。職工們被問得多了,也摸索出了回複的套路:碰見對這裡不熟悉、确實有疑問的遊客,就好言解釋;如果對方語氣中帶着蠻橫,俨然一副主人的派頭,低頭附和就好。雖然本職工作不包括門區服務,他們牢記着頤和園工作準則之一——“為遊客服務是天經地義”。

作為最不受歡迎的“瘟神”,夜班的應急防控職工則避不開責罵。一位夜班職工坦言最怕深秋的時候去東堤防控,到晚上7點,湖邊還有不少觀賞“金光穿洞”的遊客,他要等遊人全部散去才能行動,否則就會收獲諸如“你不要命我還要命”的責罵。萬壽山上也比較隐蔽,有時候一眼掃過去沒人,一開始作業,就會有年輕情侶突然從草叢中冒出來。

是以夜班職工不怕吃苦,都是大嗓門、直脾氣,但從不斤斤計較,“這活兒你要是計較幹不下去”。

從選擇植物保護專業開始,王爽就知道這是件久久為功的事兒,很多害蟲生長周期長、一年無法見到所有的蟲态,“我們這個工作堅持一年、兩年是很難出成果的,是要10年、20年、30年甚至更長。”讀博士和來頤和園對于王爽來說就像是球傳到眼前,“正好輪到我接了”。

植物保護專業是公認的“不賺錢”,有人畢業後去賣房子,有人回家當地方公務員,賣農藥已經算是留在行業内。畢業時,導師挺支援王爽去頤和園,“至少還能夠發揮專業知識”。

當時其實也有出國深造的機會,但王爽發現很多研究成果都隻局限在實驗室,例如生物防治在學術上讨論了很多年,但生産上并沒有廣泛應用。很多一線的生産工作者雖然能發現問題、便于接觸研究材料,但缺乏相應管道以及高精尖的科研儀器,并不能發揮優勢。王爽想成為研究和生産間的橋梁。

來頤和園後,她發現大家雖然靠經驗也能記住噴灑農藥的時間和規律,但當知道背後的科學原因後,記憶會更清楚。除此之外,蟲害來得更兇猛、易觀察,在公園一線防治措施中更受關注,而她讀書時研究的病害較為緩慢、原理更複雜,一般特别明顯的時候已經無力回天。

由于自己的研究方向就是植物病理,王爽開始帶着同僚們做海棠枝幹病害相關的科研項目,從早期切斷感染。碰見其他實力更強的研究團隊對相關話題感興趣,她也會主動聯系、提供研究材料,“總要有人做”,她一邊說着,一邊伸手把眼前月季上枯萎的枝條折斷。

不像園區隊那樣直接暴露在遊客面前,更多時候,他們的工作“全靠自覺”。王爽說,“我們沒有打卡這種硬性要求,蟲害也可以說成是自然災害,但你心裡知道這都是你的工作。”

有時候,夜班作業的職工會給已經下班的白班職工通電話,反複讨論方案。雖然晚上視野很差,但即使是沒人看見的地方,他們也不會漏掉每一棵藏在溝裡的、被其他樹種包裹的樹,有人說,“(公園)總有開門的這一天,每棵樹總有被看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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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頤和園工作過的人總會對這裡念念不忘。植保班的老職工退休後,還會在上班時間來園子裡轉一圈,把看到的問題告訴年輕人們。那位明年就退休的老職工小時候就住在頤和園隔壁,去上學時會先翻進頤和園,再從大門跑出去。他懷念着年輕時一角錢一張的門票,以及急活兒來時大家搶着沖出去的熱鬧勁。

植保班最年輕的沈峰割舍不下景緻。萬壽山上樹木繁多,山體被團團圍住,但在千峰彩翠附近有一處空隙,被沈峰稱作“最佳觀景點”。近能看到水波環繞的南湖島,遠能望到幾乎大半海澱區的區貌,如果能看見廣播電視塔,說明當天天氣還不錯。每天作業結束後,沈峰會短暫地站在這裡,聞着松柏的清香,讓風吹散全身的汗氣。他覺得這兒“每天都很美”。

剛來時,王爽發現同僚幾乎都是本地人,王爽來自河南南陽,心中憋着股勁,“要證明自己不是來混一個戶口、混一個工作機會,要把自己立起來。”

慢慢地,堅守的理由從“争口氣”變成了“日日新,又日新”。每年氣候不同,每年都會發現新的蟲子,她從沒想過離開,“樹還有新變化,蟲子還沒認全,怎麼能走呢?就像兔子挖蘿蔔,挖一點就放棄去挖下個地方,那你永遠都挖不到。”現在因為工作之便,總能在園子裡重逢五湖四海的同學,她覺得挺滿足。

王爽把頤和園看作是各種文化交彙碰撞的地方。她常常站在西門的橋上往團城湖望。團城湖是北京的水源地,是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終點,為了保護水質,四周都被比人還高的欄杆圍起來,西門是唯一沒有欄杆的地方。

為了南水北調工程,王爽的家鄉南陽淅川先後幾十萬人離開世代居住的地方,她總記得老家那片被砍掉的桃林和拖家帶口的鄉親。家鄉的水總有股淡淡的甜味,“我正好從那邊來,現在又在這裡保護這個水,保護好水瓶子,保護好我和家鄉的紐帶。”

14年過去,王爽能體會到防治病蟲害的理念也在逐漸變化。之前對益蟲和害蟲的比例要求嚴格,農藥的毒性高、針對性差,所到之處蟲屍遍野。現在則更重視生物防護,通過引入瓢蟲、腫腿蜂控制蚜蟲、天牛等害蟲的數量。

王爽覺得在城市中做植物保護是件困難事兒,“城市園林是更脆弱的生态系統”。熱輻射、尾氣排放、全球化等人類活動會影響動植物的習性,防治措施反過來也可能影響人類生活體驗。由于氣候變化、人類活動頻繁等原因,之前隻在南方出現的松材線蟲病近年也逐漸突破溫度限制,成為北方的松林潛在的威脅。

她提到明末園林專家計成在《園治》中的一句話,“雕棟飛楹構易,蔭槐挺玉成難”。這句話的意思是,蓋房子畫個畫,描一個精美的梁柱,很容易,也不用成百上千的等待;一棵像碧玉一樣的古樹卻是很難得的,幾百年才這麼标緻,靠天吃飯。王爽說,“你哪怕學了博士,也可能沒有辦法挽救一棵樹的命運。”

“頤和園有自己的時鐘”,王爽和同僚的日常工作不會有劇烈的革新或變化,“我們的工作就是保留它原來的樣子。樹的壽命比人長,你隻能短暫地陪伴他們一段時間,然後年輕的同志繼續接替我們。”頤和園有1600多棵古樹,有時盯着根深葉茂的古樹,王爽就會生出一種敬畏,感覺自己沒有秘密。

疫情下,頤和園作為市屬公園仍然保持開放。園外的頤和園路中央種滿月季,四周沒有高樓,人們的腳步慢悠悠。園裡大爺大媽重複着踢毽子這項有2000多年曆史的活動,人手一台自拍杆的年輕主播向被困在家中、無法親臨的人們講述着慈禧的敗家故事,一切都在變,但好像又沒變。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焦晶娴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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