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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節筆記:麥田雜草

季節筆記:麥田雜草

梁東方

麥子是莊稼,是被人類培育出來專門提供糧食的植物。因為其使命就隻是給人類提供糧食,是以很自然地就會被越來越純淨化,為了機關面積裡的産出量而不允許有任何可能的不良影響因素,甚至在麥地裡麥地邊都不能有喬木,喬木的樹蔭會遮擋陽光進而影響麥子的生長。

而在麥子快速生長的溫潤的季節裡大地上的野生草類也在快速生長,它們一向具有更其頑強的生命力,因為自然淘汰和磨煉而具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百折不撓、抓住機會就歡欣鼓舞的優良質地,即便是面對越來越強大的人類也依然有着自己代代相傳下來的蓬勃。

即便如此,一年一年長期的反複操作,也不僅使麥田裡沒有了容易被砍掉卻需要很長時間才能長起來的樹,還使麥田裡也沒有了以數量取勝的草。

在這種我們田園的普遍趨勢裡,歐洲麥田中的虞美人是很讓人眼前一亮的存在。尤其是麥子開始變黃的成熟季節,虞美人紅色的花朵點綴在黃綠相間的麥田之中,成為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就會被注意到的吸睛之處,為整個大地美學提供了點睛式的重要一筆。好像它們對待麥田中這種雜草并不刻意去除,專門要為了綠色的麥田、黃色的稻田點綴上鮮紅的配色。加上麥田邊緣上叢生的灌木喬木的濃綠之色的陪襯,顯得煞是好看。這種美學收益與麥子在産量上的損失之間,孰大孰小,應該是自有判斷吧。

相對來說說,沒有他們富足、底子沒有他們厚的我們,麥田就是麥田,更追求産量,以期用有限的土地供養世界上最多的人口。要求質地純淨基礎上的産量最大化,是天經地義的,也是無暇他顧的。對任何麥田雜草都必欲除之而後快,哪怕是虞美人。

季節筆記:麥田雜草

這樣多少年下來,麥田中的雜草,已經逐漸遙遠起來。要想完全回憶出麥田中雜草的種類與品貌,除了不斷到不同的麥田裡去逡巡尋找以期發現蛛絲馬迹的執行個體之外,還需要借助以前的照片和文字。麥田雜草的豐富性與觀賞性,隻有回到雜草充分生長過的現場才能讓人盡量多地回憶出來,将麥地原來的樣子回憶出來。

現在,至少在一部分地方的麥田裡還保留着這種植被的豐富性,這種豐富性是不是可以确認也是一種人類的需要不得而知,但是置身那樣的現場,目不暇接這一點是非常肯定的。

一場初夏的小雨之後,偶爾還有些雜草的麥田邊每一棵健康的草莖上都帶着雨珠的樣子,楚楚動人,非常耐看。

季節筆記:麥田雜草

最常見的,也就是至今也還沒有被完全消滅的是稗草。這種猛一看和麥子差不多的草,就點綴在麥田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難根除。以前還有借助手工一根根拔除的艱辛作業,現在的小麥種植者已經少有這樣的耐心。而使用大規模的除草劑又會因為投鼠忌器而不能在麥田裡肆無忌憚。稗草所采用的鑽牛魔王肚子裡去的政策,使它們在化學藥劑使大片的野草像是秋天一樣枯黃的殘酷的形勢下得以偷生。

看上去整齊劃一的麥田,其實還是有細微的差别的。很難做到絕對的單一品種,品種不同,身高和貌相有異。直覺的可以一眼看出來的,就是有的畸高,冒出頭來,像是人群中的大高個兒。一定還有畸矮者,隻是在一片密密實實的麥穗的簇擁與搖蕩之中,很難發現而已。

地頭各種各樣的小草沒有混進麥子的隊伍,但是擋了麥子的通風,就被鏟除了,乃至徹底用除草劑腐蝕燒灼掉。

自早春到初夏,一次次往返,對麥田邊的野草野花的粗略觀察,借助各種識花APP反複判斷,排名不分先後次序的話,大緻上有如下的發現:喇叭花、鼠尾草、刺兒菜、酸模、小花山桃草、田旋花、黃花婆羅門參、地黃、漏蘆、泥胡菜、小藜、繁縷、野芝麻、車前草、豬秧秧、粗根老鹳草、白屈菜、皺葉酸模、沼生蔊草、野豌豆、野薔薇、附地草、斑種草、麥瓶草、馬蘭、紅花酢漿草、黃花酢漿草、婆婆納、黃鹌菜、白車軸草、通泉草、地丁草、白頭翁、中華卷柏、大丁草、苦荬菜、蒲公英、堇菜、紫花地丁、點地梅、夏至草、蛇莓、白花碎米荠、諸葛菜、老鴉瓣、荠菜、狼毒、菥蓂、小葉鼠李、側柏、少花米口袋、糙葉老耆、田紫草、異穗薹草……

這麼多野草野花都有自己的名字,說明過去人類不僅曾經注視過它們,還有過專門的記錄研究與命名。它們曾經年複一年地與人類的麥田和其他蔬菜莊稼共生于大自然賦予了合适的溫度濕度的土壤之上,成為人類糧食的伴侶似的存在。在既往的不斷被除去的曆史之中,它們一直增長着自己的生存能力,根莖葉和花籽都是它們傳播自己後代的手段,這給了人類苦惱,也持續地在人類眼前展示着植物世界的豐富,讓他們在不得溫飽的同時多少收獲一些美的滿足。

季節筆記:麥田雜草

這樣的美在如今基本上解決了溫飽以後,更是彰顯出了其存在的價值。

諾裡斯沒有寫完他以《章魚》為首的小麥三部曲,生命就戛然而止了。他何以有激情要寫那樣三部關于小麥的鴻篇巨制,文學史上有各種各樣社會學意義上的判斷,我以為其中一定還有一條更為有感情色彩也更為根本的東西,那就是他對麥子的美認同,對麥子的深深的愛。而任何對麥子的愛其實也都會連帶上對與麥子形影不離的野草野花的愛,它們從來都已經是麥子的一部分。

我在麥子快速生長、成熟的季節,在華北平原産麥區的騎車漫遊過程中,也一再為這樣的美所陶醉。從麥田邊的野草野花上猛一擡頭,看見一帶遠山就在麥田中的小路盡頭,突然就有被擊中一樣的目醉神迷。如果不是自己熟悉的地方,不是自己走過的路,自己逐一都登過的山,這其中的不盡之意,是多麼美妙,會生出多麼強烈的向往之情。

世界既提供宏闊麥田的廣袤和醇香,也提供野草野花的豐富與精巧,夫複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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