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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台|弋舟:瀑布守門人(節選)

好看台|弋舟:瀑布守門人(節選)

内文摘錄|

郭老師從近在咫尺的繁星下出發,考學,結婚,中年離異,像所有的人一樣痛苦大于歡樂,如今躺在雲貴高原的露台上嘬飲保溫杯中的濃茶,這讓我無法對她抱怨什麼。微風中,她拂動的白發都像是生命可以任性的特權,盡管,她在滿頭烏發的時候似乎就享有着這份特權。從側面看去,她的臉頰依然緊緻,皮膚并無明顯的松弛,可能是嘴裡嘬進了枸杞,她在慢慢地咀嚼,肌肉呈現出的輪廓還顯得有些堅毅。

瀑布守門人

□弋 舟

在麗江古城一家略顯冷清——其實就是寒碜——的客棧,我見到了郭老師。客棧藏在窄巷深處,三層閣樓的樓頂上有着簡陋卻寬敞的露台,攀爬其上,可以遠眺蒼山與雪峰。郭老師說客棧的男主人來自玉門油田,算是與她有着鄉誼。

“他給我打了八折。”她說。

我說旅遊淡季,估計所有買賣都會打八折吧。

“不要總是懷疑别人的善意,你這樣的心态要不得。”

“好吧,可你還是欠費了,人家給我打了電話。”

“這是另外一回事,和八折沒關系,就算五折,也不能欠着。”

我說沒錯,是這個理兒。

郭老師躺在露台上的搖椅裡,雙手捧一隻巨型的保溫杯。她不斷地擰開杯蓋,嘬一小口,水很燙,她嘬得非常謹慎。我努力不去盯着她看,否則不免要焦躁。擰開杯蓋,擰住杯蓋,其間夾着一個頂多沾濕嘴皮的嘬飲,如是反複,讓嘬水顯得格外小題大做,也讓擰動杯蓋顯得格外徒勞無功——如同人與世界的關系,彼此映照,都顯得過分誇張。

凡事不可落差過大,否則隻會讓一切沒了真實感。

郭老師則怡然自得,偶爾将嘬進嘴裡的茶葉吐回杯中。

“無論如何,人家讓我省了不少,”她說,“這些天下來,是一筆不小的錢。”

我不想與她争辯,說她省下的這筆錢,不夠我飛一趟麗江的單程機票。她現在看上去難得的滿足與松弛。

昨天黃昏卻是另一番情形。我出現在客棧門口時,她是飛奔着從三樓沖下來的。她在憑欄眺望,等待着我的到來。就在我們擁抱前的一瞬,她克制住了自己,隻是好像有些不情願似的跟我淺擁了一下。她說:“你給我帶新手機了嗎?”

我覺得這很了不起。我辦完離婚手續的那一天,她打電話給我,讓我給她網購“鐘薛高”。彼時我站在民政局的辦事大廳外,正想着是否要與前夫南轅北轍地走一個反方向——這會讓我多繞半個城的路。郭老師的電話打進來,用那種唯吾獨尊的氣派說:“羅音,你知道有款很紅的雪糕嗎?”

她從自己的朋友圈獲得了新知,不甘落在人後。當然,後來她也找補了,說:“天那麼熱,我覺得一款當紅的雪糕才是對你最好的安慰。”

我很快搞清楚了狀況。其實店主在電話裡基本上已經跟我把事情說明白了。這是位中年漢子,長發在腦後紮住,胸闊肩寬,像是下一秒就将撐破緊繃繃的襯衫,嗯,有文藝範兒,更有股玉門油田人的氣勢。站在客棧的回廊下,他又将電話裡說過的内容重複了一遍,大意是:你母親的手機丢了,如今舉步維艱。

我問他古城買不到手機嗎?

“當然可以。”他甕聲甕氣地說。

“其實你可以先幫她買一部的,是吧?那樣,她就能用手機轉賬給你了。”同樣的話,在電話裡我已經跟他溝通過,而且還提議由我先給他轉一筆錢來應急。

“我也是這麼想的。”他說。

“那為什麼不呢?”

“我拗不過郭老師。”他的表情很無辜。一條雄壯的漢子,配上這種表情,令人頗有好感。

我去直面郭老師。她上了露台,很明智地給我留下了一個求證的步驟。

“跑這麼一趟,你是不是很不情願?”郭老師說,“他告訴你我有多倒黴了嗎?”

“丢手機挺正常的,”我說,“就像我小時候周圍人總是丢自行車一樣,越是必需品,越容易丢吧。”

“你是在貶低我的困境嗎?”郭老師面無表情地說。

我的情緒不好。我奔波得很辛苦,從西安飛來麗江,不能算是一件輕松的事;還有,候機時接到的一個消息也令人不快——一位卧底的同僚告訴我,我在公司一個重要的考核中落敗了,上級部門的理由是:同樣的榮譽我已經得過三次了。我不知道這個消息和郭老師丢了手機相比,哪一個更糟糕些,但我知道,郭老師将如何表态。她會說出格言一般的警句,譬如:勝利從來不會給勝利加分。不是嗎?聽起來有些道理,如同“失敗是成功之母”那般颠撲不破,而且,也符合一個母親良善的教導。但我還是願意她替我罵街,替我鳴不平。

眼下的狀況并不讓我意外。我知道自己的親媽是怎麼回事,同時我也驚訝于自己如今的随遇而安——這的确是一種能力,說是一種品格,或許也不為過。這麼想想,考核的不公也算不了什麼了。三十多年來,在郭老師持續的教育下,我還是有長進的。

我也用一種說出格言警句的腔調回答她:“當然不,對于微弱的個體而言,沒有任何一個困境是可以被貶低的。”

以格言的句式說話,證明郭老師已經平複了她的慌張,或者說,她再度尋回了對我的心理優勢,盡管這次是我來馳援她。

郭老師問我看出來沒有,那條玉門漢子對我的到來頗為開心,這個男人很樂于接待我這樣的客人。“他知道你獨身。”她不動聲色地說道。她說自己待在這裡快半個月了,不免要跟人聊聊自己的女兒,她并不覺得這麼做是一件有失體面的事。“現在離了婚的女人可沒啥丢人的。”她補充道。

我也不覺得有啥丢人的,可我還是有些不滿。

“他也離了婚,好吧,我可能是為了安慰他,才順嘴說了句你的狀況。他是從玉門油田來的,多多少少吧,我會覺得有些親切。”郭老師說。

同樣,也是多多少少,一直以來,我都對郭老師的“玉門油田情結”抱着些許的同情。戈壁腹地,祁連山下,那是郭老師一生的起點——一想到這些,我對她就會生出沒來由的體諒之心。我遙想她的少女時代,于浩瀚的曠野憧憬未來,眺望雪山時,迎着大風時,必定常常眼湧淚水。郭老師對我并不經常提及她的那些經曆,更多的,是出于我的想象。我陪她回去過兩次,有一次她帶我去戈壁灘上看夜晚的繁星,明确地給我指出了北鬥七星的位置。蒼穹之下,七星燦然,近得讓人陡生順手摘下兩顆的妄念。

郭老師從近在咫尺的繁星下出發,考學,結婚,中年離異,像所有的人一樣痛苦大于歡樂,如今躺在雲貴高原的露台上嘬飲保溫杯中的濃茶,這讓我無法對她抱怨什麼。微風中,她拂動的白發都像是生命可以任性的特權,盡管,她在滿頭烏發的時候似乎就享有着這份特權。從側面看去,她的臉頰依然緊緻,皮膚并無明顯的松弛,可能是嘴裡嘬進了枸杞,她在慢慢地咀嚼,肌肉呈現出的輪廓還顯得有些堅毅。

“你不會不高興吧?”郭老師側臉看着我,“我覺得小顧還不錯,認識一下也沒什麼不好。麗江這麼美,以後你來玩兒也能給你打個八折。泸沽湖我還沒去,聽說也很不錯,你要和我一起去住幾天嗎?”

“在泸沽湖也給我介紹一個日後能打八折的嗎?”我問她,并無怒氣。

“怎麼會,你想多了,嗯,不要認為到哪兒人家都會對你打八折,我們沒那麼幸運。”

“倒也是啊。”

“可不是嗎?”

“泸沽湖我是沒法陪你去了,你自己帶好手機,我還給你買了根挂繩,你就把手機挂在脖子上吧。”我說。

一直以來,對于郭老師我還是很服氣的。她從來都不高估自己,隻把任性而為的特權行使在我們母女之間。我對自己的兒子提及外婆時,不免總是強調郭老師的特立與獨行,乃至自知與勇敢。她在中學教國文,卻對天文很感興趣,畢生仰望星空,積累下不少的人生心得;很早的時候,除了我,她就舉目無親了;如果有足夠的錢,退休後,她一定會隻身去周遊世界;她既不願意高估世界的善意,也不願意高估自己耐受惡意的能力。這些美德,都足以拿來教誨家族的後輩。

出門前,兒子要被我送到前夫那兒去,在車上我就是準備這樣教導他的。前夫已經再婚,兒子要去生活幾天的那個家庭,自然如同一個微型的世界了,他需要學會與之相處的方式,那麼——别高估世界,也别高估自己。

“你能和安貝相處好嗎?”我問兒子,同時想象了一下兩個孩子在一起可能釀成的災難。

安貝是前夫再婚後生下的女孩,七歲,對她的脾氣、性格我沒有把握判斷,因為我知道自己無法客觀。這個女孩我見過不少次了,如果一會兒見到她,我可能會故意逗逗她,問問她寒假有沒有什麼偉大的計劃,是不是又要新學一門樂器?她呢,會攤開手,以一種成人才有的笃定反問我:“你呢?”——這就是我對這個小女孩的認知。

“我知道你在擔心這個。”兒子說。

“沒錯,我是挺擔心的,畢竟你們沒在一起住過。”

“不會有事的,”兒子竟也是一副成人才有的笃定口氣,“估計她媽媽現在也會問她同樣的問題。”

“會嗎?”

“當然會,你不問我,她媽媽也會問她。她比我小五歲呢。”

“這跟年齡沒什麼關系吧?”

兒子說我的這種擔憂應當是針對小孩子的,言下之意是,年紀更小的那個,在睦鄰友好中才承擔着更多的風險。那麼好吧,我隻能提醒他,年紀大的一方,将承擔更重大的謙讓義務。這種對話并不那麼輕松,仿佛已經預設了一場博弈與妥協的征戰。

兒子卻一臉的若無其事,他對我說:“沒事的,該擔心的是安貝的媽媽。”

這句話讓我有些發愣,或許是我想多了,覺得兒子對于如今這兩個家庭的局面富有獨到的洞見——那個最微妙的角色,沒準真是要讓安貝的媽媽來扮演。同父異母,兩個小孩相處得還不錯,經常會在周末見一面,對于三位家長的處境,也許他們早有過推心置腹的讨論:誰更為難一些,誰更超然一些。想當然的,我自然會以為那個最超然的人應當非我莫屬,而前夫,活該多作難一些吧,但現在兒子提醒我也許還有另外的劇本。

我小的時候也一樣,比兒子現在還小的時候,就會跟親密的女生分析彼此的父母。有一個叫若琳的女生和我最要好,因為我們境遇相仿,都是單親,不同的隻是我跟着母親,她跟着父親。我們一起悲歎人性,用的卻是一種誇張的諧谑态度,認為成人的世界遠比他們以為的要弱智得多,甚至,我跟若琳還分享着郭老師懷春的蛛絲馬迹——她買新裙子了,最近總照鏡子,我還偷看了她的體檢報告,雲雲;而若琳,對我也開誠布公道地出了那位鳏夫的諸多秘密。這的确很刺激,俨然重要的啟蒙。我們常常因之掩飾不住地呼吸緊促,繼而尖叫大笑。

前夫等在小區外迎接我們。他現在是這個人間平庸故事裡的樞紐,盡管如此,他也依然無法因之就顯得不平庸了。我坐在車裡看着兒子向他走去,心想他會在自己的一對兒女嘴裡被如何戲谑地談論。我覺得他老了,不是一個七歲女兒和十二歲兒子的父親,是七加十二,一個有着十九歲孩子的男人。

離婚不久,有一次郭老師對我說:“别讓你兒子妨礙了你的幸福。”

我忍不住竊笑,認為這是郭老師在借機聲讨我妨礙了她的幸福。是啊,至少有三個男人是被我從她身邊趕走的,一個女孩子對于圍在自己母親身邊的男人,殺伐決斷,會煥發出魔鬼一般的破壞力。我永遠記得自己諸般小小的邪惡,那一次次難以啟齒的快慰與痛苦。但是兒子當時并沒有對我構成類似的威脅,也許因為他是個男孩,對于這種事情天然魯鈍一些?這樣想,卻讓我心裡隐隐地作痛。尤其當兒子和我的新男友相處甚歡時,反而隻能讓我充滿了無從說明的負疚之情。我見不得兒子傻乎乎地跟着一個陌生的成年男人笑,見不得兒子被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把戲哄得團團亂轉,是以,男人們的善意倏忽都成了詭計,也倏忽,我自己不過隻是諸般卑劣詭計的最終目的而已。那麼,豈能讓他們得逞。

這麼說來,在人生崎岖的情路上,我妨礙了郭老師,兒子也委實妨礙了我。可是,我也相信郭老師會和我一樣扪心自問:就算沒有了妨礙,我們就真的能一馬平川地奔向幸福嗎?

“他可能要住一個禮拜,也許更久!”我把頭伸出車窗向前夫喊,這個時間并不是理性估算出來的,我隻是下意識地想要給前夫制造些心理難度。

“沒問題。”前夫說。

他迎向兒子,伸手卸下兒子肩上的書包。這很自然,但看在我眼裡,竟非常傷感。這兩個男人,或者兩個男孩——真是有些矯情,可我還是忍不住産生這樣的感受——他們真是令我瞬間感到了蒼老。我覺得他們的笨拙、殷勤、努力和平庸,都是那麼地令人憐憫與難堪。那麼好了,在郭老師眼裡,我會不會也是這樣的呢?

目送他們走進小區,我生出了取消麗江之行的念頭。但我也不想回到既有的節奏裡,公司的假已經請好了,我想我應該放飛一下自己。我用微信的語音功能撥給一個新近結識的男人,響了幾聲後,又自己挂斷了。男人五分鐘後回撥了過來,聲音聽起來就是一個試圖哄得小男孩歡心、以期捕獲他的母親的卑劣詭計。我虛應了幾句,便中斷了對話。正午時分,陽光耀眼,我打開音響,驅車直奔機場了。

登機前,我打電話給前夫。

“放心吧,我很好,”是兒子接聽的,他補充說,“我們很好。”

“你們在幹嗎?”

“在玩兒。”

兒子顯然很不耐煩,但我有意想跟他多說幾句,逗弄一般地幹擾他,對我就是一個富有安慰性質的補償。

“玩兒什麼呢?”

“遊戲,遊戲呗,還能玩兒啥呀!”

“我知道是遊戲,我想知道是什麼遊戲。”

“瀑布守門人!”

“什麼?什麼守門人?”

“瀑布,大瀑布的瀑布!”

我還想進一步求證,兒子已經忍無可忍地挂斷了電話,于是“瀑布”這個詞懸置在我的耳朵裡了,經久不散,讓我處在某種壯闊而磅礴的自然想象中。

我給前夫發微信,卻是說給兒子的:“明年暑假我帶你去有瀑布的地方玩兒。”

“好。”飛機開始滑行時,微信有了回複,我覺得應該是前夫的手筆。

“你可能有時候會把他們父子當成同一個男人,就好像你爸會把我和你當成同一個女人。”郭老師說。這時候暮色四合,在樓頂上張望燈火漸起的古城,真是讓人有種意興闌珊之感,連帶着,她的聲音聽起來也略略地有些惆怅了。“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的情緒是因為了他們中的哪一個。”

我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麼,但我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對于前夫,我自認已沒什麼情緒可言。

“我爸把我當成你?”我問。

“是的。”

“我爸把你當成我?”

“是的,有時候會。”

我說我去一下洗手間。在三樓自己的房間門口,我遇見了那位名叫小顧的店主,他正扛着大桶的礦泉水挨個給每個房間送。

“接到通知,可能要停半天水。”他向我解釋。

“古城經常會停水嗎?”我問他。

“這個倒不會,我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可能是供水系統定期維護吧。”

“哦,那洗漱要麻煩了。”

“時間不會太久,但能洗還是抓緊洗一下吧。”

也許是臆想,我認為他的臉微微紅了一下。

我回到露台時,郭老師用肅然的口氣對我說:“你會後悔的。”

“什麼?”我問她,腦回路依然停留在方才的話題上,不明白我何悔之有。但我也知道,和郭老師對話,你得适應她跳躍性的思維。有一次,在跟我讨論素食的好處時,她突然問我:“你對男人還有需要嗎?”

我跟朋友們說,我的母親觀念非常開放,但僅限于說明她對我擇偶的态度,實際上,無從啟齒的是,她對自己的欲望也從不避諱。她幾乎沒有斷過異性伴侶,很早就把身體的需要與精神的需要分别看待了。差不多十年前,她驚歎着對我說:“吓死我了,我以為是懷上了,原來是絕經了啊。”那語氣,是坦率的自嘲,卻也有些驕傲的自得——在更年期的時候依然還有熱烈的異性關系,這是她要傳達給我的資訊。

“你會後悔的,”她又說道,“幾天後就有雙子座流星雨,泸沽湖邊非常适合目視,這是今年最後一場流星雨了,會壯觀得像漫天的瀑布——你真的不和我去一趟嗎?”

“瀑布?”我怔了怔,心頭被莫名地觸動了一下。

“是,每小時上百顆的規模,就像是夜空的瀑布。我這次來麗江,其實就有這個計劃。一定讓你趕過來,也是想讓你一起去看看,手機丢了不過正好是個理由吧,你看,這就像天注定一樣,我得丢手機,你得跑這一趟,這都是神秘的天文感應。”

“那你可以直接跟我說啊,出發時就問問我,願不願意跟着你去看天上的瀑布。”我說。

“出發的時候我還沒打算叫你,噢,也用不着瞞你,我本來是跟人約好了的,在麗江見,結果呢,那家夥爽約了。”

“約了男人?”

“對,但别以為我會有多失望,沒什麼的,爽約總是比踐約來得多些,你也得早點兒明白這個道理。好在星空從來都運作得守時守約,從來不會放你鴿子。”

“就沒有過不确定的天文現象嗎?”我問,“比如,說好了的流星雨卻沒出現。”

“有,但是天文現象的不确定隻是因為還有許多人類未曾掌握的規律,它們在自己的規律裡一定不會胡來。”

“人的不确定性呢?是不是也有人類未曾掌握的規律?”

“噢,沒準真是。但人的大規律和宇宙是一樣的,生老病死,一天天衰敗,宇宙會坍塌,人會死。”

“好玩,我千裡迢迢跑來跟你坐在樓頂聊這些事兒。”

“也沒這麼可笑,”郭老師說,“我們是時候聊聊這些事兒了。”然後,她令我震驚地說:“有一天我走了,身後的幾件事你要搞清楚。”接着她告訴了我她的銀行卡密碼。

“我不要你的錢。”我這麼說,完全是因為被搞蒙了。我無法想象,這是那個十年前還在懷孕與絕經之間踟蹰的女人——我的母親。我不要她的錢,隻是在拒絕她突發的哀聲。

郭老師搖頭笑了,問我:“最近和你爸有聯系嗎?”

“有,他迷上釣魚了,前些天讓我幫他在網上買魚竿。”

“你給他買了嗎?”

“買了。”

“這是迷上個比找女人還燒錢的事了。”郭老師調侃道。

對于自己的前夫,她從來都是以調侃的态度來談論的,即便說起兩人之間仇恨的舊事,也是以“搗蛋着呢”“壞家夥”這樣的句式來概括,如同隻是在談論一個調皮孩子的過錯而已。

我也曾不斷地琢磨過這兩個人複合的可能性,當然,也不斷地否定掉了,直到最終再也不作此想。離婚後,父親也走馬燈一般地換着女人,最小的女朋友,年齡恐怕比我還要小一些。我的父親母親,這兩個都有着不懈激情的人,為了無可阻遏的自救的沖動,不惜挑戰既有的生活秩序。

很不幸,對于他們而言,我恰恰是“生活秩序”的一個标簽——我是他們的女兒,是一個人間的事實或者鐵律,以此宣示了責任與義務,甚或還有人倫與道德。于是,在漫長的成長中,他們的激情,就是我不得不與之激戰的敵人。但我不怨恨,至少如今不怨恨了,因為我也面對過自己的激情了,知道這激情,确乎亦是自己與自己的憔悴的激戰。

郭老師忽而關心起我來,問我是不是要給兒子打個電話。

“他玩兒得顧不上跟我說話。”我問郭老師“瀑布守門人”這種遊戲她聽說過沒有。我想,她做了一輩子老師,應該對孩子們的把戲了如指掌。

“不知道,但肯定是種濕身遊戲。”

“失身?”

“就是互相潑水,弄得像落湯雞一樣吧,大差不差,望文生義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這大冬天的……”

“别擔心,小孩一般玩兒是玩兒不壞的。”

我說不是這個意思,我并不擔心兒子受涼,是想不通一個“濕身”遊戲在這種季節條件下,如何才能開展。

我說:“穿着泳衣在沙灘上玩兒行,裹得像粽子一樣,怎麼玩兒?”

“我想他們可能會鑽到浴室裡玩兒吧。”

“可他現在洗澡時都不讓我進浴室了,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男人了。”

“嗯,但他不會拒絕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光着身子。”郭老師開心地大笑起來。

“真是麻煩……”我也覺得挺好玩兒,卻也有某種隐隐的憂愁。

“别擔心。”

“什麼?”

“生指令人苦惱,但也正是如此才顯得迷人。”

我感到不安,對于郭老師的格言警句我已經習慣了,但此刻我卻覺得微言大義,她不是尋常的心情。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古城的燈火堪稱輝煌,但在樓頂仰望蒼穹,高原夜空的繁星毫不遜色地碾壓着人間的煙火。

“我查出了癌。”郭老師突然平靜地說。

很久以前,郭老師曾經因為胃穿孔倒在了講台上,那次算得上是從鬼門關走了一趟。我被她的同僚帶着去醫院探視,明确地體會到自己的生命裡不能沒有她。那時我十四歲,心裡想:她要是死了,我也要跟着一起死。

我回頭看着她,她眺望着樓下的古城夜色。我很想跟她把這個話題展開,卻隻是順着她的目光望向遠處,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夜色不是純然的漆黑,和燈火與繁星無關,它幾乎本身就是一種透明的藍色,就是一種光源。遠方的山影是漆黑的,但也不僅僅是顔色,更是一種距離的色感。遠即是黑。

郭老師幽幽地說:“這樣的夜色和玉門的夜色很像,油田在晚上也燈火通明,但一點都不會減弱夜晚本來的性質。”

我點頭稱是,然後提議下樓去吧,夜風中,露台上已經感到有些冷了。我們各自回了房間,我本來打算沖個澡再去找她,但打開淋浴才發現停水了。這讓我敲響她的房門時心情更加糟糕,如同披挂着一生的積垢。

子宮癌。

第二天一早我就在古城瞎轉起來。我沒有驚動郭老師,想讓她多睡會兒。而且,現在我有些懼怕面對她。黎明時分的古城一片阒寂,高原的晨風委實有些凜冽,紅色角礫岩鋪就的小徑水洗一般地幹淨。在一家開了門的小店,我逗留了很長時間。店主是個蓬頭垢面的中年女人,她可能沒有料到這麼早會有顧客,一任我在店後挂滿了東巴紮染的院子自選,顧自去忙碌晨起的家務了。我突然對那些樸素的粗布着迷極了,它們懸挂在竹竿上,随風輕舞,令人好似陷入了一個柔軟的迷宮。藍底白花,仿佛一片片垂挂的天空。我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有了沉醉之感,是因為如此一來我才能短暫地擺脫失措的情緒。我挑了幾十米的布,把它們抱在懷裡,感覺到一種軟弱的沉重。我并不熱衷這類民族風格的東西,壓根不知道買回去做什麼用。拎着兩隻大袋子出來,我繼續在縱橫交錯的小巷中漫無目的地走。

我想起另一次經曆。兒子兩歲的時候發急症,高燒不斷,嚴重到伴有驚厥的症狀,醫生告訴我有導緻腦病、肝炎、嗜血細胞綜合征等等可怕後果的風險。我知道這是所有醫生慣有的作風——總是把最壞的可能扔給你,除了免責需要,沒準也借此滿足了人性中對于惡意的隐秘享受。我讓兒子和他父親留在醫院裡,自己去逛街。那一次,我第一次透支了自己的信用卡。在一家情趣用品店,我還給自己買了件昂貴的玩具。我也記得接兒子出院時的情景,他和我坐在車子後排的座位上,惶惑地盯着一身珠光寶氣的我。他不能了解他的媽媽怎麼會像換了個人一般,當我試圖去撫摸他時,我感到了他有一個緊張的躲避——他的小肩膀縮緊了一下。然而我還是幾近殘忍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感覺着我的孩子在生命的困惑裡顫抖,刹那間,淚水抑制不住地奔湧而出。這更吓到他了,我差不多能夠感到他在努力地讓自己變小,小下去,小下去,一直小到不用再負重。(節選)

(全文請閱《長江文藝·好小說》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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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收獲》2022年第1期

原刊責編 | 王繼軍

本刊責編 | 朱勇慧

《長江文藝·好小說》2022年第5期

好看台|弋舟:瀑布守門人(節選)

▲弋舟|

弋舟,當代小說家,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小說專業委員會委員,入選中宣部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現任《延河》雜志社副主編。曆獲魯迅文學獎等多種重要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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