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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世界丨羅鹿鳴:獻給母親的詩

獻給母親的詩(組詩)

棒槌聲

好久沒有聽到棒槌聲了

四十年前棗子塘的棒槌聲

比我的讀書聲歡快,濺起的水花

比我喝的學校自來水苦澀

三十年前我從柴達木盆地回家探親

我的新娘被棒槌聲激蕩澎湃

二十年前我接母親到長沙小住

她說白沙井的棒槌舉得太低,聲音沉悶

十年前母親的棒槌丢到了塘裡

她在永州妹妹家裡笨拙地用着洗衣機

今年,九十七歲的母親被犬欺

她說“手裡有一根棒槌就好了”

探母

大哥,坐在我的右邊

他的右邊,山水村莊林木

一閃而過,紛紛退匿

列車的後方,窗玻璃上

幾點雨滴,欲墜未墜

大哥,七十七歲的山嶺

被一頂黑灰的鴨舌帽壓着

沸騰的岩漿,冷卻下來

坐在我的右邊,默不作聲

高鐵從故鄉的熊罴嶺鑽過

我跟在大哥的後面

沒有說“我回來了”

九十七歲的老母親

手搭涼棚,等在路邊

老娘,一生三七開

老娘,今年九十六歲

已從田地裡撥出了兩腿

像一隻候鳥,失去了牢固的巢

在棗子塘、永州、長沙之間起落、盤旋

在一個女兒和五個兒子之間跋涉、周轉

老娘說:“我好比一片流浪的黃葉”

在我家的時候,老娘與一副字牌為伴

一個人扮成三個牌手,正襟危坐三國演義

打了一生的牌,對手是時間

老娘給嘴裡裝上牙套,然後喃喃自語

“輸的是我!赢的,也是我!”

從天光,坐到天黑

苦難的日子像電影回放

仇恨與怨氣,是老娘的兩大随身法寶

愛憎分明在故事裡周夢化蝶

老娘吃黃連過苦日子七十年

也要在蜜水裡泡三十年

壽命長,能打敗一切的仇恨與苦難

老娘說:“現在,倒吃甘蔗,一節比一節甜“

作者羅鹿鳴與百歲母親。

老娘,九十五

我總感覺活着是多麼不易

我把九十五歲的老娘看作奇迹

九十五座群山向天而立

銀瀑飛流直下,白雲缭繞不去

冰雪之巅再無苦難的黑鷹

我常坐在老娘的旁邊

任她傾倒陳芝麻爛谷子

我隻管低頭玩着手機

她隻管訴說過去的恩怨情仇

繪聲繪色的陳年舊事

青磚磚雕一樣富有質地

像冬天的葉子落了一千片

我聽得起了繭的耳朵

具備了強大的免疫功能

于是,手機刷屏刷了一千遍

仇恨大都被過濾幹淨

留下一點苦難嚼出甜味

讓那一丁點兒的美好

從螢幕上跳出來

放大成幸福與感恩的樣子

春節感懷

今年的春節是牛馱着的,銳角的牛

比鼠步沉健、有力,且向着光明

世界仍在新冠的裹屍布裡掙紮

獨有東方雄獅已經沖出了黑暗的時辰

我往年的春節都像風一樣在故鄉行走

陪着母親翻她的舊帳本,找回一點走失的光陰

即使耳朵聽得起了繭,也不煩心

風吹過的地方,笑臉開滿桃花梨花

而我今年的風趴窩了,沒有吹起來

它被新冠的籬笆擋住了,在原地不動

止住走東家串西家拜年的腳步

紅包的花粉沒有在親人的臉上揚苞吐蕊

春天的号角在立春的驿站吹響

春風心旌搖蕩,欲将冬霾裝入兜裡

年的列車重新出發,碾着時間的血迹

經過的地方,元宵的圓月在每一扇窗戶升起

太多的生離死别浸泡着我的憂傷

去年正月初二,四伯娘便撒手床下

沒有吊孝、沒有上祭、沒有唱挽歌

新冠病毒攔不住入土為安的棺廓

日月風雨交替着眷顧大地

大地的淚水正落向灰蒙蒙的天空

喜馬拉雅的冰層斷裂,中印邊境脫離接觸

新年還将收集人間所有的悲恸與歡喜

娘在家就在

走了萬千的路,家門口楊樹上的鳥巢

像一片離開枝頭的葉子,落在了山的背後

母親也不時挪動着窩,有時會在某個地方

摔跤了,可能是摔斷一根胫骨,可能是

摔斷了故鄉的一根田壟,或是回家的路

娘活着,我在人間就有了寄身之處

娘在,家就在,我理想國的彩虹就會弓起

娘在哪裡,哪裡就是家,就鋪滿錦被緞服

遞給我的粗茶淡飯,也勝過海味山珍

母親受傷往事

我用小竹管做的射槍

射出來一顆香樟籽

不知道它飛向了何方

但我知道它至今還沒落地

當年港商修宋家洲電站

一根木頭打暈了母親

得了六千塊錢賠償

一生得到最大的一筆錢

存在銀行,價值已大幅縮水

如今這電站已改名潇湘電站

可能落潮之後換了老闆

三十年過後,母親九十八歲生日

路過湘江,我撫着老母的頭端詳

再沒有找到那塊疤痕

但我的心仍在隐隐作疼

頭上的大雪早已覆寫了往昔

我卻從她的眼潭裡

捕捉到了母愛與鄉仇的漣漪

車過祁東

天還沒黑下來

夜蟄伏在鼎山那邊

高鐵欲将我缷在祁東

缷在離開複歸來的月台

怕老家的池塘照見倦容

擔心被鄉親的荊棘覊絆

我又催動鐵頭鐵腦的家夥

邁開大步

跨過一座座丘陵

一不小心

跨過了故鄉的青山綠水

不經意間

跨過了童年少年青年

昨天老婆剛從知天命車站上車

今天趕赴老母92歲驿站

轉眼之間

己穿過高峻的熊罴嶺

天開始黯下來

躁動的心也被黃昏的薄暮

包裏住了

前途暗淡的時候

内心越來越亮

故鄉的三魂六魄

我不信任神仙,卻相信鏡花水月

神仙從沒眷顧我的生活,不像鬼魂

從小挾持我的三魂六魄

我記得,有一天魂不守舍

母親牽着我的手來到跌倒的地方

口裡念念有詞,說是幫我喊魂

撮箕裡放着幾種食物,還有一把米粒

至今,我也很難定性是賄物、供品

豆芽般的燈芯,放着弱不禁風的光明

那憂郁的溪水竟然歸還了我的魂魄

從此,不再懼怕黑夜與山鬼、落水鬼、吊頸鬼

可那失魂落魄的溪水,再也無人問津

不知變成了町裡的哪一株孤魂野鬼

我記得,在雨季的池塘邊洗一個墨水瓶

祖上開挖的池塘卻将我吞沒,一個

戴着紅草帽的大叔,在水底騎着自行車

我被捎在後座上,被帶去見閻王老爺

神仙沒有出手相救,它可能耳不聰目不明

也可能饑腸漉漉,被春荒鬧得餓暈了頭

是英妹子喊來帶利嫂嫂,是帶利嫂嫂

喊得大伯伯跳下了柴房,是大伯伯

跳入池塘,将我從閻王殿裡搶奪回來

該不該相信世上有神仙的存在,據說

它以前住在石榴仙上,有時在柏山庵出沒

到處有它的神迹與傳說穿越着時空

柏山庵自從拆除,隻在我父親的筆下回來過

石榴仙的庵堂,如今倒是大搖大擺地複活了

月亮船

經漠風大手筆渲染的夢

一股腦兒裝進月亮

月亮船吃水很深了

在媽媽不平靜的海港

波紋舒展額際了麼

你眼裡的水位是升還是降

你有鍋巴、煨蕃薯就全給我吧

風浪裡海員不能空腹遠航

月光

“媽媽

月光爬到了樹頂了

快把它摘下來”

“寶貝兒

月光離樹遠着呢”

“那我做根很長很長的竹竿

把月光接下來”

“媽媽

月光貼到了窗子上了

它在偷聽我倆的悄悄話呢?

我去捉住它

揍它的屁股”

“媽媽

月光挂到牆上去了

呃,你的鐮刀呢?

——鐮刀挂在天上呢?”

“媽媽

月光為啥老看着我呀!

知道了

(他拍着巴掌)

那是爸爸的眼睛”

紙船

小時候

媽媽給我折了個紙船

沒有龍骨、槳、桅杆

“你自己去設計吧”

我答應了

心懷風浪般的不安

我便将藍色的筋絡

描成藍色的龍骨

将媽媽皴裂的雙手

描成兩隻堅實的槳

将媽媽灰白的頭發

描成鼓張的風帆

讓媽媽的微笑作順風

把我和我的紙船

吹送出童年的港灣

後來,我長大了

那隻船

被生活的龍卷風

粗暴地打翻了

我第一次落進了大海

第一次學到水手般的勇敢

那滿船水晶般的童話

全在記憶裡沉澱

母愛

母愛

曾是一件褪色的毛衣

把我與風霜隔開

稚嫩的我

在恒溫裡成年

母愛

曾是一把發黑的油紙傘

撐開我的童年

炙陽使它火紅

雨彈使它鮮豔

母愛

曾是一場及時雨

滋潤我的夢幻

綠禾在悄然生長

憧憬在一日瓜甜

母愛

曾是濕潤的信風

把我吹送出校園

在坎坷的人生旅途

鼓滿破浪的雲帆

母愛

已成靠着床頭的唠叨

已成與父親嘀咕的失眠

已成一眼遙遠的溫泉

在遊子的心頭

叮咚到永遠

無花季節

長長的秋天

是媽媽的一生

枯黃的日子

不過是落葉

“你們高出門拴一頭

才到開花的季節”

歲月性子很慢

好容易把七個兒女

次第拔高

沒來得及呈上花蕾

媽媽頭上

已被冰蓋籠罩

羅鹿鳴,詩人、作家、攝影家,現居長沙。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常德市詩歌協會、湖南省金融作家協會、湖南省詩歌學會創始人,現兼任中國金融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建設銀行湖南省分行寫作協會主席。發表詩歌、散文、報告文學、小說1000多首(篇),發表攝影圖檔近1000幅,出版詩集與報告文學著作共13部,主編文學與文化圖書80餘部。曾先後獲海西州人民政府優秀文藝作品獎、湖南省第三屆金融文學獎、湖南新聞獎、第八屆丁玲文學獎一等獎、中國桃花源風光攝影金質獎章、第一、二屆中國金融文學獎一等獎、中國長詩獎等數十項文學、攝影、新聞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