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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齊爾《在世遺作》:在安穩的生活中,是沒有如此美的東西的

撰文 | 趙松

穆齊爾《在世遺作》:在安穩的生活中,是沒有如此美的東西的

穆齊爾,生于1890年,奧地利作家,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德國文學作家之一,與卡夫卡、喬伊斯、普魯斯特并列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偉大作家。代表作有《沒有個性的人》《學生托樂思的迷惘》《三個女人》《在世遺作》等。

羅伯特·穆齊爾,于我是個巨人般的存在。這印象最初來自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裡對他的推崇,而那時我還沒讀過他的作品。為此我甚至可以原諒昆德拉那帶有誤導性的名言:“如同尼采使哲學靠近了小說那樣,穆齊爾使小說靠近了哲學。”以及“如果說菲爾丁在講述一個故事,那麼福樓拜就是在描寫一個故事,而穆齊爾呢,他要思考一個故事”這種看起來聰明極了的空話。

強調尼采哲學著作的文學光彩固然是種疊加式贊美,但是就此帶出穆齊爾讓小說靠近了哲學,非但是說不通的,還暗含了靠近哲學能讓小說增值的俗套看法。當然,我知道昆德拉試圖以這種刻意簡化的說法來強調小說不同時段的标志性變革,而它們以什麼方式或多或少地、或隐或現地出現在小說中,在福樓拜、穆齊爾那裡确實各有突出的變化,可是,當他如此簡化概括時,很容易讓人忽略一個基本事實:是他們認知世界的方式發生的重要變化,催生了其對小說整體方式的變革,而這種變革并不能簡化為他們“描寫”或“思考”一個故事。

《在世遺作》,作者:羅伯特·穆齊爾,譯者:徐暢,版本:商務印書館 2018年2月

穆齊爾小說創作的發生機制

或許,是穆齊爾那紛繁複雜的小說方式,令昆德拉在發現新大陸般的興奮中寫下了那些大而無當的金句。表面看來,穆齊爾的小說行文确實很像在“思考”,但我們隻要把他的小說随便看幾頁就會知道,其方式是無法簡化為“思考”的,倒不如說更像是解析與重構的共在——就像外科醫生那樣,他用文字這無形手術刀逐層解剖人物的思維、想象與情欲,不僅如此,還要融合對人物與他者、事物、環境乃至世界的關系的生成性解析。穆齊爾當然是思想深刻的作家,甚至會在某些時候顯露出近乎哲學家的氣質,但這并不代表他意在靠近哲學,相反,他的思想恰恰是純粹文學意義上的——關乎有血有肉的生命個體與各種關聯現象所生成的那個世界。也正是以,當讀者跟随他那手術刀尖的深入,面對那如鮮活血肉般逐次展開的靈魂肌理,甚至會有種半麻醉狀态下想象的痛感或快感,并在某個瞬間被這深入的強度所震驚——就仿佛所有一切都在像毛細血管和神經纖維那樣被超倍放大,并呈現為緩慢交織律動的存在。

這種寫作方式最強烈地展現在《沒有個性的人》這部偉大小說裡,但在穆齊爾親手編訂的《在世遺作》裡,我們所能看到的恰恰是這種寫作方式的某些根源或萌芽狀态。

在談到一些篇章所展現出的現實預見性時,穆齊爾的解釋尤其值得重視:“其實每個人都可以做出這樣的預言,隻要他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細微處觀察人類生活,并且把自己傳遞給一種‘等待’的感覺,在被某個時刻攪動起來之前,這種感覺似乎一直‘無話可說’,是以隻是平平常常地表現在我們所做的事情和包圍着我們的事情裡。”特别是“在一些不引人注意的細微處觀察人類生活,并且把自己傳遞給一種‘等待’的感覺”,這句話,幾乎可以作為通向穆齊爾小說系統入口的最為切近的辨別,至少透露了其小說創作的發生機制。

它決定了在穆齊爾觀察與寫作中日常時間的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極其緩慢的時間狀态——他眼裡仿佛有很多台高速錄影機,在持續攝錄人類生活的各種細微處,像“慢動作拍攝者潛入到動蕩不定的表層之下,它的魔力在于,觀衆就好像睜着眼睛在水底四處遊動一樣觀看生活中的種種事物。”當那種“等待的感覺”“被某個時刻攪動起來”,而被攝取的一切在通過文字重構後,我們所讀到的正是那種類似于超慢鏡頭的效果——就像我們看到的是一朵花開放中的、一滴水珠落下并碎裂的、一顆子彈擊穿一枚雞蛋的每個刹那變化的細節,是一位運動員臉部皮膚與肌肉的每一次細微的顫動。

《在世遺作》裡,最能展現此種方式的基本狀态的是《捕蠅紙》。這篇作品令人震驚之處,不隻是穆齊爾那精細入微地描寫一隻蒼蠅被捕蠅紙捕獲并掙紮近死的過程,還有伴随着那些纖毫畢露的細節和對蒼蠅狀态的多重解析所帶來的強烈窒息感,以及蒼蠅也會被命運捉弄的那種悲劇意味。“看上去它很像一隻微小的人的眼睛,在不停地一睜一閉。”面對末尾這句時,無論你是什麼人,在經曆着怎樣的人生,在以何種方式猜測或體會着命運的真相,你都很難不去重新思索,命運會在哪個瞬間突然徹底捕獲你。

穆齊爾《在世遺作》:在安穩的生活中,是沒有如此美的東西的

埃貢·席勒畫作。

在精練的描述中蘊含一切

穆齊爾的這種生成小說的方式,其運作機制決定了它有着豐富的變化可能。關鍵就在于它能充分破解人類生活的堅硬外殼,讓各種因素在不同層面溢出并互相滲透。展現這種方式變化的理想範例是被置于《在世遺作》最後的《烏鸫》。作為那種寫作方式的一個變體,這篇小說跟《捕蠅紙》首尾呼應,合成為一個“容器”,使得其他那些題材、體裁與寫法都一樣的短小作品,在書裡獲得了某種整體感——它們既可以是針對一些主流文化現象的庸俗本質進行犀利揭示與諷刺的雜文狀态,也可以是對童話的某種詭異戲仿,還可以是對不同觀察方式下人與事物所呈現出的不同狀态進行細緻闡釋的随筆式文字……你甚至會覺得,随便寫什麼,在穆齊爾筆下都能寫得角度獨到、沉實深刻,給人以内容含量遠超體量的感覺。

作為壓卷之作的《烏鸫》,其實更有這種感覺——以短篇小說的篇幅呈現出了長篇小說的深厚度。它以宗教影響式微和傳統家庭關系瓦解這樣的“現代性”背景為起點,描寫了一個“現代人”極力要掙脫束縛,近乎本能地懵懂追尋自由與夢想,時而破滅、時而竭力在反思中找尋支點的複雜過程。他不想接受任何基于正常價值觀對個人命運的預先判定,也完全不能認同那些世俗習慣的“意義”和“規律”,并意識到其中隐含的“暴力性”。為此他不僅近乎切斷了與父母的聯系,還受深夜裡夜莺叫聲的觸動不辭而别,永遠離開了熟睡中的妻子。

“……我被一種逐漸逼近的東西弄醒了,是一種聲音在接近。我在迷迷糊糊中判斷了一次、兩次。然後它們停在隔壁家的屋脊上并從那裡躍入空中,像海豚一樣。其實我也可以說,像放煙火時的信号彈一樣,因為信号彈的印象一直保留着,它們在落下來的時候溫柔地散開在窗玻璃上,然後像大顆的銀色星星一樣墜向深處。我此刻感覺到一種奇異的狀态,但這種醒又和白天的不一樣。這種感覺很難描繪,但當我想到它的時候,就好像有某種東西将我翻了過來。我不再是立體的,而是某種沉陷的東西。房間也不是空的,而是由某種質料構成,一種白天沒有的質料,一種黑色透明的、并讓人能夠感覺到黑色的質料,而我也是由這種質料構成的。時間在快速興奮跳動的脈搏中流過。前所未有的事情有什麼理由不在此刻發生呢?——那是一隻夜莺,那歌唱着的!我低聲對自己叫。”

于是他遠行,闖蕩世界,去經曆不同的生活,在殘酷的戰争中省思自我的存在。“……我進入了一條死胡同,那是蒂羅爾南部戰績的一個死角,這條戰線從維澤納峰的血腥墓地拐向卡爾多佐湖。在那裡,它像一條陽光之波一樣穿行在深深的山谷裡,越過兩個有美麗名字的山丘,然後在山谷的另一側重新冒出來,随後又消失在一座靜靜的山裡。那是在十月,幾乎未被占領的戰争墓地沉埋進落葉中,藍色的湖水無聲地燃燒,山丘像巨大的幹枯花環一樣靜卧着,像花圈——我常常想,但卻并不害怕它們。山谷時斷時續地環繞着它們,但這塊我們認為已經占領了的地帶的另一端,它卻不再有這種甜美的心不在焉,而像一聲長号,低沉、寬廣、英勇,一直吹向遙遠的地方。”很少有人能像穆齊爾這樣,在精練的描述中微妙蘊含意味深長的一切。

在與死神擦肩而過并幸存下來之後,那人後來發現,當初觸動他的夜莺之聲,其實是烏鸫的——它善于模仿其他鳥聲。尤其是最後,當那隻烏鸫說出“我是你的母親”時,聯系到前面在貧困與某種絕望中詭異死去的父母,或許我們能想到的,就是一個人如何将自己抛入未知,并艱難曲折地完成了自我的重生,而所有關鍵的觸點,都是自我喚醒的象征。“你必須好好想象一下,那是多麼美,在安穩的生活中是沒有如此美的東西的。”他講述了這一切,這即是他的存在方式。

《在世遺作》像是《沒有個性的人》這大海邊沙灘上的貝殼,當你随手拿起一個,放在耳邊時,就能聽到裡面回響的海浪聲。通過《在世遺作》進入《沒有個性的人》這無盡之海,是再合适不過的了。另外,哪怕我們隻是讀這本《在世遺作》,也足以發現,生活在一百年前的穆齊爾,無論是在寫作方式還是思想上,都更像是當代的先鋒作家——他對二十世紀初那分崩離析中的人類世界的深刻洞察與犀利剖析,在今天看來也仍舊是異常鮮活且深刻的,充滿預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