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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愛那一“種”

作者:光明網

【中國故事】

作者:陳果(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

我本儋耳人

沒有儀器裝置,沒有專業書籍,沒有實驗田,甚至,沒有一棵屬于自己的咖啡樹!這就是當時隻有3人的中國第一個咖啡專業研究機構

興隆到海口,彎彎曲曲的路不下200公裡。1958年3月18日,張籍香到華南熱帶作物科學研究所興隆科學試驗站報到,得知自己被分到咖啡組,她急了。

大學讀的是果蔬專業,熱帶作物,她隻在講台上見過一棵椰樹。老師拿着一本外文書說,喏,這就是椰子樹。張籍香眼珠子都要掙脫出來,可那一頁已翻了過去。看到椰樹站在地上是大四時,在汕頭實習。其時,正值新中國成立初期,國民黨飛機時常竄擾,每天下地種白菜、拔蘿蔔,遠遠聽到警報響,大家撅着屁股就往菜地裡鑽。就在一次國民黨的飛機抖完威風飛走後,老師指着前方說,喏,那就是椰子樹……

三個人的咖啡組雖是中國第一個咖啡專業研究機構,卻同張籍香對新專業的了解一樣,窮得底掉:沒有儀器裝置,沒有專業書籍,沒有實驗田,甚至,沒有一棵屬于自己的咖啡樹!

獨愛那一“種”

插圖:郭紅松

“娘家”日子也不好過。1955年春,頭年3月才成立的華南熱帶作物科學研究所所長何康前來考察,興隆華僑農場上司提出請求:橡膠、胡椒、咖啡都是“洋玩意”,技術跟不上,産量起不來,歸僑生活艱難,我們心裡難過。這次考察埋下的伏筆在1957年4月揭開曆史的一頁:站長田之濱帶領9名科研人員、10多名勞工來到興隆,開始了白手起家的創業曆程。連田之濱都自稱是個“窮要飯的”,其他人能不是要什麼沒什麼?

第一本工具書是手抄本。書從哪兒來,老大哥陳乃榮說得含糊,但“三天必須歸還”,他口裡的字一個比一個吐得清晰。三個人輪流抄書,把白天抄成黑夜,把靈活的手指抄成僵硬的樹棍。

有一項重要實驗是測産,也就是測算選作标本的咖啡樹單株産量。在海南,咖啡果實的采摘期大多在頭年十月到次年三月。春節正好在此期間,而試驗站的大學營在廣州,科研人員家也安在廣州,回家過年,測産工作隻能委托技工進行。這樣得來的多半是神仙數字,張籍香明白,其他人也不糊塗。然而,在回家過年與親手測産之間,沒有人心裡的天平不是向前傾斜。

後來當了農業部部長的所長何康咬牙做了決定:農業科研必須緊貼大地,科研人員必須深入一線,全所遷到海南,全員沉到田間。

既是“全所”,當然包括所長本尊。為表決心也是為斷後路,何康攜妻兒一同渡海,西遷儋州。其身正,不令而行,全所在冊職工200多人,無不馬首是瞻,從車水馬龍的國際大都會,舉家遷往蠻煙瘴雨的舊時流放地。

開着白色小花的海浪将海安港越推越遠。海風從甲闆上掠過,從攏在耳後的發絲裡穿過,張籍香卻沒有背井離鄉的怅惘。在海鳥讴歌大海的熱情中,在海浪拍打船身的固執裡,她默念起當年貶谪儋州的蘇東坡寫下的一首五絕: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

興隆墟

這是周總理心中的牽挂——歸僑是如此特殊的群體,而在全國各華僑農場中,興隆接收人員分布的國家最為廣泛、安置僑胞人數最多。總理希望歸僑都能過上好日子,希望興隆咖啡幫助歸僑過上好日子,希望更多中國人喝上自己種的咖啡

從海口到興隆,木炭車走了整整三天。

解剖麻雀的手術台上撒着一撮稻米,要問麻雀在哪裡,答:拿稻米去引。興隆試驗站面臨的就是這個情況,地裡田間,除了少量尚待清除的灌木,全是歸僑種下的香茅。

田之濱手拿鐮刀頂着火辣辣的日頭彎下了腰。向大地彎腰是農業科技人員最高貴的氣質,匍匐身後的茅草是寫在大地的宣言,也是他向同僚發出的号令。陳乃榮挽起袖子緊随其後,張籍香牙幫一咬跟了上去。

種下地的咖啡樹三年才能挂果,總不能蹲在樹下吃三年閑飯。三個臭皮匠想出來一個主意:農場有咖咖園,租雖不行,借總可以?

上頓番薯,下頓饅頭,頭天稀飯,今天挂面,别人能将就,她也能湊合。張籍香心裡滿是慶幸:要是從小養尊處優,牙吃甜了嘴吃刁了,興隆的日子根本過不下去。

舌尖的沖動在所難免,去興隆鎮上的消費社花一毛錢喝杯咖啡,張籍香有時候也趕潮流。

喝着咖啡,張籍香弄清楚了興隆場的前世與今生。

這是舉世矚目的撤僑行動。1948年,英殖民政府頒布“緊急狀态法令”。幾經談判,年輕的共和國伸出雙臂,分期分批接難僑回國,組織生産自救。于是,被當地人稱作興隆墟的不毛之地上建起華僑農場,橡膠、咖啡成了歸僑的情感寄托與生計依托……

人家盯得可真是緊啊。突破重重封鎖,把希望帶回家,歸僑們能想的辦法都想到了。有人将種子縫進了衣服夾層,有人将秘密藏進了點心盒子,有人手捧一束鮮花,花朵枝條間另有玄機。

咖啡組确定下兩個科研項目:“中粒種咖啡的生物學習性觀察”“中粒種咖啡的整形修剪研究”。這樣的觀察實驗相當于“零起步”,而在國外,“擋杆”已撥到三或四擋。

越耽擱不起越掉鍊子,越火燒眉毛越火上澆油。上面一句話,整個興隆地區劃歸榆林公社管理。除了5個科研人員和幾名勞工留下看門,實驗站全員撤走。

是不幸也是幸運,張籍香代表咖啡組留了下來。在别人眼裡這是不幸:留守人員每月隻有十幾斤糧,油和肉的供應幾乎斷絕。而在張籍香看來則是幸運。留守申請得到準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守着咖啡樹,她激動得差點流淚。

終日乾乾,夕惕若厲,張籍香的日子卻過得井井有條、津津有味。聽聽菜名就知道她的飯吃得有多香:蘿蔔幹,“海南豬肝”;南乳,“興隆紅燒肉”……

留守歲月裡,《中粒種咖啡整形修剪研究》順利通過專家評議。

好消息接踵而來。

1960年2月7日,周恩來總理到興隆考察。接連喝過三杯咖啡,總理竟然還要一杯,話說得誠懇:“我走了很多的國家,喝了許多的咖啡,還是興隆的咖啡最香!”

咖啡豆在鍋裡翻炒,總理為什麼對興隆咖啡情有獨鐘,這個問題也在張籍香腦海裡不斷跳躍。時值三年困難時期,曆經坎坷的歸僑們能否渡過難關,這是總理心中的牽挂——歸僑是如此特殊的群體,而在全國各華僑農場中,興隆接收人員分布的國家最為廣泛、安置僑胞人數最多。總理希望歸僑都能過上好日子,希望興隆咖啡幫助歸僑過上好日子,希望更多中國人喝上自己種的咖啡。

看清楚了這一點,張籍香似乎也就看清了前方的路,從事咖啡研究使命光榮,但讓中國人喝上自己種的咖啡依舊任重道遠!

這就是愛

肉眼看了不作數,得測産,拿出數字。一棵樹可産20公斤果,1公斤果大約700顆,數完一棵數,相當于從1數到14000

興隆試驗站在關注下得以重建。隊伍驟然增加,兩家人擠住12平方米平房的情形成了“标配”。

苦悶、怨怼、委曲、不滿都是從時間縫隙裡長出的野草,如果時光是一條豐沛的河流,則野草會被波浪切割,水面之下,是馳而不息的激流和歡活暢快的遊魚。從興隆流過的時光是一條大河,咖啡組每個人都是一尾遊魚。

當務之急是攢“本錢”。老大哥帶着咖啡組的人白天上班,晚上下河。下河不是捉魚,是挑泥。每逢大雨,太陽河上遊會沖下不少淤泥。兩籮筐泥75公斤重,陳乃榮能扛上肩,張籍香也能扛上肩。通常情況是從晚8點幹到10點,扁擔壓在肩上,歌聲飛在夜空。不光挑泥補肥,他們還廢物利用,将香茅渣運進實驗田覆寫地面,既保水保肥,又改良土地理化性狀。

這邊差不多了,張籍香扛着鋪蓋卷住進紅光農場。咖啡樹晚上十點起開花,淩晨五點才能花容齊整。花不休息,她也不能休息。每兩個小時就穿着雨衣擡着凳子坐到樹下,一眼不眨地觀察,看雨滴雕琢着蓓蕾、看聖潔茉莉的白色小花。

龍滾農場那邊去得也勤。興隆離萬甯縣城23公裡,走到縣城,汽車還得颠簸70公裡,往往是一大早出發,把實驗做完再争分奪秒往回趕。有時是去測産,看着張籍香他們大籮小筐從車上下來,不明就裡的城裡人指點着說,收破爛的來了。

眼看着咖啡種植區域擴大、面積增加,張籍香恨不得一天能有28個小時,這樣她就可以用多出來的4小時吃飯睡覺,其餘時間全部交給科研。才來農場時,同僚給她介紹對象,她說沒到時候;後來家裡急了,催她回去相親,她說沒有時間;這時候她的話裡更是沒留餘地:結了婚生了小孩,又煮飯又帶娃,工作還怎麼幹?

全國“各行業傑出的女人”、國務院特殊津貼……頭頂的桂冠層層疊疊,最讓張籍香兩眼放光的事情卻是這一件:1994年——她第二年就退休了,海南島咖啡畝産240千克,是1978年的50倍還多!

提到咖啡産量芝麻開花節節高,接過了她事業衣缽的龍宇宙記憶裡浮出許多往事。

頭天來興隆報到,第二天張籍香就帶他下田鋤草,挖穴,施肥,采果。龍宇宙心裡那個火一天天要燒到全宇宙去:大學升學率也就5%,我好容易從農村考出來,結果還是讓我下地,怎麼搞的!

就像“星探”要時時掃街,龍宇宙他們天天往大田裡跑,選拔“種子選手”。興隆六七十個隊一半有咖啡,龍宇宙将四五千畝連片咖啡地全部跑遍。

跑是預熱,接下來才是重點:畫好田間圖,做好标記,第幾塊地第幾行第幾棵樹形最好、結果最多。肉眼看了不作數,得測産,拿出數字。咖啡果成熟,最早一批和最遲一批隔着五六個月。樹是人家的,果子不能采,隻能在樹上一顆顆數完,折算出重量再PK。一棵樹可産20公斤果,1公斤果大約700顆,數完一棵數,相當于從1數到14000。中間不能說話也不能有别的事打岔,不然數過的數忘掉了,又得重來……

張籍香一生裡沒有戀愛結婚,對此,龍宇宙有自己的了解: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張阿姨同咖啡相守一生,這也是愛,這就是愛。

無悔人生最圓滿。龍宇宙相信張阿姨不會後悔,因為把咖啡科研作為此生最愛,他也未曾有過悔意。

獨愛那一“種”

華南熱帶作物科學研究所升格為中國熱帶農業科學院,試驗站發展為香料飲料研究所,咖啡組壯大為咖啡研究中心,科研人員由最初的3個人擴充為16人

“人世間有百媚千紅,我獨愛你那一種。”每每,歌聲飄進耳朵,闫林嘴角都會微微拱起。搞科研,娛樂精神還是要有一點。

闫林愛的“那一種”,是“種子”的“種”。

2009年7月,香料飲料研究所來了年輕人,而且是建是以來第一批博士。說是一批,其實隻有兩個。是以,雖然戴着黑框眼鏡的闫林看起來也像一株咖啡苗,愉悅仍在龍宇宙眉宇間蕩漾開來。

正好要申報一個關于《咖啡種質資源遺傳多樣性研究》的課題,龍宇宙讓她具體負責。項目耗時三年多,等到結題,闫林意識到,她和咖啡,這是一段不了情。

不久,闫林被列為黨組考察對象。條件明擺着的,已有6年黨齡的她專業優勢突出,敬業精神和治學态度又都有口皆碑。

闫林主攻品種審定。這是一項極端重要又極為漫長、枯燥、繁複、精密的工作。每個品種布三個點,每個點建立3個試驗小區,每個小區内選擇10~20棵植株,一株一株測量冠幅、徑粗、産量,以及每個植株上有多少一級分枝,每個一級分枝的長度、對數也都要一一測量,一一做好記錄。點布在澄邁、興隆、瓊海等地,意味着不僅要無懼寒暑“頂天立地”,還要不顧風雨南征北戰。

而這隻是日常工作的一小部分。如今,雲南普洱、保山等地咖啡種植面積已達140萬畝,其育種、植保、管理和産品開發,都離不開“國”字号的熱科院提供技術支撐。此外,優良種苗繁育技術研發、芽接技術教育訓練、咖啡種植推廣及與之配套的技術指導工作也都眼睜睜盼着闫林他們。

2012年9月裡的一天,闫林的手機通了又挂了。回撥過去,支吾一陣,同僚說,摁錯了的,挂了吧。挂了又覺得不對勁,再打過去,同僚這才說,品種“國審”正攻堅,所長想問你能不能回來。說完又歎口氣,哎,我們也是病急亂投醫。聽闫林說出“我來”二字,同僚替她操起了心:孩子可才兩個月!闫林說,家裡的是娃,“熱研1号”“熱研2号”也是一手拉扯大的娃。就這樣,三個月的産假,闫林貢獻出三十天。

又一次,迎接農業部重點實驗室評估,闫林連續加班二十多天,經常工作到淩晨兩三點。那天有外賓來訪,才到走廊上,她突然眼前一黑。醒來後才知道自己暈倒在了走廊上,磕掉半顆門牙。

有一段日子,闫林白天搞調研,晚上搞科研,其間還國内國外趕場式參加學術交流。丈夫也是頻頻出差,兩口子一個在家一個不在的情況持續了快兩個月。那天闫林好不容易完成工作要回家了,丈夫回過來的資訊讓她驚出一身汗:天上見。心急火燎把電話撥過去才知道,丈夫這天又要出差,各自的航班将在空中相會。回到家,出門時還不會唱歌的女兒,比畫着唱了一曲《感恩的心》。她的淚是被稚嫩童聲裡的一句引出來的:天地雖寬,這條路,卻難走……

這條路是真的難走。華南熱帶作物科學研究所升格為中國熱帶農業科學院,試驗站發展為香料飲料研究所,咖啡組壯大為咖啡研究中心,科研人員由最初的3個人擴充為16人,讓咖啡研究中心主任闫林難以自抑的淚水師出有名的,正是同僚們開渠引水的堅定與勤勉,藍褛開疆的拓新與躍進。

闫林初來乍到時龍宇宙就是咖啡研究牽頭專家,他的工作崗位後來幾經調整,但是,不管身居何職,前組長心心念念的除了咖啡,還是咖啡。2016年,時年52歲、身為熱科院開發處處長的龍宇宙做了一個讓很多人難以了解的決定:自摘“官帽”,“裸奔”回來,全心全意研究咖啡。中心另一位元老董雲萍,也是把根和咖啡紮在一起,一輩子心無旁骛。

除了龍宇宙和董雲萍,咖啡研究中心全是80後90後,全是碩士以上學曆高才生。小鎮興隆,不管交通、生活便利程度還是子女接受教育的軟硬體,和他們來之前想象的都有不小落差。一年又一年,這些“頂天立地”的人沒一個提出要走,而且人人都能拿出一張賞心悅目的成績單。

得與舍

站在前兩代科研人員肩膀上,如今的中國咖啡研究團隊有了令人尊重的看家本領,種質資源深度鑒定和咖啡基因組測序雙雙走在世界前列

從育種到加工,全過程的技術支撐,加速了中國咖啡産業發展。在興隆,500畝标準種植示範園的建立,為計劃投資25億元的咖啡生産休閑融合發展示範園樹立了标杆,也為榮登中歐地理标志保護名錄的興隆咖啡走向海外訓示了方向;在海南,近水樓台下,月色分外明,傳統産區澄邁、萬甯、瓊中、白沙呈現勃勃生機;在雲南,中國熱科院香飲所咖啡創新中心落戶普洱,中國最大咖啡産區如虎添翼;在四川攀枝花、西藏墨脫、貴州興義、廣西玉林、廣東雲浮,咖啡種植從無到有,讓更多中國人喝到中國咖啡,夢想與現實之間,一架雲梯正徐徐架起。

雲梯向上生長,連結橫向延伸。

邀請函來自哥斯達黎加駐華大使館。2013年1月,橫跨東西半球的科技合作正式啟動。

闫林當然十分興奮。哥斯達黎加乃世界四大咖啡種質資源儲存中心之一,也是世界唯一對外開放的國際咖啡種質資源儲存中心,是當仁不讓的咖啡大國。與哥方合作,無疑将提升中國咖啡産業水準。

沒有得的舍不會長久,沒有舍的得沒有尊嚴。八年你來我往,雙方友誼不斷加深、合作日趨緊密。當闫林向哥同行表示謝意,對方會回敬一句,你們賺了,我們也沒有吃虧。

沒錯,站在前兩代科研人員肩膀上,如今的中國咖啡研究團隊有了令人尊重的看家本領,種質資源深度鑒定和咖啡基因組測序雙雙走在世界前列。

腳下的路還是原來的路,卻不再是原來的路了。面容不再青澀,内心裡的闫林,卻仍是剛上路時的那個自己。

《光明日報》( 2022年04月29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