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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構中國美學的學術、思想與話語體系——訪中華美學學會會長高建平

建構中國美學的學術、思想與話語體系——訪中華美學學會會長高建平

受訪者/供圖

高建平,美學家、文藝理論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原副所長、研究員,深圳大學美學與文藝批評研究院院長。1955年生于江蘇揚州,揚州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士,北京師範大學文藝學碩士,瑞典烏普薩拉(Uppsala)大學美學博士。曾任國際美學協會主席等學術職務,現任中華美學學會會長、中國中外文論學會會長。主要著作有The Expressive Act in Chinese Art: From Calligraphy to Painting(《中國藝術中的表現性動作:從書法到繪畫》)、Aesthetics and Art (《美學與藝術》)、《畫境探幽——中國繪畫的精神結構》《全球與地方:比較視野下的美學與藝術》《美學的當代轉型》《西方美學的現代曆程》《回到未來的中國美學》《文學與美學的深度與寬度》《中國藝術:從古代走向現代》等,以及200多篇中英文學術論文。

作為一名人文社科資深學者,高建平教授長期緻力于文藝美學、文藝理論、美育、當代文化研究和批評等領域的研究,尤其是在美學概念和範疇、中西美學發展史等方面頗具創見。他将“曆史感”與“新異感”引入美學範疇,前者透過曆史的縱深欣賞文學、品味器物;後者是對奇異空間的一種感受和想象。在首屆“學術中國”國際高峰論壇上,高建平教授在演講中指出中國美學學科從“美學在中國”到“中國美學”的發展路徑,探讨建構中國美學的曆史叙事,得到與會中外學者的熱烈回應。

近日,記者有幸見到了從深圳回京的高建平教授,并就美學的定義、中西美學發展曆程,以及中國美學研究現狀等相關問題對他進行了采訪。

1

美學是研究人類感性的學問

《中國社會科學報》:高老師,您在《20世紀西方美學的新變與回歸》一文中将美學比作一種建立在沙灘上的學問,它具有一種流動性,不斷變換着自己的基本前提,轉換着學科的姿态,針對當時的狀況而提出新的思考。能否談一談您對美學的了解?

高建平:美學的定義一直被學界反複讨論,這是因為這門學科的對象曆經多次變化,其理論基礎也處在變動之中。最初,促使美學誕生的動機,是人們試圖用一些基本的概念,來把握住生活中出現的千差萬别的感覺。面對具體事物時,人類會産生各種各樣的感覺,這是一種抽象。這種抽象是基于具體事物産生的,而人類需要抽象來認識具體事物,否則便隻能是一片模糊的感覺。美學的使命就是為了描述這種抽象。

“美”這個詞本來是個形容詞,但在古希臘時期,柏拉圖認為有一種東西叫作“美”,當然,這是他的一個幻想。但對“美”本身的追尋,卻成為一種哲學思考,被後人延續下來。尤其是在延續着柏拉圖傳統的歐洲,一代代美學家都在試圖去尋找“美”這種東西。或許他們的尋找注定無果,但這種努力本身卻是有價值的:正是一代代美學家的努力探索,最終使“美”從形容詞變成了名詞。

《中國社會科學報》:審美似乎自人類對萬物迸發出感情感悟時便開始了,但是美學是何時建立起來的呢?

高建平:關于美學的概念研究,我們首先要區分作為現代學科的“美學”與自古便存在的“美學思想”。根據朱光潛對“美學思想”和“美學”的界定,“美學”建構于18 世紀,在此之前存在的隻有“美學思想”。據此,盡管西方的美學史從古希臘時代開始書寫,中國的美學史可溯至先秦時期,但作為學科的美學則是現代的産物。

1735年,鮑姆加登(A. Baumgarten,1714—1762)根據希臘語詞根創造出“Aesthetica” 一詞,這個詞盡管在漢字文化圈被譯為“美學”,但它原本指的是感性學,即研究人的感性認知和感性活動。“Aesthetica”的出現,标志着美學這門學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但這并不意味着這門學科就此形成,構成美學基礎的核心概念是在18世紀由一些重要學者陸續提出來的。在鮑姆加登看來,美是一種完善(perfectio),而美學是研究感性表現的完善的科學。除了鮑姆加登以外,意大利人維柯(Giovanni Battista Vico,1668—1744)提出了“詩性智慧”這一範疇,強調了人類想象、直覺等感性認識的重要性。這不僅構成了對哲學上的理性主義的批判,也對現代藝術哲學的形成具有奠基性的意義。英國人夏夫茨伯裡(Third Earl of Shaftesbury,1671—1713)提出了“審美無功利”思想以及“内在的眼睛(或‘道德感官’)說”,指出對美的感受是一種直接的感性活動。法國人夏爾·巴托(Charles Batteux, 1713—1780)認為,詩歌、繪畫、雕塑、音樂、舞蹈,再加上建築與演講術,可組成“美的藝術”(beaux arts),進而使藝術從工藝中獨立出來。英國人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1729—1797)将美(beautiful)與崇高(sublime)加以對比,進而使崇高成為一個獨立的美學範疇。此外,還有休谟(David Hume,1711—1776)的“趣味說”,強調審美與趣味相關。諸多美學核心概念的提出,為美學這門學科的誕生奠定了基礎。最終,康德(1724—1804)于18世紀末寫出《判斷力批判》(1790),從一個獨特體系出發,将前述各種概念綜合成一個整體。

建構中國美學的學術、思想與話語體系——訪中華美學學會會長高建平

高建平著《西方美學的現代曆程》 受訪者\供圖

《中國社會科學報》:這麼說,美學就是一個随曆史的發展而形成和變化的學科,其内涵也是在不斷擴充和變化的。

高建平:對。在康德以後,19 世紀的德國、法國、英國和意大利等一些國家,出現了豐富的美學學說,使這個學科進一步鞏固。同時,藝術中的浪漫主義運動,直接推動了美學學術的發展,使美學研究與藝術實踐之間緊密相連。從20世紀起,美學又有了新的開端。20世紀中葉誕生了一個重要的學派,叫作分析美學,主張美學不再對藝術作品本身進行研究,而隻是辨析文學藝術批評中所使用的術語。20世紀的美學,借助心理學、語言學,以及曆史學、社會學等學科,試圖解決藝術和審美的問題。

經曆了一個世紀的動蕩,到了20世紀末,美學研究呈現出“超越”與“回歸”的趨勢,美學家們主張不僅要超越傳統美學,還要回歸美,回歸生活。美學家開始關心自然、生态,以及生活的各個方面,美學的内涵再次得以擴充。

從美學學科的發展過程來看,不同的時代,美學研究者的關注點也不盡相同。任何學科都要為當下服務。隻有當研究者關注當下社會所關注的問題,該學科才能生存。是以,社會的發展必然推動美學研究向更深更廣的方向前進,研究領域也會愈加細分。

《中國社會科學報》:談到美學,人們的關注點通常首先落在“美”字上。但一千個人眼裡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人們對于美的定義千變萬化。美學家是如何了解美這個概念的呢?

高建平:人們常常将美學與美直接等同,這或許與“美學”這個詞的翻譯有關。我在前面說過,鮑姆加登在創造“Aesthetica”這個詞時,意為感性學。而後,一代代學人在沿用這個詞時又進行了不同解讀,也形成諸多譯法。目前學界公認的是,一位名叫中江兆民的日本人按照當時日本學界對“Aesthetica”這個學科内容的了解,将該詞譯成了“美學”。後來,中國學者将這個學科介紹到中國,并直接沿用了日語中的“美學”二字。由于這個譯法,美學在漢字文化圈中常常被人了解成關于美的學問。事實上,美有很多種類,使人類愉悅的對象隻是一種狹義的美。而人的感性的豐富性,決定了美學不應隻研究狹義的美,而是将廣義的各種審美對象都包括在内。生活中有些東西可以觸發人們的喜愛之情,但這些東西不一定是美的,這就涉及除了“美”之外的其他美學範疇,比如“崇高”。在歐洲,“崇高”概念最早由古羅馬時代的朗吉弩斯(Longinus, 213—273)提出。羅馬帝國是一個龐大的帝國,它不同于希臘的小城邦。羅馬人需要一種與“偉大”“高昂”“高尚”有關的叙述,進而催生了“崇高”這個概念。到了17 世紀末,約翰·丹尼斯(John Dennis,1657—1734)、夏夫茨伯裡和約瑟夫·愛迪生(Joseph Addison,1672—1719)用“崇高”一詞描繪了他們遊曆阿爾卑斯山時由震撼、恐懼轉為狂喜的感受,進而将崇高與對自然的欣賞聯系起來,這是崇高成為獨立的美學範疇的一個重要契機。1735年,英國人埃德蒙·伯克發表文章,将美與崇高加以對比,進而使“崇高”的名詞化用法得到固定,成為一個獨立的美學範疇。此後,康德對崇高的理論分析,特别是他關于“數的崇高”和“力的崇高”的區分,使“崇高”範疇得到進一步确立。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曾提出,除了以上這些範疇,審美對象還應考慮“曆史感”與“新異感”。能否對此作進一步的闡述?

高建平:我認為,将時間次元引入審美,這是西方過去的美學範疇研究所沒有注意到的。最早注意到時間與審美關系的學者應該是王國維。王國維曾提出一種美,叫作“古雅”。他認為,這種美僅存在于藝術之中。我對于曆史感這個範疇的總結,也是受到了王國維的啟發。審美對象,尤其是藝術,具有一種時間性,也就是曆史感。曆史感可以增加一物之美,或者使一尋常物成為審美對象。文物之美便可以從兩個方面來了解:一是本身造型之美,二是物的時間積澱,即因古而美。時間積澱既能使非藝術成為藝術,也能提高藝術品的價值。

與王國維的想法不同的是,我認為自然物也可具有曆史感,就拿一棵古松來說,它的美感大部分來自其所見證的世間滄桑。而人們之是以會對月吟詠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唐·李白《把酒問月》),不也是因為聯想到這輪明月曾經照耀過古人嗎?自然物的曆史感就來自人們賦予它的人文色彩。

新異感是與曆史感相反的範疇,是指在日常生活中不易見到的事物,這種事物是新奇的或假想出來的。常見的例子包括中外的神話,神話中有美也有崇高,但一種制造出來的新異感卻占據着主導地位。此外,異域風情中也有新異感。“洋氣”的東西之是以常常受追捧,就是其中的新異感在起作用。

02

美學現代中國美學的形成和确立

《中國社會科學報》:盡管中國有着悠久的美學傳統,但中國現代美學則是從“舶來物”發展起來的。能否簡要談談中國現代美學的成長之路?

高建平:中國古代美學思想極為豐富,是建構中國當代美學的寶庫。但是,中國當代美學的建立,并不能看成是古代中國美學思想的自然生長。中國當代美學有一個引入、适應、發展的過程,也就是我總結的從“美學在中國”到“中國美學”。

現代學科意義的美學于20世紀初從日本傳入中國,從此開啟了美學在中華大地上波瀾壯闊的發展曆程。以王國維、梁啟超、蔡元培等為代表的第一代中國美學研究者,對美學學科的引入作出了巨大貢獻。到了20世紀30年代,以朱光潛、宗白華等為代表的第二代美學研究者充分吸收了西方美學理論,并開始運用西方美學的一些觀點研究解讀中國的文化藝術,形成了中國早期的美學研究成果,其中朱光潛對美學中國化的貢獻頗為突出。當時在中國建構起來的美學強調“審美無功利”,以及“藝術自律”,即主張藝術與社會生活的功利性活動無關。這固然是受到當時西方主流美學理論的影響,但也與朱光潛等學者在當時推崇超然物表的魏晉人格有關。

《中國社會科學報》:當馬克思主義傳入中國時,勢必也會對美學研究産生影響吧?

高建平:沒錯。随着馬克思主義的傳入,馬克思主義美學在中國也開始悄然成長。1917年,陳獨秀提出了著名的“三大主義”,主張文學平民化,與從西方引進的康德式“無功利”的美學構成鮮明對比。立足于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左翼文藝逐漸興起,确立了面向大衆的文藝方向,反對為藝術而藝術,主張藝術為人民服務、為社會進步服務。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蔡儀依據馬克思主義的原理,吸收日本左翼美學家的一些研究成果,寫出《新美學》(1947)這部著作,建立起唯物論美學體系。

在時代語境發生深刻變化的背景下,1956 年,朱光潛在《文藝報》上發表了《我的文藝思想的反動性》一文,對自己所持有的“魏晉人”無功利的美學思想進行了反思,拉開了50年代“美學大讨論”的序幕。這場聲勢浩大的讨論對馬克思主義美學在中國的發展,具有巨大的推動作用。

馬克思主義美學在中國傳播的過程中,與西方經典美學産生了激烈碰撞,誕生了三個重要概念:“他律”“介入”和“為民”。“他律”是針對西方美學源遠流長的自律傳統而言的,認為文藝存在于一定的曆史時期,受時代的影響,為社會生活服務,适應當時社會的需要。“介入”是相對于西方美學中的“靜觀”而言的。“靜觀”美學代表着一種優雅、超脫的審美傳統。而在20世紀風雲際會的中國,這種包含文人士大夫氣息的美學觀與時代洪流格格不入。是以,馬克思主義美學主張美要對生活起作用的“介入”觀興起。馬克思主義美學帶來的第三個重要概念是“為民”,它強調文藝要為人民大衆服務。“為民”是一個不斷發展的概念。五四時期所倡導的文藝為“平民”服務,這裡的“平民”主要還是指城市小資産階級。《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文中提到的 “人民大衆”則主要指勞工、農民、士兵和城市小資産階級,是以在當時誕生了很多描寫鄉村生活、土地革命、農村階級鬥争的文藝作品。随着新中國的成立,黨和國家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社會建設當中,人民生活得到改善,也有了新的精神文化需求,城市生活和知識分子群體在文藝中的比重越來越高。到了今天,“為民”的要求進一步提升,要求為人民帶來文藝精品,為老百姓創作出高品質的精神食糧。

20世紀80年代是改革開放的時代。在思想文化上實作開放的時代訴求,在中華大地上催生了一場“美學熱”。中國美學研究者們一方面緻力于翻譯西方美學文獻,另一方面也将目光投向了中國古典美學這個文化寶庫。對中國古代和西方思想資源的開拓,使美學具有了前所未有的活力,形成了一代人的美學繁榮。進入全球化時代,中國美學也進入大發展時期,各種類型和分支的美學研究全面展開,不僅出現了生态美學、環境美學、城市與鄉村美學等各種分支,還湧現出諸如生命美學、生活美學、身體美學等新的美學流派。

中國現代美學是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充分汲取中國古代優秀美學思想、不斷吸收西方美學理論精華而發展成長起來的。在新時代,中國美學不斷響應時代訴求,呈現出與時俱進的強大生機與活力。

建構中國美學的學術、思想與話語體系——訪中華美學學會會長高建平

高建平英文專著《中國藝術中的表現性動作:從書法到繪畫》 受訪者\供圖

《中國社會科學報》:您在《中國藝術:從古代走向現代》(2019)中談到了中國藝術創作的獨特的心理學和社會學背景,以及意、氣、韻、隐逸精神等這些中國獨有的美學元素。請問矗立在世界美學之林的中國美學,都有哪些獨到之處?

高建平:衆所周知,中西美學自源頭起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思想體系。西方美學根植于古希臘崇尚思辨的文化土壤,其美學研究從一開始就是體系化的,不僅重視對概念、範疇的定義與解讀,推理過程的邏輯性也頗為明顯。中國美學發源于先秦以來的哲學思想,走了一條與西方截然不同的道路。先秦時代,儒家提出一個重要的概念:盡善盡美。這個概念也可以解讀為内善外美,因為它的核心是道德主義,最終的落腳點在儒學的“治世”理想。是以,儒家的美依附于善而存在,帶有強烈的倫理政治色彩。除了儒家,道家等各家都對美有着自己的獨特了解,但從整體上來說,中國先賢對于美的探索論證更側重于感性直覺和個體感悟,而非理性與邏輯。是以,中國古代并沒有建立起像西方那樣完整的美學思想體系,諸多美學觀點分散于各家著作随筆中。

在對于美學概念和範疇的了解上,中西方也呈現出不同的思維方式。例如,我先前提到的西方美學中的“美”“崇高”等審美範疇是處在互相獨立或對立的關系中。而對于中國古人來說,一些比美層次更高的範疇,并不與美相對立,而是層層遞進的,正如孟子所說的,“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這些詞都是對美的不同層次的狀态的形容。

從文藝的表現形式來看,西方受科學精神的影響,習慣于将對象靜态化進行客觀分析,而中國人認為世界萬物處于變動之中,主張文學藝術應該呈現出一種流動或動态的過程。例如,歐洲園林講究幾何式的整齊對稱,這是基于歐洲古典美三要素而産生的審美标準。而中國的古典建築則打破了歐洲靜态化的審美觀,注重動态的視覺呈現過程,追求觀賞山水景觀時的随處換景,是以有山重水複、曲徑通幽之美。類似的差别也展現在繪畫藝術上。歐洲人學畫時強調對幾何形式的把握和運用,注重描摹與寫實。而中國繪畫受書法影響,克服了幾何圖形的布局,強調運筆的動作、力度,使畫面成為動作的痕迹。這其中隐藏的邏輯是見字或畫則聯想到其動作,見其動作則聯想到其人,中國書法繪畫中講究的氣韻風神就是這麼來的。當然,這些都是冰山一角,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美學的發展都是一個極其漫長的過程,其内容之浩瀚,不是能用幾個詞來輕易概括的。

03

中國必須參與世界美學理論建設

《中國社會科學報》:在您看來,當代中國美學研究還有哪些需要改進的地方?

高建平:與其他人文社會科學相比,美學這個學科在中國一向有着争鳴的傳統。美學的學術争論應確定建立在認真研究的基礎上,而不是簡單重複或集體發聲制造流派。同時也要避免“站隊”的現象,學術觀點不全是排他性的,應該從問題本身出發,從彼此的觀點中汲取營養。

在美學對比研究中還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把世界簡單分為中國和西方兩部分。這個思維方式是錯誤的。西方不同國家的文化,在不同的時段都是不一樣的。中國的傳統,也不僅僅是孔孟老莊。簡單地言必稱中西,實則是忽略了中國與西方文化的多元化與多樣性。我們應該持有的立場是:我們是同一個現代社會來自不同文化的人,共享很多思想資源。例如,中國人讀馬克思的著作,西方人也讀;中國人的很多思想也是西方人的研究對象。

此外,不同的文化都會有自己的問題。很多中國的現代美學思想是從西方引進的,但是在引入中國的過程中,總會有些東西不符合中國的國情。我曾仔細研究過朱光潛從西方引入的一些思想觀點,發現他在舉中國例子進行理論闡釋時,會對這些觀點作出一些微妙的改變。是以,中國的現代美學研究,并不是簡單的中西結合,而是既吸收了西方思想精華,又繼承了中國的優秀思想傳統,并為了适應中國不斷變化發展的具體國情而持續作出調整。

《中國社會科學報》:從您的很多著作中都能看出您對美學教育極為重視,在您看來,中國目前的美育存在什麼樣的問題?

高建平:美學未來發展的關鍵在于人才的培養。但中國目前的美學教育過于功利。我曾在地鐵上遇到一個小姑娘,拿着一本書在生硬地背關于美學幾大派的總結,她應該是在備考某項考試。我當時就很想告訴她,美學這麼背是沒什麼作用的。但這并非是個别現象,而是中國應試教育體系下的普遍現象。目前,中國是迫切需要美育的,因為美育可以深化整個社會的藝術浸染,提升國民修養,形成良好的藝術風氣。是以,我們應當将美育納入教育體系中,使其真正地體系化、機制化。

《中國社會科學報》:“走出去”是當下中國學術界的一個熱門話題。關于中國美學對外傳播,您有哪些建議?

高建平:關于“走出去”這個命題,我認為,當下學者應該關注的是,如何讓中國現當代的文化成果“走出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國古代文化已經“走出去”了,《四書》《五經》等古書很早就被譯介到海外,西方漢學家們對中國的研究也大多集中在中國古代思想文化上。對許多西方學者來說,中國意味着古代的中國。當他們談中國美學,聯想到的往往隻有中國古代美學思想。這種情形也見于其他一些有着古代文明的國家。在這些國家裡,研究者大多從事兩種美學的研究,一是西方美學,二是自身的傳統美學。而這些國家的現代美學,卻“坐在冷闆凳上”。其實,和中國一樣,在這些國家中都出現了西方美學的本土化與古代美學的現代化,并各有成就,然而這些成果卻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

張藝謀導演的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大家應該都看過,确實很精彩,也很震撼。但是其内含的中國文化符号,仍然是“四大發明”等中國古代文明成就。這影射出我們過去對外宣傳的一種思維,就是尋找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國符号,然後再把它展示給西方人。據說有人問了張藝謀一個問題:你不是在講中國符号嗎?那現代中國有符号嗎?張藝謀說,有,但是不好找。張藝謀的回答折射出一種現實的無奈,就是中國現代文化還未在世界舞台上發出嘹亮的聲音。具體到美學領域,就是我們需要将20世紀中國美學的創新成果總結出來。我正在寫一部20世紀的中國美學史,成書後打算譯出一個英文版,也是希望能在中國美學“走出去”這件事上盡一份綿薄之力。

在緻力于讓中國文化“走出去”時,還要避免流于形式。有些人認為,在一個國際會議上對一群外國學者發表一通演講,就算是“走出去”了,但在場有多少人是真正聽進去了呢?想要真正“走出去”,僅靠提高中國學術的能見度是不夠的,關鍵還在于對當代世界美學建設的參與度。僅讓國外學者獲得一些關于中國美學的知識,而不能提供理論啟示的話,那也隻能是滿足他們的好奇心,難以擴大中國美學的影響。中國必須參與到世界美學理論建設中去,否則隻能做一個知識的“輸送者”,而沒有實際的話語權。此外,法國學者弗朗索瓦·朱利安(Fran?觭ois Jullien)曾說,中國不是對象,而是方法。這對于中國學者來說也是啟發。我們也可以将西方當作方法,從西方學術成果中受到啟發,運用在自身的學術研究中,進而建立中國美學的話語體系。

能否“走出去”,歸根結底取決于我們的科研隊伍是否真正具備了“走出去”的實力。這要求學者們紮紮實實地做好研究,産出“幹貨”。“走出去”不是目的,好的學者不會整天琢磨如何讓西方人認可自己的研究,而是關注研究本身的價值和意義。是以,要想讓中國學術真正“走出去”,最根本的一點是我們的研究要有價值、在前沿、上層次。

編輯:賽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