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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俠林必忠《智破文物走私案》

在從事考古和文物保護本職工作之餘,我最早涉及文物保護與民間收藏相結合的事,應該追溯到1989年,那是我大學畢業的第五個年頭,一次無意間的“偶遇”,也讓我成了“英雄”,也堅定了我揭開文物收藏圈黑幕、與詐騙者鬥争到底的初心。

遊俠林必忠《智破文物走私案》

圖一、枇杷山竹林掩映下的重慶市博物館辦公大樓

1989年9月5日午間,我像往常一樣在位于重慶市渝中區枇杷山的機關(當時的重慶市博物館,後由重慶市文物考古所入駐,後改名為重慶市文化遺産研究院、重慶文化遺産保護中心,現更名為重慶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大院旁的竹林裡活動筋骨、練“小周天”功,通往枇杷山公園的小路恰好經過這片竹林。這時,一位推銷員打扮的瘦削外地人手拿地圖,匆匆走來,向我問路。

我用我“福爾摩斯的眼光”仔仔細細的打量了這位外地人一番:他身上穿的那件皮茄克是正宗山羊皮,靠薪水吃飯的人一般是不敢問津的,應該是有較豐厚收入的體面商人,可是發型這些看上去卻十分邋遢,像是很久沒洗了一樣;他白襯衣的領口與袖邊黑得發亮,皮衣背上有好幾道很深的皺痕,下擺後端居然還沾有稻草碎末;遞給我的是“健牌”過濾嘴高煙,自己抽的卻是幾角錢一包不帶嘴的“夔門”……這一切給人的感覺,總有一些詭異。

這位外地人口音很重,與他交流半天,我才勉強明白這個不速之客似乎在尋找什麼人。他将手上的地圖遞給我看,讓我感到奇怪的是,這可是成都的地圖,為什麼帶着成都的地圖來重慶找人呢?

經過進一步交談,我驚訝地發現,此人手裡有一批“寶物”,正在急于尋找買家。

一個外地人,錯把重慶當成都,在文物博物考古工作機關附近尋人,還急于出手一批“寶物”,這不由得讓我起了疑心:這批“寶物”到底是什麼?會不會與違禁文物相關?

那時候我剛從四川大學考古專業畢業才幾年,在大學期間,我業餘時間因癡迷刑事偵破學而被同學們調侃為“小福爾摩斯”,總想找機會“小試牛刀”。如今機會就在眼前,我決定一探虛實。

在摸清對方的真實身份之前,我将這個陌生的外地人帶到不遠處的重慶市博物館展覽大廳,一方面是想用熱鬧的地方來掩蓋我們的對話内容;另一方面是想用博物館展覽大廳玻璃櫃裡陳列的文物作對比,摸清對方口中“寶物”的真實情況。

我帶領這個陌生的外地人在博物館展覽大廳轉悠了一圈後,對方表示“手裡的‘寶物’跟展覽廳大裡的這些文物都比較相似,一共有26件”,而且還明确表示,如果能幫他賣掉一些,會給我好處。

我裝作貪婪的樣子問他:“那你能給我什麼好處呢?”

他回答:“我可以給你一個‘金蓋子’,能值很多錢了!”(他當時說的金蓋子,因為江浙話發音的原因,我想可能說的就是金戒指。)

交談之間,一個龐大的計劃已在我的腦海裡慢慢形成。

我以幫他尋找買家為由,抽身走出了展覽大廳。不到10分鐘,我折身回來,繼續和他寒暄,一刻也不停,不讓他有精力去想其它。我說已經給我認識的一些買賣寶物的人打了電話,他們雖然都是做這一行的,但不知道你的“寶物”到底是不是真貨。

對方一聽就急了,拍着胸脯說:“我可以帶他們去驗貨!”

我點了點頭說道:“你别急,他們馬上就到了,我出去接應一下……”

遊俠林必忠《智破文物走私案》

圖二、重慶市博物館展覽大樓

大約有半個小時的光景,我和我叫來的朋友連同這個外地人及其駕駛員一共7人,乘坐一輛北京布蓬吉普車,按照這個外地人提供的位址,朝40多公裡外的巴縣(今重慶市巴南區)一品鎮駛去。

原來,這個外地人與兩個夥伴裝載“寶物”的貨車壞了,正在一家個體汽車修理廠維修。

他的兩個夥伴,一個是高個子胖胖的男子,另一個是年輕女子,見我們這麼多人一起來了,比較緊張,就向帶我們來的那個同伴問道:“程銀根,你怎麼帶這麼多人來喲?”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這個外地人叫程銀根。

程銀根回答:“他們都是來買貨的人……”

在我的催促下,程銀根掀開了貨車的篷布。眼前的一幕讓我心跳加速:車裡面居然滿滿當當碼放着許多碩大的箱子,有紙質的,更多的是木質大箱,裡面的“寶物”何止26件,是整整26箱,是我錯把大箱(也就是程銀根說的“件”)當成了單件了!

雖然很震驚,但我還是沉着冷靜地要求他們将貨物搬出來驗看,是不是文物,在自然光線下仔細觀察才能正确地判斷它的真假。因為修車廠内人較多,深知“行規”的程銀根和他的夥伴們迫不及待地挑選了幾口大箱子,将就我們的車将其就近運到一座偏僻的小山腳下驗貨。

九月初的重慶,依然燥熱不安。半下午時分的空氣中還彌漫着一股熱浪,道路兩旁山林中的樹枝紋絲不動,隻有知了還在叫個不停。當箱子一口一口被打開,我立即被那些散發着沉穩、老舊氣息的瓷器驚呆了。湊近粗略一看,瓷器表面的釉厚有玉質感,皮殼老舊,拿在手裡來回摩挲幾下,手感柔和。我又蹲下身去,拿出放大鏡借着太陽的光線仔細觀察,發現瓷器表面留有不同程度的使用磨痕,呈不規律的分布,我知道,那是時光留下的印痕,世間再高明的造假者,都無法制作出時光的味道來。我初步判斷,這些大部分都是明清時代的青花瓷,程銀根口裡說的“寶物”已确定為文物無疑了。

此時,我的心裡已有數了,朝同行人員點了點頭并大聲說道:

“都是真貨。”

聽到這話,程銀根和他的兩個同伴不由得松了一口氣,程銀根斬釘截鐵地說道:

“我就說吧!保證貨真價實!”

我帶來的幾個同伴也在一旁說道:

“這年頭的假貨太多了……隻要貨是真的,沒問題,有多少要多少……”

程銀根和他的兩個同伴興高采烈,一行人又匆匆往修理廠而去。

汽車轉過一個山頭,我拍了拍程銀根的肩膀說道:

“這批貨太多了,我們先單獨商量一下,看怎麼處理比較好……”

“嘎吱”一聲,汽車在一處相對寬闊的地方停了下來,我和幾個同伴下車,緊走幾步,小聲“叽咕叽咕”商量一陣後,又回到車上。

回到修理廠的時候,裝載有文物的車輛還沒有維修好。此刻,滿滿一卡車真貨就擺在眼前,讓我心驚肉跳。盡管如此,我還是強作鎮定,與程銀根交談:

“這批貨很重要,你們車子又壞了,我們先回主城去找車……”

話音未落,程銀根和他的同夥就露出懷疑的眼神:

“哎……你們剛才不是說有多少要多少麼?怎麼……現在……又要跑了呢?”

我立即說道:“你們放心,他們幾個回去找車來裝運,我一個人留下來等他們!”

聽我這樣一說,程銀根和他的同夥這才放心地點了點頭。

遊俠林必忠《智破文物走私案》

圖三、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效果圖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在遠離主城區的小鎮修理廠,我獨自一人面對遠道而來的三個不法分子,心裡難免有些發怵。盡管如此,但我知道,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這批文物的安全,我還得想辦法與他們周旋。

為了取得程銀根他們進一步的信任,還不讓他們分心,我便不厭其煩地一直提醒、強調他答應給我金戒指的事情,表現出非常貪婪的樣子。

在交談中,我了解到這幾個文物販子已經離開浙江甯波很長一段時間了,文物始終未能脫手,車輛又壞在半路,身上的錢已經所剩無幾,于是我主動替他們墊付了修車費,想來他們對我的信任又增加了幾分。

這輛破爛的“躍進131”客貨兩用車被修車廠的師傅搗鼓了一陣後,終于可以勉強上路了。我帶着他們,向主城區駛去。一路上但凡遇到一點小坑窪,車就打“哆嗦”,跟快要散架似的,我們隻好走走停停。正當大家已經筋疲力竭的時候,前來迎接的拖車終于在一個叫岔路口的地方與我們會合了。

沉浸在發财夢中的文物販子根本沒發現背後的蹊跷。當時重慶主城有交通管制,白天不準貨車進城,但這輛破舊的“躍進131”卻一路暢通無阻,在拖車的帶領下,沿途一路綠燈,直接進入了位于枇杷山的重慶市博物館大院内。

此時,已經成為甕中之鼈的文物販子卻依然蒙在鼓裡,還十分坦然地接受着我們的招待,不知道這一進,便再也出不去了。夜色已深,我們将他們安頓在這個院子的房間内,博物館保衛科張懷炳科長還拿出自己的被褥、枕頭給程銀根他們使用。

次日,文物專家到博物館大院對這批文物進行了清點、鑒定,逐一造冊登記。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即使到了這個時候,程銀根他們竟然還沒有察覺到事情的真相,仍然以為這是我們在做交易前的驗貨。直到專案組宣布将他們依法刑拘、戴上铮亮的手铐時候,他們才如夢初醒。這個團夥的頭子史文俊,次日在成都落網。

原來,我先前在博物館展覽大廳外所謂的“找買家”,隻不過是在向公安機關報案;我那些“買文物的朋友”,正是市警察局四處、市文化局保衛處、市博物館保衛科組成的精兵強将;為了一探虛實,才讓我這個文物行業的專業工作者前往一品鎮作“卧底”和實地查驗的。

就在我留在修理廠與文物販子周旋的同時,重慶市警察局一邊緊鑼密鼓地與浙江省公安廳、成都市警察局等相關部門聯系,調查核實不法分子的身份、了解案情,一邊調撥車輛。

從發現線索到一網打盡,隻用了三天半的時間。我無意中協助重慶市公安部門所破獲的這起案件被新聞媒體譽為新中國成立以來重慶最大的文物走私案,最終清點、鑒定這批被倒賣的文物一共26箱,2893件(幾十年後,我之是以還記得清楚這個數字,是因為它與我們博物館辦公電話的長途賬号是完全相同的),其中二、三級珍貴文物多達兩百餘件。

結案後,市人民政府将這些文物劃歸到市文化局,文化局根據文物的實際情況進行處理。兩百多件二、三級文物被重慶市博物館(今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的前身)收藏,剩下的文物被劃撥到國營的重慶市文物商店進行流通。

遊俠林必忠《智破文物走私案》

圖四、重慶市文物商店

史文軍、程銀根及其同夥因倒賣國家珍貴文物而受到了法律的嚴懲。今天,部分涉案文物仍然珍藏在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裡。這件事情之後,我在行業内也算是小有名氣了。更因為警察來機關了解過案情,《重慶公安報》、《中國文物報》做過報道,同僚和朋友才知道我竟然做了這麼一件“兇險”的事,時常調侃我為“福爾摩斯”。

2009年7月,中央電視台攝制組專程赴重慶采訪、拍攝,于2009年12月28日19:41的CCTV-10科教頻道《探索發現》欄目《國家寶藏》系列片第12集《盜影追擊》中首播,以紀錄片的手法,情景再現了20年前這件“智破文物走私案”的史實。

雖然事出有因,但是自己本身喜歡“打探”這類事情,能為保護國家文物做點貢獻,也算不虛這樣的愛好。

沒想到的是,這件事情過去18年後,我是以事獲得“2007年感動重慶十大人物”提名獎,上榜理由是:“執着堅定的文物守護者,鬥智鬥勇的考古界戰士。”我知道,這是公衆給予我的莫大榮耀。我也相信,我的故事裡飄揚着重慶人文精神“堅毅自強、創新時尚、誠信正義、豁達開放”的主旋律。我唯有一個感想:“仁者無敵,智者無憂,勇者無畏!”

文物是一個民族的生存和發展的見證,是凝固的曆史。要是踐踏了過去,怎麼對得起我們的祖先?怎麼對得起我們民族的根?不法文物販子通過違法犯罪活動,置祖國優秀文化遺産的保護于不顧,也在一定程度上攪亂了收藏市場的正常秩序,使得收藏行業魚龍混雜、泥沙俱下,這也促使我提起筆來,将自己的所見所聞公之于衆,也不枉一個文物工作者數十年心血的結晶吧。

遊俠林必忠《智破文物走私案》

圖五、05“2007年感動重慶十大人物”提名獎

編者按:此文系史實,由當事人林必忠(重慶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文博研究館員、重慶收藏協會創始人、收藏行業反詐騙專著《收藏圈》作者)根據其親身經曆撰寫的回憶錄,供存史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