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膠東鄉土風情散文系列之:梁益美|母親

膠東鄉土風情散文系列之:梁益美|母親

文|梁益美

母親病了,往日豐滿的乳房成了空蕩蕩的面口袋貼在胸前,小小的腦袋隻剩下一層薄薄的皮裹着頭骨,摸不到一絲脂肪!腫脹如鼓的腹部讨厭誇張地凸起,壓得我無法呼吸!日光燈“嘶嘶”地響着,那是時間向前奔跑的聲音,它在向我挑戰,它是死神的先鋒,它在和我搶奪母親!我緊緊拽着母親的手,生怕她抛棄我,而睡夢中的母親毫無知覺,閉着眼睛張着嘴,由于拿出了口腔下面的假牙,下颌緊緊地收進去,上唇張揚地突出,母親的嘴像個神秘的黑洞,似乎已經……

我不敢想下去,趕緊伏下身子仔細聽聽,母親竟發出了輕微的鼾聲,我屏住呼吸慢慢擡起身子,悠悠地長舒了一口氣。

我不知該怎樣疼我的母親!

她還在外祖母懷裡吃奶時便失去了父親。

那一年外祖父挑着柴火進福山城賣,不巧碰上國民黨抓壯丁,不由分說麻肩頭攏二背,從此便永遠失去了消息。外祖母織花邊、紡棉花獨自撫養她和幾個姐姐,又沒有兒子撐腰,在偏僻閉塞的小山村,日子的艱難可想而知。偏偏我的外祖母很倔強很要強,打掉牙往肚子裡咽,把孩子們一個個都拉扯大,母親也背起書包上了學。國小、國中,母親總是名列前茅。然而,盡管母親聰慧過人後來被保送半工半讀上師範,班主任也是以到母親家來來回回跑了一個多月,勸外祖母送母親去,稱贊母親是棵好苗子,畢業就能當老師!一向要強的外祖母這次卻怎麼也止不住眼淚了,她又何曾不想女兒吃國家糧,那是多大的光榮啊!可是家裡實在太窮,别說一套鋪蓋,就是冰天雪地裡,母親也隻能套着鋪着玉米葉當底子的單鞋上學,導緻母親的腳夏天還裂口子,記憶裡她常就着火油燈燙腳、抹口子油、纏塑膠。

七月的熏風

吹送着花香

祖國的大地閃耀着陽光

我邁開大步走向四方

條條道路為我們開放

再見了親愛的母校

再見了親愛的老師

我就要走向祖國最需要的地方

讓青春放射光芒

從咿呀學語時這首畢業歌就常常響起在我的耳邊,直到現在母親躺在病床上,隻要稍稍好點兒肚子不那麼脹,她就若有若無地哼歌,她一直那麼堅強。她不會撒嬌,不會發嗲,即使來例假也不耽誤她大中午頭兒上山割牛毛草,這還是趁着在生産隊上幹活掙工分晌午頭兒歇晌的工夫幹點見現錢的活兒。這草細長柔軟,就像母親的頭發,曬幹了隊上好用它鋪在柳條筐裡盛蘋果。衣服被汗水濕得像剛從水裡撈出來,豐滿的乳房像過年的饽饽一樣堅挺,比維納斯的還要生機勃勃!實在熱得喘不過氣來就幹脆跳進水裡洗個澡,手被鐮刀割破了,傷口直往外淌血,泉水裡蕩起縷縷鮮紅!母親就用鐮刀背敲破松樹外面的老皮,再用鐮刀輕輕刮一層裡面發白的嫩皮,削下來裹住傷口,再扯把草纏緊,繼續揮舞着鐮刀。草上、鐮上血迹斑斑,嘴裡卻哼着“五哥放羊沒有衣裳”。

和其他家庭一樣,婆婆媳婦似乎永遠是江湖班子,要嘎活着來。母親過門後,婆用八塊袁大頭打了兩副銀镯子,袁大頭是婆出嫁時她的母親偷偷塞給她的私房錢,叮囑她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花。誰知還沒派上用場就被紙币替代了,可是銀子是好東西,婆一直珍藏着。現在婆拿出來打首飾,我姑一副我母親一副,沒給我大媽,因為她是跑來的,沒有媒人(我大爹從北韓戰場歸來複員回家的路上遇見一個婦女昏倒在路邊,懷裡還趴着個吃奶的孩子,大爹趕緊拿出軍用水壺給她灌水……後來,這個婦女便成了我的大媽), 而母親是明媒正娶的黃花大閨女,婆必須高看一眼。每當說起這事兒母親那份自豪沒得說了。當然,後來不管有多少家長裡短,婆如何刁難怠慢母親,她都盡心盡力孝順公婆,在疃裡提起來,人人都挑大拇指。

在從醫院接母親回家的路上,因為病情不容樂觀,我貌似專心開車内心五味雜陳。母親頭靠着車座歪在那兒,車内一片寂靜。蓦然,她弱弱地說了一句:“說實話小閨甯兒,如果我當初跟着瑤夼那個,絕對不會有這一身病。”話沒說完聲音哽咽淚雙流。

唉,說起父母的婚姻,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

父親當初娶母親是因為媒人說母親能幹,上肩一擔能挑一百五六十斤,就這一條, 父親便決定了他的終身大事。

那是一個特殊的年代,父親頭一天照完畢業照,第二天眼睛便腫得睜不開了,解手都要摸索着炕沿下來,全家人吃河柳葉中毒了。父親說那時真的沒辦法,明知不能吃還是得吃,山裡水裡地上地下空中飛的地上跑的,能吃的都吃了。村裡算命的吳瞎子痛哭流涕,嘴裡念叨:“老天爺啊,地瓜幹兒讓我吃飽了死了也不冤哪!”結果他還是冤死了(指地瓜幹也不夠吃餓死了)。父親20歲結婚,腦子裡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個能幹的媳婦過日子,大人孩子能吃上一口飽飯,不至于像吳瞎子那樣餓死。餓肚子的滋味實在是太難受。他抽煙就是由于餓得難受,抽地瓜葉墊饑才養成的習慣。我曾經問父親,抽煙到底什麼滋味,他說餓了當飯渴了當水困了提神!

母親呢,日子雖然過得艱難,但從小受外祖母的熏陶,描龍繡鳳剪窗花看戲聽書,雖然家境貧寒骨子裡卻蘭心蕙質,憧憬戲裡的才子佳人。至今我還記得她說過兩件事。她說看戲看得是禮,精細的看門道,彪子看熱鬧,《劉羅鍋私訪》《黃愛玉上墳》《王三姐彩樓抛繡球》《朱買臣馬前潑水》《狐狸精與書生》等等,我就是聽着這樣的戲曲故事慢慢長大。

下學後的母親經常在勞動之餘給鄰居畫過年的窗旁兒,畫戲出子,畫的最多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和《劉海砍樵》人物大小足足能貼一面牆。窗花也剪得栩栩如生,連圖樣也不用畫,拿過紅紙疊疊就剪。和母親一起剪紙和畫畫的是個叫生子的男孩,他從小愛住姥家,他姥家和我外婆家緊挨着,兩家又是本家,排輩分叫母親小姨,卻是和母親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孩童的時候經常和母親去山後他家裡玩兒,母親在他的眼裡就是仙女!彎彎曲曲的山路上留下了他們太多天真無邪的記憶。可是,都是因為這可惡的輩分,母親最終忍痛拒絕了他。後來母親出嫁那天,他在他們倆經常坐的大青石上坐了整整一天,眼睜睜看着自己心愛的人漸行漸遠……

母親的心碎了!

改革開放承包到戶帶來了好生活,米面随便吃,用父親的話說,早包到個人自己幹早好啦!原先隊長怎麼催也幹不完的活兒現在大多數人都不夠幹,農閑之餘父親便領人出去給人家蓋房子,日子一天天好起來,年輕的朝氣又悄悄鼓蕩着似乎依然年輕的父親的心,他自己也搞不明白怎麼就被小媳婦秀卿勾走了魂兒。

包子露餡了。

母親病了。

婆說過,露水夫妻不久長。

如果我當初跟他,俺倆又刻又畫,指不定現在什麼樣了。

母親偶爾還會在我面前提起生子。

母親肝腹水,中醫建議上熱敷,用蘿蔔、大姜各二十五片,紅棗二十五個去核,花椒二兩,燒水拌麥麸炒得熱熱的,用袋子盛上裹上毛巾放在肚皮上。可是盛麸子的口袋要現縫,我正作難,誰知一向粗粗拉拉的父親翻箱倒櫃找白布,量,折,剪,穿針引線,一針一線縫得那樣認真。我說我縫吧爸,他沒吱聲,似乎沒聽見, 眼角卻分明有淚花在閃爍。

母親一覺醒來,發現我真的站在她面前,有些害羞地笑了。她說你什麼時候回來了,剛才睡着了做了個夢,你說怪不怪,做夢夢見咱倆一起去讀高中,沒有恁弟和恁妹,夢裡還在想這可怎麼好,怎麼和孩子一起上學了?

我聽了鼻子發酸,将要流出的淚水被我生生咽了回去,我不能讓母親看見我流淚!我知道,母親這是太依戀我,尤其這次病重, 她竟像個孩子,有時竟好像我是母親她是孩子,莫名其妙地發火或者無理取鬧,一天看不見我就打電話,問我怎麼老不回家?我說我昨天才回了啊。她反複念叨,回了麼?那你今天還沒回呢!

于是我就順從地回答,哦是是是,今天還沒回呢,在家等着哈,我一會兒就到了。

母親看見我,竟有點孩子做錯事的羞澀, 随即又心滿意足地笑了

唉,母親,你真的沒有錯啊,是孩兒對不起你。

此刻,我多麼希望真的有老天爺,能讓我的母親身體快些好起來。

真的不敢想象沒有母親的日子!

膠東鄉土風情散文系列之:梁益美|母親

作者簡介:梁益美,筆名蘇子、新月、陋室遺篇,1968年出生在福山區門樓鎮一個山清水秀的小村莊——上許家村,自幼受家庭影響酷愛文學,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省散文學會福山創作之家副秘書長,福山王懿榮甲骨文研究協會副會長,大型紀錄片《福地傳奇》總策劃兼主持,紀錄片《福地風流》總撰稿人,紀錄片《王懿榮發現甲骨文120周年》撰稿兼導演,旗下福地傳奇文化傳媒緻力于影視制作、傳統文化的記錄傳承,兼做企業宣傳策劃,平生知世故而不世故,曆滄桑而留天真,雲淡風輕,靜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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