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狼 嚎 之 夜
【哈薩克斯坦】歐熱裡汗·博凱 著
阿依努爾·吐馬爾别克 譯
歐熱裡汗·博凱(1943-1993),哈薩克斯坦著名作家、編劇、記者。作品先後被翻譯成俄語、英語、法語、德語、日語、阿拉伯語、漢語、斯洛伐克語、保加利亞語、匈牙利語等。曾獲哈薩克斯坦阿拜文學獎。
1
漫長漫長的冬夜……
每當這樣的時刻,你總會想盡一切辦法,想要逼出盈滿身體每一個細胞的嚴寒。每當這樣的時刻,總會想要大聲地說出“去他的生活”。每當暮色四合,總會想到村莊裡一定剛剛吃完一頓馬馬虎虎的晚餐,然後裹緊了被子即将入眠的鄉親們。冬季的日頭越來越短,最後終于冷冰冰地凝結在了山頂。周圍的一切都沐浴在銀色的光下,仿佛裹上了白色棉被酣眠,與一年中的其他所有季節不同,與黑夜搏鬥了許久,最終交融,然後一起進入了夜的殿宇。正當這時——原本漫長到似乎永遠不會完結的夜,讓一些許久未曾想起的思緒卷土重來,為心頭繞上了一絲淡淡的莫名的愁緒。每當這時,你總會想要找出一切解解悶兒。
而牧人的生活則與此不同——就在一聲聲地呼喚着在冬牧場用蹄子刨食枯草的牲畜,将它們趕回圈裡時,夜色已經悄悄地降臨。然後,在飽飽地吃了一頓妻子準備好的飯食之後,那個牧羊人就享受地躺着火熱的鐵爐旁,開始讀起了《阿拉》雜志。而那位在白雪藍冰的野外舉家搬遷的牧馬人,則把脖子縮在駝衣裡,在濕柴冒着青煙的火苗邊,一邊享受地吸着煙,一邊陷入無邊而沉重的思緒裡。
村莊裡的生活則是另一種——歸置好了牲畜,清理好了院落,忙于屋外那些大大小小的事物,好一陣子都進不了屋。這時,“快進來吃飯,都涼了”才不緊不慢地進屋。跟着一起進屋的,是一股股冷氣,一直竄到了炕首。這時,那位鄉親一定會說:“把收音機的聲音擰大一些,聽聽它今天說些什麼。”說着,就脫下氈靴,讓孩子去調收音機。擰收音機時,一定的,會有“吱呀吱呀”的像是撕破了喉嚨的聲音。對了,就在這時,這個家裡剛剛讀了10年級的女兒正穿上自己最好的那件衣服,描眉畫眼地準備去看電影……剛剛落雪時就宰下的冬宰肉正在鍋裡煮着,端到餐布上時,火爐邊的花貓也發出懶洋洋的喵喵的叫聲,用力地伸展着身體。
那漫長漫長的冬夜啊……
城市裡則是另一幅景象。在這裡,冬季的夜晚顯得很短。急急忙忙地完成了工作,趕着去公交站。路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夜裡下的雪白天已經融化,這會兒變成了濕滑的泥濘,到處都是滑倒在地的人們。千呼萬喚的公共汽車在夜色裡終于呻吟着來了,奮力上車的人們互相推搡,互相拉扯,互相咒罵着都向着門裡擠去。先是後門,然後是前門……用盡了全力,才能從前門擠進去半個肩膀。最開始,是大罵的司機,然後是嘟哝的妻子。等好不容易到了家,聽到妻子生氣地責問:“你去哪兒了,這麼晚才回來?”費盡了力氣才回到家的人自然也難有好聲氣:“我忙着玩兒。”除了這句,似乎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你打開了電視機,電視機吱呀吱呀,隻好就靜默地去關掉。而後,就悄然無語地翻身睡去。
就是這樣一個漫長的冬夜,我将要出發。一開始,我并不想去。編輯一直請求我,我隻好無奈地同意了。我們的上司是一個不會強迫員工幹活兒的聰明、爽朗的人。雖然年輕,卻早就順利開啟了仕途,早早提拔起來,讓人覺得他還有前途。我拿到指令後,就開始籌劃起出發的事情。但要去的地方頗遠,在哈薩克斯坦的東面,比阿拉木圖冷10度,差不多到零下40度,一定讓當地的人不堪其擾。
州中心有汽車前往。不出我所料,我正好趕上一月的嚴寒。一碰到汽車那冰冷的零件,手就好像要被剪斷。我的衣服很單薄。對于還沒成家立業,一兩個月總要搬家一次的年輕記者來說,除了單薄的外套、沒有護耳的人造革舊帽子、人造皮革手套和人造皮革制成的黑色公文包外,沒有其他像樣的财産。你會顫抖着在嚴寒中去往任何需要去的地方,奔波,奔波,賴以求生。然後年歲漸長,在這樣的奔波中人到中年,就開始生病。年輕時什麼都新鮮有趣,還感受不到。那些從腳底鑽進的冷風總有一天會從額頭冒出來……
我剛坐上汽車,人群就呼啦啦地上了車,似乎是我所要去的模範縣的上司。他們穿着有五星領子的冬季大衣,有些人則穿着裁縫考究的短皮外套,頭上戴着絨毛纖細的松鼠皮帽,腳上穿着雪白的氈靴,臉色紅亮,散着熱氣,發出爽朗的大笑聲。這樣的時候,嫉妒會在人的身體裡流竄,會希望自己并不是畢業于哈薩克國立大學,而是念完了獸醫學院。但無論後悔,還是不後悔,你很快明白一切已成結局,隻好全身心地發涼,繼而蜷縮在座位上。汽車正要離開時,一個圍着白色羊絨披肩的女孩走了上來。她拿出票來給排程員看了看,就坐在了我右邊的空座位上。我心裡暗暗有些高興,覺得路上總不會無聊了。
汽車發出轟隆的聲響,總算要啟動了。趕路的人們也窸窸窣窣地聊着天。寒氣似乎更重了,口中的蒸汽在汽車裡形成了霧氣,窗上是凝結了一層層霜。有些放了寒假,想要去探親的學生把那些厚得像馬掌釘的冰舔化,舔出一個眼睛大的洞來,從洞口往外看。編輯派我去出差時,我猶豫不決的原因之一是,明天就是新年。對于一期一會的新年,我原本可以和夥伴們一起度過,然後再出發。但想一想,我在城裡還沒有落下腳,也沒有什麼人邀請我。是以,想了想,還是決定即刻出發。在旅途上迎接新年,一定也是不一樣的感受。
2
汽車啟動,終于駛出時,我終于看了看身邊的女孩。她很美。兩邊臉頰因為寒冷略微發紅,她無聲地坐着。她的衣服看起來也略有些單薄。稍微好一些的,似乎就是頭上圍的那條白色羊絨披肩,披肩襯得她的皮膚更加白皙。她總是低垂着眼睛看着,偶爾擡起睫毛,漂亮的雙眸才會一瞬而過。我想,她對于自己的美麗并不在意。她總是很溫順,似乎有無比沉重的心事。連身邊的人,她似乎也注意不到。在這樣的時候,貿然開口交談,似乎也不太合适。
“窗邊很冷吧?我們換個座位吧?”我說。她沒有立即回答,像沒聽到似的看了我一會兒,才猶豫着開了口。
“謝謝,您的衣服比我的還要薄。”她說。
“但我畢竟是男人啊。”這是我想出的借口。但我這拙劣的玩笑并沒有引起她的注意,我們又陷入了無聲的沉默。
天很冷。旅客都把頭鑽進衣領,像孵蛋的母雞那樣端坐着。隻有那些穿着昂貴衣服的人泰然自若,似乎早就預料到了天氣的寒冷,他們談起今年冬天的寒冷,說起牲畜過冬的艱難,交談的聲音一開始略有些惱人。寒冷穿過我的人造革皮鞋,開始啃噬我的腳趾。我把兩隻腳敲擊在一起,想要取暖。也許是感受到了我的窘迫,姑娘說:“你沒有穿氈靴。”
她主動開口,倒讓我有些高興:“這該死的東西,我正好沒有。”
“是什麼?氈靴,還是錢?”
“兩個都。”
“您是剛從監獄裡放出來嗎?”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真的,我沒分辨出來。她的表情沒什麼變化,淡淡地問道。
“怎麼說呢……阿拉木圖比較暖和……”
“嗯,明白。以後您要記住了,阿爾泰不是阿拉木圖,還是很冷的。”
“當然,但這麼冷的地方,也許不會再來。”
“大哥,生活的巧合,有時候自己是難以預料的。”
“你自己從哪兒來?”
“我也從阿拉木圖來。”
“你在上學嗎?”
“嗯。”
“在哪兒?”
“女子大學。”
“什麼專業?”
“語言文學。”
“去哪兒?”
“奧爾侃村。”
“奧爾侃在哪個方向?”
“離諾沃斯特力卡不到五公裡,在山裡。”
“汽車會到奧爾侃嗎?”
“司機說僅兩公裡的路,他不願意浪費時間,會把我們放在路邊。剩下的路,我們步行回去。您怎麼問了這麼多?”
“因為有緣做了旅伴,是以總想多了解一些。”
“那您是去諾沃斯特力卡?”
“對,我要寫有關那個村莊的報道。我在報紙工作。”
“我也猜到了,因為您問起問題來都單刀直入。諾沃斯特力卡值得一寫。”她陷入了沉思。我不想打破她的深思,也不想刨根問底。我想起了編輯說過的話:“東哈薩克斯坦有一個諾沃斯特力卡的村莊,它城市化比較早,是整個哈薩克斯坦文化和生活典型。為了表現大陸城市化的程序和農村建設的成績,我們必須報道這個村莊。一家中央媒體已經寫了一篇題為《哈薩克斯坦農村現代化建設》的文章。你要盡你所能,拍下文化宮、百貨商店、房屋和餐館,與勞工會面,與當地的上司會談,挖掘出深意來。”我沒有感到驚訝,實際上像這樣蓋滿了新型建築的村莊現在一天比一天多。也許,城市和村莊的距離正在日漸減少……多麼精彩而深刻的選題!是以,我将盡我所能,讓農村建設的成果留在報紙的某一頁。
冬季漫長的夜晚正在流逝,深夜降臨了。目的地還很遠,天氣很冷,嚴寒肆虐。“看來會是一趟不愉快的旅行。”我在心裡默默想。諾沃斯特力卡的那幾位正打着鼾,進入了睡眠。女孩自顧自地盯着一處,還在無聲的沉默之中。
汽車剛剛駛到山腳,風的腳步就越發近了。雪粒拍打在車身上,更加像狼就在耳邊嚎叫。風灌過早已老舊彎曲的窗戶縫隙,好像那肆虐的風也在找尋着溫暖的歸宿。汽車是不是颠簸着,似乎想要擺脫這個大風肆虐、萬物死亡的世界。人也被天氣的寒冷所驅使,莫名地急促,對什麼都沒有了興趣。你會承認,世界上最舒服的事——莫過于熊熊燃燒的烈火,并一千次地屈服于火焰的魔力。除了發動機的聲音,耳邊還傳來外界的聲音。我的眼睛被風吹過,仿佛看到風雪吹過的冰冷空曠的原野有一個赤着頭、赤着腳的孤獨的行人。有趣的是,那個孤獨地踩着過膝的積雪的人——卻好像是靜靜地坐在我身邊的圍着羊絨披肩的女孩。多麼冷酷!我立刻清醒過來,轉過頭去看她。她把結了霜的窗戶點化了一個小孔,正盯着外面。
“你在看什麼?”
“我怕錯過了下車的位置……”
“司機不會提醒嗎?”
“有時也會開過頭去。”
“我提醒他一下。”我走到排程員旁邊,提醒他到了奧爾侃一定停一下。
女孩溫和地說:“謝謝您。您好像在想這什麼大事。也許,是在想,文章要怎麼開頭,怎麼結尾嗎?”
“不,完全不是。我在……在想你。”
“而我也……”
“好有趣……”我心裡一暖。
“是您……但也不是您個人……我該怎麼解釋呢?其實是像您這樣總是旅行在外,總是坐着汽車或者騎着馬的人。對了,我的父親一直是遊牧人,現在這個時間,他一定剛剛歸置好牲畜,歇了歇腳,正準備喝晚茶。”
“他們在冬牧場嗎?”
“是的,但冬牧場裡村莊不遠,緊挨着。”
“那你今天要去冬牧場嗎?”
“要不去哪兒?”
“路上太可怕了,又是夜裡,外面刮大風,又是寒冬。”
“哎,大哥,我對這裡的自然情況都很熟悉,這條路我也走過無數次。我們這個奧爾侃村原先的名字叫狼谷,後來改了名字。雖然改了名字,但這麼多年也沒什麼變化。還是那20幾戶人家。奧爾侃是蘇聯的一個團旅,隻有國小,中學要去您現在要去的諾沃斯特力卡。我也是在那裡讀完了高中。因為沒有直達的汽車,我們隻好搭來往的過路車,然後請司機把我們放在半路。然後步行去山裡的家。我沒必要瞞着您,尤其是冬天,太難了。而阿爾泰的冬天,又太長了,有什麼辦法?”
女孩歎了口氣。然後,又靠近剛剛她用指頭點化的小洞,擦了擦,朝着窗外望去。凍得發麻的膝蓋和腳趾因為女孩的故事,而被我暫時遺忘,現在又開始冷得發抖起來。車上的旅客都打着盹兒,看起來不太舒服的樣子。除了汽車馬達的聲音,窗外風的吼聲,還有剛才那幾個人的鼾聲外,周圍悄然無聲。
(本文為節選)
注:
本文發表于《延河》雜志2022年4期新翻譯一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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