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春來春又去,忽然之間,有人就覺得老了丨周末讀詩

歸途經過一片響灘,急湍奔流,水聲淙淙。一個秃頂、豐滿的中年男人背靠石欄,垂目低首,褐色肌膚,站在他面前的女人裹着米黃頭巾,三十來歲,頭抵在他的胸口,二人都不說話。她的左手扶着他的腰,右手在他微挺的肚子上,隔着衣服輕輕地撫摸又撫摸,她的動作那麼專注,那麼溫柔,像是一句一句在給他寫情書。路人往來如梭,他們似乎全無察覺。

我立在不遠處,佯裝看水:像是穆斯林,以色列人或土耳其人,應該不是夫婦,夫婦很少在外面這般光景,也許是……我的頭腦漫無邊際地猜想着,心裡卻響亮地說這些又有什麼要緊呢,要緊的是這樣一個男人,相貌平平,也有一個女人這樣愛他,這樣溫柔地、久久地撫摸他,她好像忘了時間,好像把全世界都忘了。

——《每天随便去個地方》(三書)

1

蝴蝶兒,晚春時

《蝴蝶兒》

[五代]張泌

蝴蝶兒,晚春時,

阿嬌初著淡黃衣,倚窗學畫伊。

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

無端和淚拭胭脂,惹教雙翅垂。

月曆說春天将盡,我的感覺是還沒真正開始。乍暖之後,餘寒猶厲,身上的羽絨服,像一層厚厚的冬天的皮,遲遲不能蛻去。商場裡兩個月前就已經是夏天,買回的短袖放進衣櫃,看了又看,尚未及穿已似隔年。高緯度的春天這般難産,那種草薰風暖,叫人可以穿着單衣,徜徉花間的日子極少,往往才覺得不冷,突然就熱起來了。

讀這首《蝴蝶兒》,我仿佛回到家鄉的春天。陌上河邊,野花芳草,日長人靜蝴蝶飛。也曾有過一件黃色單衣,不是淡黃,是蒲公英般明亮的金黃,城裡的表姐穿不上了便寄回來給我,仍然很新,很洋氣。我美滋滋地穿着去上學,一路上蝴蝶蜜蜂前後繞飛,更有無數小蠓蚋撲在衣上,紛紛醉倒似的。

“蝴蝶兒,晚春時”,切題,卻不泥于題,不去摹寫蝴蝶的形神姿态,而以“晚春時”三字括盡。誰都見過蝴蝶,誰都見過晚春,盡可去回憶去想像,這樣便不局限于詩人摹寫的蝴蝶,而是每個讀者自己的蝴蝶了。

“阿嬌初著淡黃衣,倚窗學畫伊”,此二句妩媚,每個詞都有表現力。先是名字,漢武帝陳皇後的小名就叫“阿嬌”,後多以阿嬌代稱少女,女孩名字中帶“嬌”的頗多,阿嬌,嬌嬌,豔嬌,愛嬌。

“初著”的心情,春夏之際,尤能體會,換上單衣的感覺真清新,李清照詞曰:“夾衫乍著心情好”,就是這個意思。“淡黃衣”,試想少女阿嬌,剛剛換上單衣,論顔色,水紅好呢,還是淡黃好?其實都好,但詞人選了淡黃,淡黃粉嫩,與晚春的菜花也更押韻。

“倚窗”的動作,憨娈,慵懶。阿嬌看見蝴蝶,便倚在窗前學畫蝴蝶。蝴蝶美麗,蝴蝶有幻意,惹人迷思。

上片這幾句,清新質樸,有點像民間詞。下片蝴蝶已畫好,畫得怎麼樣呢?

“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畫得活靈活現,宛如花間所見,而且畫了一對,在飛。這是蝴蝶的寫真,也是阿嬌的潛意識所為。從前的人愛在被子、枕頭、門簾、鞋面上繡花,繡一枝梅,兩朵牡丹,幾莖蘭草,旁邊總是繡着蝴蝶,對舞翩飛。

阿嬌看着自己畫好的蝴蝶,不覺落淚。“無端和淚拭胭脂,惹教雙翅垂”,“無端”甚好,看蝴蝶可愛,是以畫蝴蝶,畫得好才要高興,卻又傷心。淚水沾濕了畫,惹得蝴蝶也垂下雙翅。

下片四句,一波三折,寫得很含蓄,阿嬌的情意,阿嬌的心事,讀者自可細細玩味。

春來春又去,忽然之間,有人就覺得老了丨周末讀詩

張大千《蝴蝶圖鏡心》

2

給什麼智慧給我,小小的白蝴蝶

《玉蝴蝶》

[五代]孫光憲

春欲盡,景仍長,滿園花正黃。

粉翅兩悠飏,翩翩過短牆。

鮮飙暖,牽遊伴,飛去立殘芳。

無語對蕭娘,舞衫沉麝香。

寫蝴蝶寫得最好的,莫過于這些花間詞,也許蝴蝶本身就是一曲小令:妩媚,輕盈,如幻,隽永。

“玉蝴蝶”,詞牌名,五代詞多就題目創作。玉蝴蝶,即那種玉色的白蝴蝶,菜園裡很常見。“春欲盡,景仍長”,春天是這樣的景象,群花次第開放,節氣雖近立夏,油菜花,也許還有蒲公英、連翹、棣棠,滿園開得正黃。

“粉翅兩悠飏,翩翩過短牆”,“兩”悠飏,一對粉翅上下翕忽,扇動得輕盈,翩翩過了短牆。短牆甚好,親切友善,蝴蝶飛得過去。

下片,詞人的目光仍追随着蝴蝶,來到園外。“鮮飙暖,牽遊伴,飛去立殘芳”,晚春風暖,“鮮飙”這個命名,既能讓人感覺到風的新鮮,又能感覺到風的骀蕩。蝴蝶牽着遊伴,飛落在殘花上。

至此全寫蝴蝶,末二句才提到人:“無語對蕭娘,舞衫沉麝香。”無語者,乃癡望蝴蝶的詞中人,“無語”之語,是一個巨大的留白,其聲音回蕩在前面的每一句詩裡。無語相對,舞衫遞來陣陣沉香,氤氲轟響。

人生豈非一場春夢?人的靈魂就像那夢中的蝴蝶,但與蝴蝶不同的是,人知道春欲盡花已殘,人是沉重的,不能像蝴蝶那般悠揚。莊周夢蝶的寓言,你可曾想過莊子如果不是用蝴蝶來做比喻,如果說夢見自己是一隻狗在汪汪叫,雖然隐喻的邏輯是一樣的,但寓言效果将大打折扣。

博爾赫斯在哈佛大學演講談詩的隐喻時談到了莊子,他說如果人生真的是一場夢,那麼用來暗示的最佳比喻就是蝴蝶,而不是老虎或打字機,因為蝴蝶有種優雅的、稍縱即逝的特質,莊子在選擇表達觀念的措詞上挑到了一個最适當的詞。

春來春又去,忽然之間,有人就覺得老了丨周末讀詩

明 陳栝《寫生遊戲圖》

3

一年春事都來幾

《青玉案》

[宋]歐陽修

一年春事都來幾,早過了、三之二。

綠暗紅嫣渾可事,綠楊庭院,

暖風簾幕,有個人憔悴。

買花載酒長安市,又争似、家山見桃李。

不枉東風吹客淚,相思難表,

夢魂無據,惟有歸來是。

一說此詞作者是李清照,論辭氣音調,實近歐陽修,或系易安拟歐公之作亦未可知,暫且存疑。其實不論署什麼名,都隻是個名字而已,對于作者,對于我們,又能意味着什麼呢。

“一年春事都來幾,早過了、三之二。”春天總是很短,才來沒幾天,匆匆又要去了。早過了三之二,有人說不要歎息,要樂觀,向前看,不是尚有三之一嗎?隻剩半杯水和還有半杯水,誠然是個态度問題,但并非單選。樂觀可能出于盲目,悲觀也常源自深情,也未必不是一種遠見。

春天草木萌發,一刻也不停下,花開了,便開到極盛,葉綠了,便盡興地綠,好像一場舞台劇,熱鬧過後,謝幕退場。“綠暗紅嫣渾可事”,這句另有版本作“綠暗紅稀”,暮春綠暗,當是紅稀之時。“嫣”是美好的意思,除非詞人想說枝頭的殘紅更教人憐惜。

“綠楊庭院,暖風簾幕”,如此春景,可以是怡靜,可以是落空,那要看簾幕後的人是誰。“有個人憔悴”,憔悴是一種心情,春來春又去,忽然之間,有人就覺得老了。

“買花載酒長安市,又争似、家山見桃李”,外面的世界再繁華,活得再潇灑,又怎能比得上坐在家山的桃李樹下?作者也許是遲暮襟懷,也許是厭倦了宦遊生涯,暮春時節怅然而思歸也。

客自有淚,不怪東風。不是在外面過得不好,也不是家鄉有多麼好,此等相思,跟誰也沒法說明白,是以說“相思難表”。但凡相思,恐怕都是難表的,隻自知耳。夢魂呢?現實身不由己,夢魂一樣無據。惟有歸來是!

詞中心情,漂泊歲久的我頗能領略。想起一件事,剛換工作到某市時,辦公室一位古道熱腸的同僚與我共餐,等待上菜之際他驟爾問:“你想不想家?”好些年沒人這樣問過,我自己也沒想過了,一時茫然,便問:“家?你說的是哪個家?”他有點詫異:“你長大的家啊,你父母的家。”他是本地人,生于斯,長于斯,即将終老于斯,他不知道像我這類人早已沒有了家。漂泊在外,一開始很想家,家還在那裡,像一個燈塔,而後漸遠,想家的心情亦漸淡,感覺失落了什麼,再後來連失落感也失落了,有時蓦地很想家,卻又不知家在哪裡。如今,終于修煉到每塊陸地都如同自己的國土,進而将整個世界視作淡漠異鄉。

說回眼前,四月不是殘忍的季節,四月隻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樹木說綠就綠,一綠就全綠了。嫩綠的新芽,像剛從冬眠醒來說出的第一句話。去年此時,前年此時,一生能見幾回綠?季節循環着它自己,仿佛與我們無關。我們不在循環裡,不在時間的河流裡,我們在岸上,看着布景的切換:而春,而夏,而秋,而冬。我們始終在這裡,怎會老去,又怎會死去?

春來春又去,忽然之間,有人就覺得老了丨周末讀詩

《周末讀詩:細雨濕流光》,作者:三書,版本:青海人民出版社 2022年1月

撰文 | 三書

編輯 | 宮子,張進

校對 | 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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