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語｜ 主播：簡甯
餘華說：“讀完紀德的《窄門》，激動得渾身發抖，恨不得自己能寫出這樣的書。”這番表白，實際是一個作家對另一個作家的惺惺相惜。
加缪、薩特等很多作家也都深受諾獎作家安德烈·紀德的影響。紀德的小說，正表現了靈魂在道德和欲望間徘徊的這種複雜情狀。他的小說充滿沖突，而人心中的欲念掙紮尤其深刻。就像諾獎頒獎詞所說的：“信仰一直反抗着懷疑，禁欲一直反抗着對生命的熱愛，戒律一直反抗着對自由的渴求”。
而讓餘華深感嫉妒的《窄門》，正是紀德的一部自傳體代表作。這部小說是紀德的内心表白，是他在文學中對往事的美好回憶與修改。
我們總在禁受兩種力量的拉扯：一個聲音說，再堕落一點吧。另一個聲音說，再振作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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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rt 01
「相愛就要在一起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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剝開小說《窄門》的第一層，是一段發生于法國莊園的美好夏日戀情。少年傑羅姆對表姐阿麗莎産生了朦胧的情愫，他們共度了美好的青春歲月。
少年愛情總是帶着輕盈而美好的。身處一個空間，傑羅姆與表姐阿麗莎就像《紅樓夢》裡的賈寶玉與林黛玉，朝夕相處，情衷暗許。而他們所處的社會，也無須像林黛玉和賈寶玉一樣自我壓抑。這場戀情被雙方的父母洞察，并暗自默許。阿麗莎的父親就在與女兒阿麗莎的一次談話中暗示：傑羅姆要成長為出色的青年，就離不開她的愛。
傑羅姆一直是這段感情的主動方，被優雅憂郁的阿麗莎所深深吸引， 他總是找尋機會表達着自己的情感。少年愛熱情而充沛，有一天，房間無人，傑羅姆情不自禁親吻并擁抱悲傷的阿麗莎，阿麗莎也默默順從。這裡的身體接觸沒有任何肉體的欲望，隻是一種純然的相伴相依。
漫長的夏日時光中，少年少女在成長，生活中也有了很多新變故。傑羅姆少年喪父，此時又痛失患心髒病的母親。而阿麗莎的母親一貫行為放縱，竟抛下家庭，和一個男人私奔。但發生一切不幸，都不會動搖傑羅姆求娶阿麗莎的決心，他在母親臨終時就征詢了關于這一婚事的意見，也得到了母親的祝福。
問題是，阿麗莎願意嫁給這個男人麼？
在這本日記體小說裡，我們隻能跟随傑羅姆的視角進入這個曲折的故事，而阿麗莎的态度始終晦暗不明。事實上，阿麗莎從來沒有直接回應過傑羅姆的愛，雖然傑羅姆從不懷疑他們之間的深厚情感，并認為這份愛情是如此不言自明，以至于率意談論都是對這份感情的輕薄與亵渎。
傑羅姆正式提出婚約，是在去巴黎高等師範讀書的前一晚。分别在即，他去阿麗莎房間懇求後者嫁給他。但出乎意料的是，傑羅姆的請求遭到了毅然的拒絕。這并不是因為阿麗莎變心，相反，阿麗莎反複表白自己還是像以前那樣愛傑羅姆，隻是不能答應後者的求婚。
抵達巴黎的傑羅姆次日就收到了阿麗莎的信件，解釋了她拒絕的原因：
原來她擔心自己年齡太大，也擔心傑羅姆日後不再愛他，希望再等等看。傷心而慌亂的傑羅姆把自己遭拒的事情告訴了學校的一位好友阿培·服提葉，後者提議“我”周末傳回勒阿弗爾，和表姐阿麗莎暢談一番。
這次周末之行并未讓傑羅姆的與阿麗莎的感情有任何進展。不過，阿培卻意外愛上了阿麗莎的妹妹朱麗葉，并從朱麗葉羞澀而慌亂的舉止斷定：她對自己懷有同樣的情意。傑羅姆由衷為朋友感到高興，并相信，如果妹妹朱麗葉心有所屬，那姐姐阿麗莎自然會沒有牽挂，她應許自己的求婚會是遲早的事。
但事情接下來的發展卻出乎所有人意料。
聖誕節假期，衆親友歡聚于傑羅姆的姨媽家。信心十足的阿培甚至在幻想自己的父親祝福他和朱麗葉這對新人的場景，卻表白遭拒。阿培幾個月以來的幻想慘痛破滅，認識到朱麗葉情有所鐘的人實際是傑羅姆，她對自己的熱情也隻不過是因為他們談論的對象是傑羅姆。
事情在此到達高潮：朱麗葉拒絕了阿培，而傑羅姆拒絕了朱麗葉。傑羅姆也終于醒悟過來：自己被阿麗莎一再拒絕隻是因為阿麗莎不願讓自己的妹妹陷入痛苦。問題是愛情并不能靠謙讓得來，朱麗葉也深知這一點。
相比阿麗莎，朱麗葉更為明豔美麗，是個健康而歡樂的少女，但她和姐姐阿麗莎一樣深愛彼此。是以，朱麗葉匆促地答應了一位求婚者。即使這個男人長相可笑，上了年紀，頭也幾乎全秃了。通過葬送自己幸福的方式，她拒絕了姐姐把傑羅姆讓給自己的好意。
雖然不幸，但這是美好的女性情誼的展現，不是俗套的 “二女争夫”，紀德歌頌了女性出于愛謙讓和犧牲的美好德行。
傑羅姆此時應召去服兵役，隻能和阿麗莎通過信件聯系。兩人再次相見已是一年之後，但不是感到親密無間的溫馨，橫亘在傑羅姆和阿麗莎之間的是長久未見的尴尬。雖然傑羅姆認為這隻是暫時的，他們的感情還是如往日一樣堅定。阿麗莎卻懷疑這是兩人的關系到了盡頭的征兆。好在一段時間後，兩人相處又回到了往昔輕松熟稔的狀态。可惜這段感情最終還是迎來了破裂。
阿麗莎一面向傑羅姆表白她的愛，一面持續把傑羅姆推遠，最終她以“我們生來就不是追求幸福的”這一理由，傷透了傑羅姆的心，使後者離家遠走。
如果說先前阿麗莎拒絕傑羅姆，是因為妹妹朱麗葉這一阻礙，那在目睹朱麗葉甯靜幸福的婚後生活後，她又為什麼甘願自苦，傷害自己也折磨愛她的傑羅姆？難道她并不如表面那麼恬靜單純，而純粹以折磨他人取樂？
要解開這一謎底，就需要剝開小說的第二層。
/ Part 02
「愛情與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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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第一層關于愛情，而第二層實際關于美德。
“愛情，狂熱的愛情，你通過怎樣秘密的小徑，竟然将我們從歡樂引向哀傷，從極其天真的快樂引向美德的斥責中。”
阿麗莎把傑羅姆拉進又推遠的反常并不是心機之舉。她隻是在和自己的内心作持續的鬥争。關于什麼的鬥争呢？
關于上帝之愛和塵世之愛。
阿麗莎和傑羅姆都有宗教信仰。在少年時期，這一點并不構成他們間的阻礙，他們心意相通，都希望不斷地完善自己，使得自己的靈魂臻于更好的境地。但他們所設想的幸福這時期就已經顯現出不小的差距。
在傑羅姆心中，愛情高于一切，愛情是通往一切幸福的橋梁，也是他最終的信仰。靈魂在上帝那兒交融于他意味着：“我們高興地相聚在共同崇拜的事物裡。我認為我隻為跟你相聚，是以才崇拜你所崇拜的事物。”努力學習，努力向善，傑羅姆做這一切都是為了阿麗莎，阿麗莎是他靈魂的引領者，讓他持續進步。
對于阿麗莎之外的一切，傑羅姆都毫不關心，表現出純潔無比的心靈。當阿麗莎的母親這一美豔婦人勾引他，撫摸他時，他落荒而逃，感到無可抑制的厭惡。對于朱麗葉對自己的喜歡，他表現得異常遲鈍，甚至連朱麗葉本身的心靈，也并沒有留心——雖然他們曾朝夕相處。就連阿培也指責他的冷漠：“你跟阿麗莎真的是太自私了，你們兩個人隻顧着沉浸在對對方的愛裡，卻從來都沒有注意到朱麗葉是多麼聰明，她的靈魂是多麼出色！”對于朱麗葉隐晦的表白與試探，傑羅姆也是斷然拒絕。甚至在母親去世的喪禮上，他想到會見到阿麗莎，悲傷之情也馬上淡了下去。
即使被阿麗莎不斷拒絕，傑羅姆也從未有過一絲不滿和猶豫。他隻是想方設法，持續接近阿麗莎，因為阿麗莎對來說意味着一切幸福的所在。在阿麗莎去世後，傑羅姆陷入巨大的悲痛中，認為自己再也不可能，也無力再去愛其他的女子。
但對于阿麗莎來說，愛情是她接近上帝的阻礙。雖然感性層面讓她對傑羅姆充滿依戀，無法割舍，但理性層面她必須與其告别。
小說第一次出現窄門這一意象，是阿麗莎的母親與人私奔這一事件發生後。牧師在教堂向衆人宣揚基督的話語：“你們努力地從這窄門進來吧”。在福音書裡，與窄門相對的是寬寬的門與寬寬的路，也就是地獄之路。作為生來就背負諸多原罪的人類，隻有嚴格要求自己，真誠信仰耶稣，才能接近窄門。這是屬于極少數人的榮耀。
對于阿麗莎來說，窄門差別于俗世生活，是接近上帝，贖罪的一種方式。這個純淨的少女，内心背負着什麼罪呢？
這就要從她的母親說起。阿麗莎的母親是個欲望無法止息的人。她勾引自己的外甥，在家當着自己孩子的面和其他男人調情。她的放縱和私奔給子女和丈夫都帶來了深重的痛苦。阿麗莎為母親的作為深深感到羞愧。貪戀肉體，自由放縱的母親給阿麗莎的心靈留下了巨大的陰影。她嚴格限制自己，不光是希望擠進窄門的信仰所緻，更是希望能洗刷母親所犯的罪。
阿麗莎在上帝之愛和塵世之愛中做出了選擇。她接近上帝，接近至善的代價，便是以自罰、自苦的方式讓自己遠離幸福。
/ Part 03
「欲望是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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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繼續追問下去，剝開小說的第三層，愛情和美德必然沖突麼？欲望是惡麼？
其實，紀德的小說都和自身有着密切的關系。他出身在一個新教徒家庭，被母親嚴加管束，這使得他成年後的反抗尤為激烈：他要反抗一切清規戒律，徹底解放自我的心靈。
正因為此，紀德的小說都很迷人，帶着自身的精神覺醒，他用全新的眼光去審視生活。在小說《背德者》中，紀德就充滿熱情地表現了一個充滿激情的自我，主人公解除了自我壓抑後，獲得了整個靈魂的蘇醒。
回到欲望這個問題。欲望并不是放任無度。當欲望成為貪欲，就會帶來匮乏和無法止息的心靈饑渴。這不是我們應該追求的。欲望應該是自然的需求，想喝水，想吃飯，想夫妻。在這種欲望裡獲得的快樂是合理的，是合乎道德範疇的。這樣的欲望并不是惡，相反，它會讓我們感到深刻的幸福。在這種情況下，愛情和美德當然絕不沖突。
阿麗莎的悲劇實際來源于她錯誤的理念。沒有必要對欲望如臨大敵。既然阿麗莎和傑羅姆互相了解，他們是真切相愛的精神伴侶，那麼，愛對他們來說就是美善的事物。欲望不是罪行。
阿麗莎把自己的幸福視為一種罪。她随時準備犧牲自己，獻祭自己，當發現妹妹朱麗葉對傑羅姆懷有的秘密愛戀時，她就一心拒絕求婚，以讓傑羅姆獲得自由。而在她去世後被發現的日記裡，她更是視自己為傑羅姆的阻礙，認為隻有離開自己，傑羅姆才能真正接近美德，擁有更遠大的前途。
這種苛刻的自制是阿麗莎主動加于自己的精神鐐铐。傑羅姆察覺到阿麗莎的父親心情一日比一日消沉，這實際也是源于後者目睹女兒的不幸福所緻。
阿麗莎的轉變是逐漸的。起初，傑羅姆注意到阿麗莎脖子上戴上了十字架項鍊，這實際就暗示她決定為母親贖罪，并為了他人犧牲自己。在後期的相處中，傑羅姆更是發現她在刻意對自我的心靈進行改造。這首先表現在她的外表上，從發型到服飾，她都刻意使自己顯得黯淡灰暗。生活上，她也取消了彈鋼琴這一娛樂活動。至于精神活動，她的閱讀範疇從雪萊、濟慈、拜倫、雨果和波德萊爾等作家變成了毫無深度的通俗宗教小冊子。阿麗莎緻力于過一種失去活力的生活，這也使她自己備受摧殘，默默忍受荒涼的痛苦。
正如紀德在另一本日記體小說《田園交響曲》中，借牧師之口抗議的那樣：“把福音書當作‘通往幸福生活的途徑’，難道就是背叛基督，難道就是貶低和亵渎《福音書》嗎？基督徒本應處于快樂的狀态，可是卻受到懷疑和冷酷的心的阻礙”。
欲望當然需要限制，但欲望不是罪。罪過是什麼呢？是阻礙快樂的東西。從阿麗莎“苦修”卻落得郁郁去世的悲慘結局就能看出作者紀德對禁欲的否定情感傾向。阿麗莎的日記也充分透露了她内心的痛苦，她并未在接近上帝中獲得心靈的平靜與滿足。
當然，深入挖掘下去，紀德在寫作這本書時的心情實際更為複雜。現實生活中隻有一個行動的自我，但小說中作者可以創造出新的自我。
這些多重自我互相拉扯，讓人感慨人性的複雜。
《窄門》這本小說中，傑羅姆反複求婚，是對自己表姐阿麗莎絕對忠貞的青年。而在現實生活中，紀德也與自己的表姐結婚，但結局卻并不美好，他放縱欲望，與諸多男性發生關系。在小說裡重演的愛情，讓其獲得了現實裡沒能留存的美好。這也是文學美好的地方，那些遺憾和未竟之事，可以得到充分的修補。
也許沒有得到的愛才會保持長青。在小說結尾，朱麗葉和傑羅姆的談話不就暗示了這一點麼？當朱麗葉問：“難道你相信，一個人能把這種沒有希望的愛情在心裡長久地保持下去嗎？”傑羅姆回答“我相信”後，朱麗葉又繼續質疑，而後一問題實際更為尖銳：“你也相信日複一日的生活不會把它磨滅嗎”？對這一問題，傑羅姆沒有回答。
而這也許是紀德的留白之處。隻有阿麗莎死亡，這份愛才能永遠保持其美好。婚姻是需要耐心和智慧去經營的，共同生活，關系必然會生出很多細小的裂縫。就像阿麗莎說的那樣：“如果有不完美出現，我真的受不了……我們的愛不能有瑕疵”。通過把這份感情懸空，他們永遠保持了其神聖純潔。
對于愛情，紀德實際上是悲觀的。他不相信愛的穩固，卻深知愛的流動，易碎。不過，還是讓我們再次記住紀德這句美麗的文學宣言吧：“如果我們的靈魂多少有些價值，那是因為它曾比其他一些靈魂更加熾熱地燃燒”。而這也正是我們要去親近一個已去世七十多年的作家的小說的原因，他小說中鮮活的反叛性，對欲望的強調，這都如此使人着迷并深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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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簡介
六語，文學博士。發表過小說，詩歌，書評，影評等。尋找自己的語言，來重制世界與世間的故事。
本文主播簡介
簡甯
聲音控，電台主播。世界如此喧嚣，願用聲音給你這一刻心靈的安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