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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景明:口述曆史寫作心得

熊景明:口述曆史寫作心得

題圖:熊景明老師

本文作者熊景明女士,1943年出生于昆明,1979年移民香港。1988–2007年,她在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主持工作,參與過多項中國大陸的農村扶貧項目,也編撰了好幾本中國研究論文集。

熊老師的曾祖父熊廷權是晚清進士,當過麗江知府,勤政愛民,祖父熊光琦思想新派,支援政改,在民國時期做過十幾年的縣長,外祖父蘇滌新是雲南第一代留日學生,父親熊蘊石是工程師,參與修建滇緬公路。這些大大小小的人物,經曆和見證了近現代中國的曆史變遷。近年來,熊老師緻力于民間曆史的推廣和資料收集,也寫下了她自己的民間曆史,從這本家族的“小曆史”中也就可以看到國家的“大曆史”。

本文是她寫作家史的一些心得體會。

家史與口述史寫作心得

文 | 熊景明

來源| 學人Scholar(ID:isixiang)

為什麼寫

電腦開啟了人人可以寫作的年代,寫作令人充實,快樂,練就獨立思考的習慣。

寫回憶錄或者家史,是進入寫作最簡單的方式, 也是你我這樣的普通人能做到的,有意義的一件事。

中國寫“族譜”、“家譜”的曆史源遠流長。傳統的家譜曾經是家庭中最神聖的一份檔案, 它告訴每個人,你從哪裡來;世界上哪些人,如何與你血脈相連。你将延續這個家族,家庭世代相傳,你是其中一份子。你身後有一個強大的支柱,它給你安全感,讓你的成就光宗耀祖。家族的認同,延伸到對你居住的故裡,村莊或城市的認同,成為中國社會穩定的一大因素。

講述長輩的故事,能将他們的人生經曆乃至音容笑貌留下來,對每個家庭,都是一份珍貴的“财富”。先人去世,我們留下他們的骨灰,将他們安葬,供後人拜祭。若是寫下有關他們的生動故事,也留下他們生平事迹,就相當于令他們永遠“存活”在人間。

熊景明:口述曆史寫作心得

1938年熊家四代合影:中間扶著拐杖的老者和男童分别熊景明的曾祖父熊廷權和熊景明的哥哥,左一是熊景明的母親蘇爾端,照片為熊景明父親所攝

曆史是令人學習判斷是非最好的老師。記錄他們的經曆,既為曆史做注解,也加深我們對曆史的了解。台灣作家王鼎鈞先生說,曆史如江河,他的回憶錄又如江河外側的池泊。“池泊與江河之間有支流相通,水量互相調節”。讀前人的回憶,好似被他們牽着手,踏入曆史的長河,知道水的深淺,了解要避開的激流險灘。

長輩鮮活的人生故事,承載了做人的道理,以及對社會,對家國關系的了解,可稱之為文化。個人縱使經曆過諸多不公,不義,受過許多委屈甚至是磨難,他們的人生故事傳達的是愛而不是恨。愛自己,愛家人,愛友鄰和社群,愛祖國和人類,熱愛大自然,熱愛生活。

不同代之間的傾訴與傾聽,增加了彼此的認識和感情,是這項活動獲得最多的凡響。一家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老人關心兒孫的起居飲食,健康與學業。接受關懷的後輩視為理所當然。彼此應為代溝甚至避免深談。兒孫輩對祖父母所知甚少,也不感興趣。

如今這個資訊目不暇接的時代,人人像坐在一個變化萬千的舞台前的觀衆,随着舞台上的悲歡離合而喜而哀,漸漸丢失了自我。寫作,讓我們的眼睛不再隻是盯着舞台,讓我們的腦子不再跟着不可捉摸的劇情轉,讓我們獨立地應用自己的思想,感情,做一件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能夠做到的事。世間無人能代替你寫下對往事的回憶,記下先輩的人生故事。

熊景明:口述曆史寫作心得

熊景明(右)與母親

進入寫作, 首先你發現,原來你并不了解你的親人故友。記錄他人的生平,難免會“換位思考”,從該人的角度看待事物。寬容,諒解都出自了解。進入别人内心世界,了解随之而來。心懷感激的人,心理較為平衡。寫親人,寫朋友,寫回憶,就像台灣作家王鼎鈞先生說,是記錄情與義。即便在險惡、污濁的的環境中,同樣有被人性的光華照亮的時刻,有令人難忘的情與義。

寫什麼?怎麼寫?

“真實”是非虛構寫作的唯一的原則。寫親人故友,難免會有偏見;此外,人的記憶好似篩子,留下的遠遠不完整。文化上,對于逝者,我們習慣隐惡揚善。為剛去世的人編一本紀念冊,留下大家對他美好的印象,其目的和寫記憶文字是不一樣的。做口述史最大的挑戰在于判斷對方的講述是否基于事實,是否誇大其詞。事先做功課,讀相關的曆史,可以幫助你鑒别真假。做訪談得多少心中存疑,但更要同情地了解對方的講述為何會偏離事實。對受訪者記憶的偏差保持警覺,同時盡量了解他們。這令我們不僅學會采訪,也學習了做人。

文字的功夫,包括書寫與談吐,是從小到老的磨練。寫作迫使我們留意文字,練習表達的能力。功夫到家,用詞準确、生動,除了原來的文字基礎,多看多寫的磨練,得有點天分。對自己别要求太高,隻需要知道如何避免寫得太糟糕。兩個訣竅:幹淨,樸實。魯迅有一句名言,文章寫完之後,将不必要的字、句、段删去。你試試将“是”,“的”,以及“非常”,“十分”,“但是”去掉,文字一下子就清爽了許多。

熊景明:口述曆史寫作心得

1946年全家福,前排中為熊景明

寫作一方面要避免報刊語言和首長報告的文風。例如“堅定”本來已經是意味蠻重的詞,還嫌不夠,要說成“堅定不移”,“努力”變為“加大力度”。文革時期發展成的語言暴力随文革而去,但也會不時露出痕迹,污染我們的文字。

樸實的反面是花俏,濫用形容詞和成語。國小,國中的國文老師,大都欣賞同學作文用四字詞組和成語。“白雲悠悠,和風細雨,百花吐豔”之類,會被老師畫個圈。文章寫好了,看看什麼地方可能被老師畫圈,便斟酌一下是否要修改。非虛構寫作,本來就是如實地記錄,文風須樸素,不要濃妝豔抹。

内容的把握,遵循“多擺事實,少講道理”。道理其實都在事實之中,每個人的故事是獨特的,道理則可能都一樣。對有興趣的議題,可以多讀相關的研究,但下筆書寫則集中寫個人經曆。另一面,在描述當年事時,需要考慮到讀者對背景不了解,做必要的說明。例如提到當年每個月的工資,也許要交代一下當時的物價。提到今天和未來的年輕人完全不知道的概念,得多少解釋一下 。

不止一次有人問道:寫真名真性的回憶,涉及個人的錯誤或惡行如何對待?我自己寫的時候,贊揚人時直呼其名,對負面的事件“埋名隐姓”。寫他人過失乃至大惡,要想到對方沒有機會辯解(好像文革時期的大字報)。非學者寫回憶錄,或做口述訪談, 隻負責真實地記錄,不編不撰。樹碑立傳,分析批判不是我們的追求。

有心寫回憶文字做口述史的普通人,不少都感情豐富,自自然然在文字中注入自己的情感。整個故事中,在情緒上把握分寸是對寫作者的挑戰,否則寫出來的東西雖然打動了自己,卻不能得到讀者的共鳴。思考的空間,情緒宣洩的空間,留個讀者。

筆在你手中 (鍵盤在你手下),你怎麼寫都行。就像鍛煉身體一樣,無論你做什麼運動都無所謂,持之以恒是成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