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有個上熱搜的事我一直沒聊——周深和GAI改編蔡依林的《玫瑰少年》,因不夠尊重歌曲原意,引起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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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被粉絲的控評占領,依然不難看出大衆的滿腔怒火。
為什麼一個翻唱能引發如此大的争議?
《玫瑰少年》是蔡依林2018年的作品。
有感于因校園霸淩身亡的台灣少年葉永志的悲劇故事,她策劃了這首歌曲,唱的是和葉永志類似的邊緣群體的艱難處境。
總而言之,這是一首獻給少數人的贊歌。
但在周深和GAI的改編版中呢?
改編版的《玫瑰少年》删掉了原詞中極其關鍵的,暗含葉永志名字的一句。
永志不忘記念
《玫瑰少年》本就是為永志們誕生的,删掉這一紀念,還算改編的合理範疇嗎?
這首先就亟待商榷。
另外還有部分網友,将目光落在了改編版的内涵上:
新的填詞是昂揚向上,什麼“虎豹龍膽”,什麼“扣動扳機”。
但,這符合邊緣群體的生活境況嗎?
尤其對比原版歌詞,新版《玫瑰少年》分明已經嚴重偏離了原作哀傷、甚至帶着控訴意味的基調,變成了又一首俗套的勵志金曲。
誰把誰的靈魂 裝進誰的身體?
誰把誰的身體 變成囹圄囚禁自己
亂世總是最不缺耳語
哪種美麗會喚來妒忌
你并沒有罪 有罪是這世界
這便是這版翻唱的另一個争議點:它不但抹去了葉永志的名字,還抹去了永志們的艱難經曆。
飄不喜歡扣大帽子,但在我看來,新《玫瑰少年》的錯誤并非小事。
華麗的高音、激昂的說唱和全場觀衆的淚水構成了一場多數人的狂歡,但其中又隐隐包含着一種殘忍——我們再度忽略了不應被忽略的少數人。
在熱搜降溫,許多人已經忘記這一茬,乃至默許了這一殘忍之時。
回過頭再來聊聊這件事,或許才更是時候。
為什麼新版《玫瑰少年》的改編是錯誤的?
我們還得先從這首歌的靈感來源,“玫瑰少年”葉永志談起。
這是每每講起都讓我忍不住鼻酸的故事。
其實,葉永志本隻是台灣屏東的一個普通國中生,若非要說有什麼“不普通”,那就是他個性——舉止溫柔,外型秀氣,喜歡一些刻闆印象裡,女孩子才喜歡的事情……
他也是一個與大衆認知裡的男孩形象不大一樣的少年。
而這份不像,讓他被貼上“不正常”的标簽。
脫離具體情境,我們中多數人大概不會覺得這有什麼大不了。
但在學校的環境裡,尤其還是在20年前,葉永志必定會是最受欺負的那類孩子。
不用想也知道,校園霸淩從來沒離開過葉永志的生活。
同學們最愛對他開的“玩笑”,是把他拽進廁所裡脫他褲子檢查性别,至于嘲笑、辱罵、威脅乃至毆打更是家常便飯。
葉媽媽說,葉永志曾寫過一張紙條給自己:
媽媽你要救我
這個15歲的少年,由于自己的性别氣質就不得不生活在無盡的恐懼裡。
然而,或許隻當作小孩間的小打小鬧,又或許純粹對學生關心不夠,校方在當時并沒有處理這惡劣的霸淩行為,哪怕葉媽媽多次反映,依舊放任自流。
這種放任卻終于釀成悲劇。
2000年4月20日的下午,因為害怕下課上廁所被欺負,葉永志與平時一樣在下課前幾分鐘舉手示意,去了衛生間。
然而,他卻再也沒有回到教室。
等到葉媽媽趕到醫院時,兒子已經陷入昏迷,當時他口鼻流血不止,僅存微弱的呼吸,褲子拉鍊是被拉開的狀态。
當日淩晨,葉永志不治身亡。
故事講到這裡,是一個令人唏噓的、徹頭徹尾的悲劇。
但在哀傷深處,往往又透出人性的光輝——葉媽媽。
兒子的逝世,讓她決心化身鬥士,拼了命去為孩子找回一個公道。
而在追索真相的同時,她漸漸發現了另一個現實:和葉永志類似的少年,遠不止一個。
他們都在經曆着歧視、排擠,因為性格和氣質吃盡苦頭。
有一個高中的學生寫信給我
他說他能活到今天是一種奇迹
葉媽媽選擇站出來,她走上街頭、登上講台,講述葉永志的故事,也呼籲人們對性少數群體的關懷。
從此,葉永志的遭遇不再是單單是悲劇。
因為葉媽媽的鬥争,他已然成了推動大衆反思、尊重少數群體的标志性人物,而“玫瑰少年”這個詞也是以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花費如此多的筆墨講清《玫瑰少年》背後的故事,不隻是為了還原被抹去的葉永志的本來面目。
更重要的是,這為我們劃定了這首歌所獻給的對象——性少數群體。
有了這個背景,我們便不難看出,這不隻是一次單純的改編。
嚴格來講,它甚至可以算作一次針對邊緣群體的“文化挪用”。
文化挪用,指的是将原屬于其他國家、種族、群體的文化,剽竊來為自己牟利。
比如迪士尼翻拍《花木蘭》這個中國故事,或是其他人種紮髒辮這種典型的黑人發型,都是典型的文化挪用案例。
而在我看來,這一指控對于新版《玫瑰少年》并不算嚴厲。
文化挪用讓人不适之處在哪?
其一,它往往是對弱勢群體所剩不多的珍貴之物的強行竊取,這是對他們利益上的損害。
其二,受益的優勢群體往往還會得意洋洋地四處炫耀戰利品,這又會帶來精神上的羞辱。
而這兩點,新版《玫瑰少年》完全符合。
先看看GAI在開始這次糟改前的發言:
對于《玫瑰少年》這首歌來說
我和深深都覺得有很多的故事
和我們自己的經曆還是挺像的
周深的部分我尚可了解。
從小因為聲線女性化、身材矮小遭受校園暴力的他,的确與葉永志有相像之處。
但GAI呢?
首先,他在學校裡就很“江湖氣”。
其次,他本身似乎就是一個性别偏見很大的人。
從以往的采訪中不難看出,GAI對哪怕沾了一點陰柔氣質的男性都帶着不屑與輕蔑。
那麼,他的經曆可能和《玫瑰少年》的故事有任何相似之處嗎?
我傾向于給出否定的回答。
當然,我可以接受說他的人生中也有過被輕視被欺壓的過往。
可類似的過往又有哪個人沒有呢?
要知道,我們多數普通人所遇見的困難,與社會地位先天不足的少數群體所經曆的往往是很難同日而語的。
“葉永志們”所走的從來不是大多數人所走着的大道,而是一條更加兇險坎坷的暗路,而這也是我們呼籲關愛弱者的根本原因。
而當你把這種坎坷曲解為“追求音樂夢時遭受的白眼”式的委屈。
很抱歉,這不單是對他人痛苦的矮化,更是對他人生命的極大侮辱。
這種邏輯,本質上和那些諸如“男性在職場上也會遭受歧視,女性沒資格賣慘”的滑稽論調沒有分别,更給人一種“雖然他失去了生命,我追夢也挺辛苦”的殘酷。
且即便我們再退一步,不去審查誰有沒有資格唱這首歌,也不去衡量兩種人生何者更沉重。
剝奪弱勢群體“被看見”的權利這種行為,本身也是無法容忍的。
《玫瑰少年》的重要之處正在于,它所講述的是屬于極少數人的故事。
歌曲所講述的靈魂被身體所困的無奈、因性别氣質被霸淩的痛楚,是華語音樂裡相當少見的題材。
華語樂壇有幾首類似主題的歌?但獻給多數人的勵志歌曲又何曾缺少過?
是以,這種被看見的機會對于一直生活在大衆盲區的少數群體而言,實際上是極其稀缺的資源。
改編版有一段新編的詞尤其讓我感覺刺眼:
玫瑰少年在我心裡
睜眼看着我們一路怎麼來的
随便他們貼上什麼樣的牌子
它把“玫瑰少年”表達成了存在于每個人心中的懦弱面,于是也把這一叙事普遍化、尋常化了。
由此,葉永志的故事震撼人心、警醒我們反思的力量,也将被削得一點不剩。
正如女性的困境不是所有人都會遭遇的小麻煩,底層人民的貧苦不等于每個人都在經曆的缺錢花,玫瑰少年的不幸,也不會是放之天下皆準的勵志素材。
将弱勢群體的叙事拿來給優勢群體消費,這就是赤裸裸的挪用。
恰如飄前文所說的,我們實在不缺另一首成功學金曲了。
作為對性少數群體為數不多的記錄,我們為什麼就不能讓《玫瑰少年》維持原樣,至少也該像其他的翻唱一樣,留住葉永志的名字吧。
這真的有很難嗎?
歸根結底,其實這事兒一點不複雜。
一次不讨巧的改編,一次方向走偏的緻敬,甭管有心無意,都是闆上釘釘的過失。
當然這也不意味着大奸大惡,隻能說許多人對于邊緣群體确實缺乏足夠的關注。
但在娛樂圈裡,一個社會議題被正視還有更大的阻礙:粉圈。
當沾染上許多非理性的辯白和偏袒,本身并不複雜的問題也會變得面目模糊。
對鋪天蓋地的對明星的批評中,不少粉絲選擇了辯護反擊,而其中最典型的是這一種說法:
簡而言之,粉絲們同意《玫瑰少年》是一首獻給少數人的歌,但他們也認為任何人都可以是少數,而不限于性少數群體。
被挖掘的證據,是原唱蔡依林也曾這麼表達:
葉永志提醒了我
在任何情況我都可能成為某種少數
但得出任何人都有權被《玫瑰少年》歌頌的結論,卻是相當站不住腳的。
舉未必恰當的例子——西方人可以因為自己也有逆境,就把“反對歧視亞裔”篡改為“反對歧視亞裔和白種人”的嗎?
男性可以因為自己也有弱勢的時候,就和女性一同分享MeToo運動嗎?
之是以說不恰當,是因為種族、性别問題各有各的複雜性,難以等同衡量。
但此類議題卻有一個相同的邏輯,即,特意賦予弱勢群體的優待,是不應該被随意分享的。
之是以強調“我們每個人都可能變成少數人”,是為了提醒我們以更多的同理心去了解弱勢者。
而絕不是讓我們可以恬不知恥地随意以弱者自居,享受了本不屬于我們的關照。
更何況這也不是什麼天大的福利或恩典,而隻是一首歌而已。
“玫瑰少年”一詞,源于法國電影《玫瑰少年夢》。
主角盧多同樣是個特别的男孩——喜歡裙裝。
最愛玩洋娃娃。
甚至還天真地想嫁給自己青睐的男同學。
在一開始,人們都覺得這是幼童無傷大雅的玩鬧。
但漸漸地,周圍的人态度變了。
同校學生的家長們害怕他帶來不良影響,一齊寫了投訴信給校長。
同窗的男生們,開始将拳頭對準他。
甚至連一向對盧多呵護有加的媽媽,也失去了耐心。
盧多始終沒能了解自己做錯了什麼。
他随着自己的天性生活,帶着和其他孩子一樣的天真幻想和希冀,卻被視作異端、怪人,甚至被親人指責擾亂了生活。
但盧多真的做了多過分的事嗎?
他唯一想要的,不過是無需改變自己,親友們也能繼續愛他。
愛,對于許多邊緣群體來說是太過稀缺的資源。
在我們看來或許微不足道、也不十分打緊的善意,在他們而言都是要值得敝帚自珍的優待。
在改編版《玫瑰少年》的現場,聽衆們有的群情激昂,有的大聲跟唱,更多的是熱淚盈眶。
證明這一版的《玫瑰少年》的确擁有鼓舞人心的力量。
但,這份鼓舞本不應是屬于我們的。
這旋律原來獻給的是主流之外的無助者,這歌詞原本講述的是受盡欺淩的羸弱少年。
《玫瑰少年》的價值,應該提醒我們去看見我們看不到的隐痛,而不是讓我們先為自己而感動。
它闡述的本是“不強”的姿态無罪,而非我如何變成強者,我如何天生是強者。
不要壓榨别人僅有的話語空間,挪為自己聽出耳繭的“輸出”。
一朵玫瑰,綻放在少年的墓碑前。
和成為無關痛癢、可有可無的強者妝點,意義永遠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