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記者馬曉報道 4月15日，武漢市委宣傳部釋出了2022年第一季度“武漢楷模”榜單，共有10人（集體）上榜，王霜是其中唯一的運動員代表。
12歲入選國家少年隊，15歲入選國家青年隊，17歲入選國家隊，20歲參加世界杯，23歲當選“亞洲足球小姐”……在許多人看來，王霜就是那個“别人家的孩子”，一路都是“跳着級”前進。而在球迷們的眼中，王霜是一個天才，又或者，她是上天派給中國足球的“救世主”？
在鏡頭、掌聲、榮譽中，王霜無疑是那個“站在光裡的英雄”，但在父母、師長乃至多年來一直關注她成長的記者眼中，她其實也和每個小女生一樣，在困難、孤獨、委屈、挫折面前會害怕、會哭鼻子，隻不過，在每一次怕過、哭過之後，王霜都會擦幹眼淚，咬緊牙關，迎難而上。流更多的汗、吃更多的苦，忍受更多的孤獨與委屈，隻為了那個倔強的理由——我不想輸，我要赢！
第一次對王霜的正式采訪，是在2013年的7月2日，我們約在武漢天地一家西式餐廳。2017年，那家餐廳選擇李娜作為他們的合作方，而在2018年夏天王霜登上前往巴黎的航班時，她特意帶了一本《獨自上場》（李娜自傳）途中閱讀，因為那時的王霜對那個同樣出自武漢的大姐姐充滿着崇拜。
知道“王霜”這名字特别早，因為她所在的漢陽西大街每年都會參加“武漢晚報杯”中國小生足球賽，而王霜則是這項賽事裡的“小明星”。2013年的王霜也隻有18歲，爸爸、媽媽陪着她出來接受采訪，但其實早在一年前她就已經進入了中國女足國家隊，而且即将在幾天後前往南韓加盟TOTO足球俱樂部，參加南韓女足聯賽。在武漢女足運動員中，這個年紀出國踢球的，她是頭一個。
“我現在的實力？嗯……踢國家隊還有些吃力！”那時候的王霜像一個鄰家小妹，一點不矯作，活潑、開朗、自信。“不過，一兩年後，我相信站穩國家隊主力位置一點問題都沒有！”她笑着給記者比了“勝利”的手勢。
那次采訪結束時，記者給她們一家三口拍了一張照片，爸爸曹義林、媽媽郭芳以及“乖乖女”王霜——那一刻，“拱”在父母中間的王霜笑得一臉幸福，但又有誰知道這個年僅18歲的少女曾經經曆了多麼辛酸的童年呢？
直到2019年6月，在法國女足世界杯前，王霜頭一次向外界談到了她的童年和她的家庭。
“在我5歲的時候，我的親生父母離婚了。其實我從小就知道他們關系并不好，但是當我父親把我送到我的姨夫姨母家，讓我開始跟着他們生活的時候，我還是很難接受這個事實。我哭了一晚上，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到真正的無助和脆弱。更讓人無法接受的是，我的親生父母離婚之後就各自離開了武漢，到别的城市生活了，就那樣，留下了我一個人。直到今天，我已經不太和我的親生父母聯系，我和他們并沒有特别多的感情。每當我想起和他們那樣的離别，還是讓我非常難過，這種感覺很難用言語來表達。”
王霜毫不掩飾地用大段文字來道出自己童年的辛酸，那一刻的她毫無畏懼地直面自己的内心世界，因為她早已赢得了這場與“自己的戰役”。
這就是一個武漢“姑娘伢”在面對辛酸、苦難時的典型表現，沒有躲閃、沒有迂回，隻有正面交鋒，而且絕不認輸。
“我的姨夫姨母從那個時候開始成為了我的新的父母，真正的父母。現在當我提及‘父母’，我說的就是他們，他們是我愛的家人。我剛剛搬進他們家的時候，我确實還是覺得很沒有安全感，是以我經常就待在自己的房間裡面不出來，也是那個時候我開始和我的表哥一起踢足球了，而他對我來說，就像親哥哥一樣。”
這裡同樣也要說到曹義林、郭芳夫婦，2013年采訪王霜的時候，王霜早已改口稱呼他們為爸爸、媽媽了。但其實他們不過是武漢最普通的工薪家庭，家裡突然多了一個孩子，對于這個家庭是個不小的壓力，尤其是在王霜和哥哥曹國棟都在踢足球的情況下，這個“四口之家”甚至還很正式地開過一次家庭會議。
在武漢夫妻中，大部分都是女人作為“一家之主”，是以最終決議是由媽媽郭芳下達的。“現在你們兩個都練球，我們肯定是盡全力（供給），但如果我們這個家的錢隻夠培養一個，那也先說清楚，就看你們誰的（踢球）成績好，就把錢給誰用。絕對不可能說因為我們更喜歡哪一個，或者重男輕女，就把這個錢給哥哥。”
那時的王霜已經7歲了，她十分明确的表達自己的願望，“我想和哥哥一起練！”看着小王霜堅定的眼神，郭芳強裝堅硬的心立刻軟了下來，“行吧，那就先都一起練吧，以後誰不想練了，或者堅持不下來，就馬上跟我們說。”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是足球，把王霜從童年的驚懼中一把打撈了起來。對于一個過早品嘗離别和背棄的小女孩而言，追逐腳下的皮球幾乎成了幼年時代唯一可以掌控和主宰的事。而足球也要比那個她尚且無力看清的世界要簡單得多，隻要保證不丢球，然後把球踢進球門就可以了。
幸運的是，多年以後，兄妹倆都成為的職業足球運動員。2020年武漢疫情防控形勢好轉後，王霜兄妹在自家天台互相颠球保持狀态的視訊成為了網絡爆款。
2020年底，先是妹妹王霜所在的武漢車谷江大女足收獲曆史上首個女超聯賽冠軍，一個月後，哥哥曹國棟所在的武漢三鎮隊也成功奪得中乙聯賽冠軍，晉級中甲。
“第一次見王霜的情形，我還記得很清楚。”20多年前，徐義龍教練在漢陽搞少兒足球教育訓練，附近不少家長都把孩子送來練球，其中就有王霜的哥哥曹國棟。“當時就是王霜的父母來接兒子，也帶着王霜一起。我看到兩個小孩子在球場上追逐玩鬧，突然發現這個小姑娘很靈活，跑起來也很快，是以我就建議讓王霜也來這裡練球。”
“王霜來之前，我隊裡都是小男孩，她來了以後，就是隊裡唯一的小女孩。”徐義龍說，“接受啟蒙訓練那會，王霜是隊裡練得最認真的那個。怎麼講呢？她身上有股子倔強的勁頭，就是要和那些男孩子比，要超過他們。”
徐義龍告訴記者，其實7歲才開始接觸足球，在當時看來稍有些晚了。“為了讓王霜熟悉球性，我對她說，要和足球成為最好的朋友，哪怕是睡覺都要抱着。”徐義龍笑着告訴記者，這原本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其實他曾經和許多小球員都說過，但隻有王霜真的聽進去了，“有一段時間，她睡覺都要把足球放在身邊。”
認真，專注，是徐義龍對王霜最深的印象。“那時候，我要求所有隊員都要寫訓練日記，不少男生都是敷衍了事，随便寫幾個字糊弄一下，但王霜就特别認真。今天教練講了什麼，她在訓練中的心得，哪些動作是比較難掌握的，等等，都記下來了，通過訓練日記你就能感受到，這個小女孩對足球有多麼上心。”
“凡事就怕‘認真’二字！王霜本身就具備不錯的身體素質，靈敏、速度、爆發力……然後她練得比同隊的男生還要苦、還要兇，是以她的進步是非常快的。大概到了國小三、四年級的樣子吧，她就已經是球隊的主力了，而且是絕對主力。”徐義龍說。
因為在同年齡段中表現出色，王霜在12歲時便“跳級”入選了國少隊，但同時也經曆了一段她都來都不太願意去回憶的挫折。
在北京三高與中國足協合作的“中國女足希望隊”（國少隊）中，王霜作為隊裡年齡最小的孩子，并不被教練員重視，幾乎得不到上場機會，再加上獨自在異地生活的孤獨感，她幾乎每天都會哭着給家裡打電話，以至于連隊裡的生活老師都覺得這個孩子過得太可憐了，勸家長幹脆把孩子帶回武漢去。
“因為曾經在市級精英訓練營裡帶過王霜，是以在了解到王霜在北京的情況後，我是支援讓王霜回來的，也和希望隊的生活老師交談過，我們都認為這個孩子再那麼待下去，可能在心理上會毀了。”韓建，王霜中學時代的足球教練，他對王霜的足球人生有着重要的影響。
據韓建回憶，王霜剛剛從北京回來的時候，顯得非常沮喪。“這個孩子的信心受到了很大的挫折，很長一段時間對曾經熟悉的足球和比賽顯得無所适從。當時在我帶的東西湖女足裡，她的狀态隻能打個替補。”韓建說，為了給王霜設立一個新的目标，他對王霜說，就從競争主力左前衛開始。“這個目标讓王霜重新燃起了鬥志，也激發了她那股不服輸的勁頭，曾經武漢女足的精英球員，怎麼能在一個中學女足還踢不上主力呢？”
從那以後，王霜便開始發狠，中午不休息，晚上還加練。“我記得有一次在南甯冬訓，她每天吃完中飯就纏着你，讓你陪她下去訓練。王霜一個，呂悅雲一個，大中午的，球場裡就我們三個人，練傳中，練射門……當時同在那裡集訓的北京隊教練劉英、上海隊教練水慶霞都是看到了的。”韓建說，那次集訓，王霜的球技增長了多少說不清，但他自己是生生瘦了十幾斤。
2009年，韓建帶着吳家山中學女足球隊代表武漢參加全國中學生運動會，那時候的王霜已經成為了球隊的主力。“那次比賽，王霜在不同的兩場中連續罰丢點球。回來以後，她就找到我，讓我教她練點球，并且每次訓練結束都會要求加練。因為點球這個技術動作需要加快腿部的擺速，她那個年齡一次不能練多了，是以我給她的規定是加練時最多練6個。”
然而有一次下午的訓練，韓建因為有事提前離開，回到球隊的時候差不多天都要黑了，但在隊裡卻沒有看到王霜，問其他隊員都說不清楚，“我趕緊跑到球場，那時天完全黑下來了，黑乎乎的我也看不到人，就大聲喊她的名字，總算有人回應我。跑過去一看，還真就是王霜在那裡練點球。我問她，這麼黑你還練什麼練？你看得見球門嗎？她頂嘴說隻要看得見球就行！”
現在說起這事，韓建又好氣又好笑，但同時也被小王霜那股狠勁感動着，“後來問她才知道，訓練結束大家都走了，她就一個人在那裡練，說是練出了一點感覺，就把我說的規定忘記了，說是前前後後踢了20多個……然後她的腹股溝就拉傷了，休息了一個多星期。”
韓建說，正因為見過王霜最受挫折、最脆弱的樣子，才知道這個孩子不是什麼從天而降或者為足球而生的天才、奇才。“王霜的确是有踢足球的天賦，但後天的努力才是她能走到今天這個高度的主要原因。在我帶王霜的五六年裡，我可以很肯定地說，她付出的努力比别人要多，甚至一些跟着我訓練的男足球員，像大家熟悉的張稀哲、雷騰龍，王霜都和他們一起訓練過，但在我看來，王霜依舊是他們中最努力的那一個。”
如今王霜已經成了中國女足的絕對主力，而韓建仍在東西湖區從事女足青訓工作，但兩人始終保持着緊密的聯系，每當有王霜的出場，無論是女超、法甲還是國家隊比賽，韓建都會在比賽前後與王霜交流心得。“無論是去年的奧運預選賽、奧運會比賽還是今年的女足亞洲杯，王霜越來越成熟了，具備了一個真正球星的能力和氣質，但我也希望通過你們的采訪報道，讓那些即将投身到足球運動或者正在成長中的小球員們知道，王霜的成功不是因為她的天賦，而是她比别人更努力。”
2021年4月13日，下午16點，中韓女足奧運門票争奪戰第二回合較量在蘇州奧體中心打響。5天前，中國女足在南韓高陽市進行的第一回合客場比賽中2比1擊敗對手，取得了總比分上的領先優勢。
在蘇州的這場中韓女足決賽，是自2020年疫情以來中國足球首次大規模向球迷開放的比賽，現場播報入場人數達到了13000多人，然而中國女足在上半時的表現卻讓所有乘興而來的球迷“玩了一把心跳”。
南韓隊連進2球，将總比分逆轉為3比2，“今天怕是要懸……”中場休息的時候，不少球迷都在搖頭，因為中國隊上半時的表現實在是大失水準，而南韓隊的強勢一目了然。
盡管作為球隊主教練，賈秀全曾說過“我需要的是一個團隊，而不是一個球星”，但在集體陷入危機，人心惶惶之際，總需要有人第一個拔劍前行，殺入敵群……
第63分鐘，王霜發出高品質任意球，中國隊幾名球員的門前沖擊幹擾了南韓隊門将的判斷，皮球在南韓隊禁區内快速劃出一道美妙的弧線，撞入球門後角。3比3了！90分鐘結束，比分未再改寫，進入加時賽。第103分鐘，又是王霜在禁區前靈巧地接到皮球後快速半轉身射門，南韓後衛來不及上前封堵，南韓門将同樣撲救不急……皮球入網，中國隊奇迹般地将總比分反超為4比3，最終淘汰南韓隊，拿到了進入東京奧運會女足決賽圈的最後一場入場券。
王霜打進“絕殺”進球的那一刻，全場沸騰了，所有人都跳了起來，瘋狂慶祝。那一晚，“姑蘇城外韓3:4，月落烏啼‘霜’滿天”紅遍了網絡。如果說2019年初當選“亞洲足球小姐”隻是讓球迷甚至女足球迷記住了王霜的名字，那麼在蘇州的那個夜晚，王霜讓更多的中國人記住了她的名字。
賽後，在接受中央電視台現場采訪時，王霜霸氣十足地說道：“我們沖也要把她們（南韓隊）沖垮！”而在後來與記者聊天時，她則笑着說：“我們武漢人就是這種個性，搞不搞得赢，誰知道呢？但首先心裡一定不能怕，要敢搞。”
王霜所說的“敢搞”，屬于武漢俚語，通俗講就是要敢于抗争與戰鬥，而“敢搞”在武漢人的性格評價體系中絕對是屬于最高标準的幾個詞之一，帶有很強的英雄主義色彩，甚至武漢的城市精神中也将其融入其中，“敢為人先，追求卓越。”是以，在從小生長于長江、漢水邊的王霜身上，有着極強的不屈與抗争的精神，就是“越是困難越向前”。
奧運會上，由于衆所周知的原因，中國女足并未派出最強陣容出戰，但王霜卻沒有是以影響到自己的情緒和發揮，尤其是在4比4戰平尚比亞的比賽中，王霜獨進四球，幫助中國女足拿到了東京奧運會的唯一積分。
奧運會後轉戰全運會，幫助聯合隊奪冠後的王霜又馬不停蹄地回到女超賽場。武漢車谷江大女足在2021年女超決賽中對陣江蘇女足，在上半時先失一球的情況下，又是王霜連進兩球主導“大逆轉”，2比1，武漢女足成功衛冕了女超冠軍。
接下來的亞洲杯上，王霜依舊是中國隊的“王牌”，本屆亞洲杯中國隊前3場比賽（對陣中國台北、伊朗和越南），都是王霜打進全隊首粒進球，中國隊3戰打進13球，其中王霜打進5球，助攻3球，同時還壓迫對手打進1粒“烏龍球”。如果不是在中日之戰前的訓練中受傷，一個健康且狀态出色的王霜，或許會讓中國隊的奪冠之旅更加輕松一些。
4月的江城武漢，乍暖還寒，對于一個全國著名的“火爐”城市來說，這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日子。
在位于東西湖區的湖北省足協訓練基地裡，王霜在康複師的指導下進行着枯燥、乏味的康複訓練。亞洲杯期間，王霜腳踝骨裂，這令她不得不暫時離開心愛的足球與賽場。“前兩天去電視台解說了女超首輪比賽，說實話，挺羨慕她們，也挺想念她們的。是以現在我要排除一切幹擾，抓緊做康複，希望在第二階段可以回到（武漢女足）隊裡，和大家一起訓練、恢複，肯定比我現在一個人練要有趣得多，也快樂得多。”
過去的2021年，王霜幾乎沒有獲得休息時間，從年初開始備戰奧運附加賽，然後是奧運會、全運會、女超、亞洲杯……如今2022年女超聯賽已經點燃戰火，緊接着還有東亞杯和亞運會，王霜說她不想錯過任何一場戰鬥。
廣告拍攝、時尚雜志、推廣活動、媒體訪談……亂花漸欲迷人眼，但隻有當你看過這個忍受孤獨、揮汗苦練的王霜時，你才會知道，足球、隊友、賽場、勝利，才是她一直以來視作生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