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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飛翔的雞

作者:霧靈文學

曹國軍 (蒙古族)

小說:飛翔的雞

夏小雨在拐過那個很急的彎時看見了那隻美麗的雞。

那隻雞美麗不美麗對夏小雨來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隻雞正在馬路中間悠閑地踱步,而刹車已經來不及了。

“砰”地一聲,夏小雨的車前便飛起了一片美麗的雞毛,這片美麗的雞毛很快飄過車的兩側,向後飛去。

夏小雨從反光鏡中直至看見那片色彩斑斓的雞毛飄飄悠悠落入路邊的水溝裡,才想起該下車了。車的兩邊已聚集了七八個人。夏小雨看清楚了,馬路的兩邊是一個十幾戶的小村莊,參差不齊的房屋全隐匿在楊樹林裡,周圍的大山就像一個瓦盆,把這十幾戶人家洋芋似的收在裡面。

是你撞死了我的雞?一位滿臉皺紋半眯着眼睛的老人上下打量着夏小雨,聲音像核桃皮般蒼老。夏小雨打了個冷戰,因為他看見老人半眯着的眼睛裡有一道亮晶晶冷飕飕的光射出。

這是一個不好惹的老人。

是。夏小雨看了一眼車保險杠上沾着的幾根黃白相間的雞毛,簡潔地回答老人。他要看看老人對他提出什麼條件。

進屋說吧。老人說。

這點事還用進屋說嗎?您說要多少錢吧?五十還是一百?夏小雨不想進老人說的屋,他知道老人說的屋就是老人的家,進了家問題就可能複雜化了。

不進屋咋能解決問題呢?這不是一句話半句話就說清楚的事。老人很執着,說完徑直在前面走了,絲毫不擔心夏小雨會突然開車跑掉。夏小雨也十厘清楚他是跑不掉的,因為他的車已被一些人圍了起來,盡管有些人是看熱鬧的,更何況這是在一年裡都很難見到“熱鬧”的閉塞的山村呢!

夏小雨随老人進了被老人稱為屋的家。

屋裡很寬敞,有沙發,有電視,牆角還放着一個冰箱,冰箱的上面蓋着一塊中間繡着花的白布。夏小雨知道那是防塵用的。看起來老人的家不算困難,而且還很講究。老人打開冰箱,取出一包東西,夏小雨看清了那是一包茶葉。老人捏了一捏放入一個大玻璃杯裡,轉身又把茶葉包好放入冰箱裡。

茶葉這東西是不能放在外面的,易幹燥。老人邊往大玻璃杯裡倒水邊說,像是自言自語,因為這茶葉和夏小雨沒有絲毫的關系。但老人又确實是說給夏小雨聽的,這屋隻有他們兩個人啊。哦,夏小雨有點明白了,老人這是告訴他茶葉儲存的很好,或是很好的茶葉。

老人用很好的茶葉招待他。

咱們說說吧。老人倒了一杯茶給他,并坐在了夏小雨對面的沙發上。

夏小雨先喝了一口茶,确實很香,然後看了看老人說,您說多少錢吧?五十還是一百,或是二百?

雞死了不能複活,這跟人死了不能複活是一碼事,隻能用錢來平衡補償,這已成了習慣。但這錢也不能亂要,得有根據,你說是不是?老人也喝了一口茶,用非常平靜的語氣說。

老人還是個明白人呢,他沒有要訛人的意思。夏小雨暗暗歎了口氣,想:自己說五十塊錢都說多了,于是就說我給您五十吧,不用找根據了。

你想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老人把嘴裡的茶葉梗子吐到茶幾上的煙灰缸裡,頓了頓說,根據還是要找的,我一點一點跟你說吧。這隻雞呢是去年出生的,到今天是一年多一點,剛剛下蛋。咱們先算第一筆帳,這隻雞活到今天吃了多少糧食?小米等雜糧喂的比較少,就忽略不計了,主要是玉米。我平均每天要喂它二兩玉米,一個月六斤,一年就是七十二斤,玉米現在的價格是每斤七毛錢,七十二斤就是五十點四元。咱們再算第二筆帳,剛才我說了,這隻雞剛剛産蛋,按每星期産六個雞蛋計算,一個月是二十四個蛋。這是隻笨雞,就是你們城裡人說的柴雞,它産的蛋個小但是價格貴,來人收購價就是每斤八元,那麼按二斤半計算就是二十元,一年按産蛋期十個月計算就是二百元,這種雞的壽命長,我不多算,按六年算是不多的,那麼二百元乘以六是多少?是一千二百元吧?我這可是保守的估算啊!咱們在扣除養活它的成本。老人說到這裡,站起來給夏小雨和自己添了添水,然後說你先喝點水,我去叫老婆子回來給咱們做飯,事要說清楚,飯也還是要吃的。夏小雨浸沉在老人的帳裡,沒等他反應過來,老人已出了屋門。屋門的門軸可能是久不上油的緣故,吱扭一聲,把夏小雨從迷蒙中喚了回來。

飯菜很好,一盤炒雞蛋,一盤鹹肉炒蔥白,一盤腌制的山野菜(叫不上名字),天呵,還有一盤雞肉炖粉條。夏小雨忍不住向院子裡的涼衣繩看去,他撞死的那隻雞就被老人挂在那裡。

小說:飛翔的雞

不用看了,這不是那隻雞,是老婆子新宰的公雞,不下蛋的公雞,是給你宰的,你盡管吃就是了。老人看透了夏小雨的心思,把一隻雞腿夾到夏小雨的碗裡。夏小雨瞅了瞅老人,說這……事有事在,飯還是要吃的。你們城裡人不也有招待費工作餐一說嗎?這也是我們說事時的工作餐,吃,吃,喝兩口不?老人舉了舉手裡的酒壺。不,不,夏小雨趕緊搖了搖頭,開車是不能喝酒的。老人不再說什麼,對院子裡喊道:老婆子,給客人盛飯。

是一碗大米豆飯。

去年豆子産的少,平時我們是舍不得吃的,想你在城裡也難吃到,就吃個新鮮吧,山裡也沒啥更好的東西。老人把另一隻雞腿又夾到夏小雨的碗裡。

夏小雨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欲望。爺爺奶奶活着時,他每次回去,就是這樣給他做新鮮的東西吃,而且是變着法的做。但他還是忍住了,今天他可不是回家,是在一個陌生人的家裡,是他撞死了人家剛要産蛋的雞,是在解決賠償問題。又一塊雞肉落在了碗裡,黃楞楞的,鮮嫩欲滴。

夏小雨吃的很飽,嚴格說是被動地吃得很飽。老人又去泡茶了,這意味着談判又要開始了。果然老人像飯前似的,給他倒了一杯茶後又嚴肅地坐到了他的對面。

夏小雨說,我去一趟廁所。

老人擺擺手,我先喝茶。

大約十分鐘,夏小雨回到屋裡,眼神有些異樣地看了一眼老人,溫和地說,大爺,您說個數吧,我不難為您。這是夏小雨第一次管老人叫大爺,哪怕是老人給他夾菜時他也沒叫啊。

不,不,還是算清楚的好。老人并沒有因夏小雨叫他大爺而有絲毫的動搖。剛才說到養這隻雞需要多少成本吧?還是按每天二兩玉米計算,一個月是六斤,一年是七十二斤,六年呢,老人頓了頓,是四百三十二斤,每斤七毛錢。老人起身,拉開一個抽屜,找出一個電腦來,點了幾下,哦,是三百零二進制四角。雞蛋的總收入是一千二百元,扣除成本,剩餘八百九十七元六角。對這個收入你沒有意見吧?老人把電腦放回抽屜裡,喝了一口茶,平心靜氣地問。

夏小雨想了想,在還能夠承受的範圍内,就點了點頭。

那好,先記下這個數。老人再次給夏小雨和自己倒滿了茶水。咱們再算第三筆帳。我剛才說了,你撞死的這隻雞才出生一年多,它的媽媽,也就是老母雞還健在,在外覓食還沒有回來,是以它還不知道它的孩子已經死了,但最遲到晚上它就會知道的,它會悲痛欲絕的。誰的孩子誰不心疼呢?那種紮心的疼你是不知道啊!老人擦了一把眼睛,聲音有些嘶啞。

這隻雞要是活着,會時常圍在老母雞的身邊,它們吃夠了家裡的飯,會一起出外找食,這片山這片地都是它們的家。老人的聲音一下子低沉下來,夏小雨愈發恐慌起來。

可死了就是死了,是不能複活的,那老母雞怎麼辦呢?剛才說了,隻能用錢來平衡補償,這已成了習慣。補償多少算合适呢?這才是咱們商議的主要話題。因為按慣例用于撫養和安慰的費用多少是争論的焦點。你說,這麼好的山,這麼好的水,這麼好的春夏景緻,這隻雞再也看不到了,該給多少錢算好?

夏小雨已完全陷入了失語狀态,他覺得是在聽一位老人給他講天方夜譚。 但确确實實又不是天方夜譚,他是肇事者,是主要當事人。他不能當故事聽,得當事故來處理。故事和事故,兩個字僅僅颠倒一下位置,就是天壤之别。

您說個數吧。

三百元。不算多吧?

夏小雨想了想,兜裡的錢還夠,就麻木地點了點頭,想這回總該行了吧?

那好,安慰費就三百元,你還算個痛快人,這樣問題就好解決多了。咱們再算第四筆帳,贍養費應該是多少。老人的眉毛揚了揚,老母雞,也就是你撞死的小雞的媽媽,它會因過度悲傷而生病,一旦生病它就不會再産蛋了,可能再也創造不了收入,而且還要花醫療費,我總不能落井下石,在它失去孩子的情況下把它殺了吧?那種事我是做不出來的。是以我隻能養着它,這就涉及到贍養費的問題了。我想你會了解的。

我,我,夏小雨突然覺得小腹脹得厲害,有一種要脹破了的感覺。紅了臉說,大爺,我還得去趟廁所。

好,好,這茶葉也該換換了。老人非常大氣地擺擺手,起身去拉冰箱的門。

老人的茶葉很快就沏好了,但夏小雨還沒有回來。他坐下來眯着眼等夏小雨。老人沒有吸煙的習慣,但估摸着也有兩顆煙的功夫了。

屋門吱扭一聲開了,老人睜開眼睛說:回來了。

夏小雨嗯了一聲,又坐在剛才的位置,望着冒着迷蒙香氣的茶水想:這老人真細緻啊!

老人吸了一口茶,頓了頓說:我看你也有點累了,咱們先把剛才的事先放一放,說點别的吧。

夏小雨點點頭,等着老人的下話。

你知道我最不待見什麼嗎?

夏小雨搖搖頭。

我最不待見汽車了。

為什麼?

看着他我就鬧心,它叫起來比狼嚎還要可惡。

可它也給我們帶來了友善,帶來了舒适啊?

你隻說對了一半。帶來了友善不假, 可我認為它是不是個好東西,它給我們帶來的禍害遠遠多于帶給我們的友善,碾死那麼多生命不說,還讓這山裡開始越來越吵。

大爺,這個話題太大了,我們是扯不清楚的。

那好,換個話題。你是土生土長的城裡人嗎?

夏小雨搖了搖頭,說是我父親那輩進的城。

噢,那就好了解多了。老人沒等夏小雨回話,就又問道:你說城裡人的命比鄉下人的命貴重嗎?

夏小雨一愣,果然問道這個問題了,看來在院子裡大媽跟他說的沒錯。

不,應該一樣。夏小雨有些慌亂,這個問題對他來說還是有些深奧,他這個年齡和生活環境根本沒有理由讓他想這個聽起來有點古怪的問題啊!

應該一樣?什麼是應該一樣呢?夏小雨又看到了老人有些涼意的目光。

我是說應該一樣,但有時候可能又不一樣。

啥時候不一樣呢?

我,我,我也說不清楚啥時候不一樣,有時候可能不一樣吧。夏小雨想說啥時候不一樣我說了不算,但怕老人生氣,就換了一種說法。

是啊,你還是個孩子,不懂啊!老人歎了口氣,眯起了眼睛。眼角浸出渾濁的眼淚,渾濁得像沒經過加工的粗鹽水。

屋裡安靜下來!

咱們還是說那隻雞吧。老人靜默了一會兒,擦了一把眼角。剛才咱們說到哪了?

老母雞,就是那個小雞媽媽的贍養費了。

哦,你看我這記性,真是老了。老人端起杯子,輕輕地喝了一口茶。那隻老母雞,也就是小雞的媽媽其實也不老,剛剛三歲。老人頓了頓,按六年的壽命計算,它還能活三年,剛才算過了,每年得喂七十多斤玉米,合款五十元左右,就按五十元計算吧,三年呢,是一百五十元。也就是不算它給我創造的收入,贍養它三年需要一百五十元,你有異議嗎?

我,沒有。夏小雨麻木地點點頭,心想:打死我也沒有那麼多錢了。這車是借朋友的,我可不是“富二代”,看您老人家能把我怎麼辦。

哦,你還真是個懂事的孩子。老人似乎有點高興了,站起來給夏小雨和自己添上熱茶,複又坐下來,說面上的咱們都說完了,下面的問題比較複雜,因為它僅僅是我的笨想法。

笨想法?還僅僅是?夏小雨睜大了眼睛,什麼想法是笨想法?僅僅是一隻雞啊?!

夏小雨忽然想起一個同學給他講的一件事來。同學說他在一個小山村撞死了農民的一隻狗,本來是一隻及其普通的小狗,而狗的主人卻楞說是一隻名貴的寵物狗,結果賠了一萬元了事。這老人該不會說他的雞将來也會孵出高貴的寵物雞吧?

對,笨想法,因為沒有現實。老人很鎮靜,說話的語氣也一點沒有改變。先說說第一個笨想法,這隻老母雞,它在知道它的孩子被你撞死了,會不會急得暈過去?會不會長久地處于生病狀态?會不會需要一筆醫療費?這筆醫療費應該是多少?

夏小雨啞然。

咱們再說說第二個笨想法。老人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你可能聽說過,就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你看,這隻小雞如果不被你撞死,它就會生許多的蛋,有蛋就又能孵出雞來,這些雞長大一點就又能生出許多的蛋來,而這些蛋……

這些蛋又能孵出許多的雞來,而且還有可能孵出高貴的雞來,對嗎?這麼尖深的想法還是笨想法?夏小雨搶過老人的話。

對啊,是以這個問題隻是個笨想法。老人并沒在意夏小雨搶他的話,又站起來給夏小雨和自己添上熱茶。然後輕輕吸了一口,靜靜地看着夏小雨。

短暫的沉默。

大爺,實話跟您說了吧,我隻有一千二百塊錢,我還要回城裡。還有,這車也不是我的,是借朋友的。您看能不能不算了?夏小雨感覺這短暫的沉默就像一個熱氣球,嚴嚴實實地罩住了他。他憋不住了,要透口氣似的站起來,激動地說:要不這樣,我回頭給您買一隻,不,買十隻雞賠您行不?

哈哈哈,老人突然笑了起來。孩子,大爺啥時說找你要錢來?

夏小雨愣住了,那您是?

我是在說它的命就這樣沒了,再也回不來了。老人微笑的臉上倏地挂滿了淚水。盡管它是一隻土雞,也是你們所說的柴雞,可它的命也是命啊,也是金貴的啊。

一抹夕陽的餘輝猛然風一樣鑽進來,裹在老人的臉上,老人的臉像塗上了一層金粉,隻有淚水晶亮着。這張臉呈現出的蒼老讓夏小雨開始揪心。他從老人背後牆上的鏡子裡看見那個使老人的臉變成金色的夕陽,正像一個鹹蛋黃,緩緩地掉入山的褶皺裡。

我明白了。夏小雨說。

你明白啥了孩子?

小說:飛翔的雞

大爺,您讓我想起了我的爺爺。我和您說說我的爺爺吧。夏小雨沒有直接回答老人的問題。

我奶奶去世後,我爺爺一個人住在鄉下,爺爺是去年去世的,之前我和父親幾次接他讓他到城裡來生活,他每次都拒絕。爺爺說我得種地,城裡哪來的地啊。83歲的爺爺,執着地種着離家很近的一塊菜地,兩隻桶裝水七八十斤的擔子他挑不動了,就讓我們買來每隻能裝水20斤的小桶,就這樣爺爺一次次由水渠邊晃晃悠悠挑水走過,他打理着老家翠綠的菜園,小蔥、西葫蘆、豆角、黃瓜,陪着爺爺的最後歲月,爸爸說,這些蔬菜比我們和爺爺都親近。源源不斷的新鮮蔬菜被我們弄到城裡,剩下的爺爺就散給左鄰右舍。每次回去我們給爺爺錢,爺爺極少留下。爺爺總說,你們都不在身邊,我要錢啥用啊。

大爺,我知道您用不着我的錢,但這點錢您還是留下吧。它雖然不多,可也會派上用場。夏小雨把兜裡僅有的一千二百塊錢塞到老人手裡。不知為什麼,心裡一熱,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半晌,老人站了起來。孩子,農村吃苦受難的老人都這樣,他們缺錢可又怕錢,有錢往哪兒花呢?大爺壓根就沒想過要你的錢,和你唠唠是要告訴你,以後開車可要慢點。一隻雞嘛,咋說它也死了,權當它飛上天了。大爺這把歲數了,咋會連這點都想不明白呢?老人拍拍夏小雨的肩膀,吓着你了吧?時候不早了,大爺的話也說完了,你也回吧。

老人把桌上的錢硬塞到夏小雨的手裡。

大爺您收下,這樣我心裡會好過些。夏小雨推搡着。

你這孩子,咋不聽話了呢?大爺有錢,閨女死的時候,他們給了6萬,他們說要是個城裡人能賠12萬呢。老人拍了拍夏小雨的肩膀,太陽要落山了,趕緊走吧,大爺還得謝謝你呢,自打閨女被車撞死後,還沒有人陪我說了這麼多話。你是個好孩子,聽大爺唠叨了大半天,大爺的心敞亮了不少,大爺咋會要你的錢呢?

夏小雨離開老人的家,坐在車裡,并沒有急着走。他向外仔細瞅了瞅,遠處,有一小塊麥田,綠油油的麥子正揚花吐穗;近處,晚飯的炊煙已把小村包裹起來,淡淡的煙霧裡,雞犬之聲相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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