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路遙于1982年發表小說《人生》後，在全國引起強烈的反響，城鄉群衆一緻稱贊。當時的群衆對高加林後來的命運産生強烈的探佚心理。路遙的《人生》最後一章中注明（并非結局），給後面寫續集留下伏筆。聽傳聞，路遙好像也寫試着寫過《人生》續，據消息靈通人士說，路遙的《人生》續大概情節是：加林回村後又當了民請教師，和巧珍的妹妹巧玲産生了愛情，最後兩人走到一起……這個結局，據說路遙自己也不滿意，最後還是放棄了。
藝術往往留點殘缺也會産生美，比如西洋維納斯的斷臂。同理小說《人生》的主人公高加林回村後的後續故事留給讀者的遐想，在藝術上同樣是一種“斷臂”效果。對路遙這樣的藝術家而言，他斷不能寫這個續集，寫了反而是畫蛇添足了。
就普通老百姓而言，受幾百年來中國人情志怪小說的影響，小說的結尾倘若不唱一曲《難忘今宵》，則實在讓群衆感到有些缺憾。好比陝北人吃了八大碗，而不喝一碗酸湯“勾縫縫”，則算不上完美一樣。鑒于普通人的獵奇心态，其實我們也不妨給加林設計幾種結局，隻要合理，也可以還小說一個圓滿，又可滿足大衆的審美習慣。
我是市井凡人，喜好茶餘飯後找閑人聊天，看了平娃父女的屎尿體文章，突然開化：文學的門檻那麼低，孤家何不可跨進去玩一把，帝王将相甯有種呼？
第一章
單說高加林背着他二爸給他的軍用提包，一個人步行回高家村時，太陽已經升起半杆子高了，他又回到熟悉的村莊，村口破廟下面的國小校裡，巧玲正帶着她的學生娃們正做着課間操，巧玲酷似巧珍的背影，使得加林的眼前似乎又晃動着許多巧珍的影像來，天際間傳來畫外音：加林哥……加林站在村口德順爺爺的老杏樹下，感到一陣眩暈，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
村裡，多數農民基本上都下地了，家裡隻留些個别的老弱婦女，在給自家上山勞動的人做晌午飯。是以，加林一路上并沒有碰到多少熟慣的人，也就少了一些尴尬。加林心裡清楚，最大的尴尬可能會來自巧珍的爹——劉立本那裡，因為，他高加林當初在縣委當記者時，給這二能人可把臉面丢結實了，現在他高加林落勢了，劉立本家的人即使損他一回，也在情理之中。關于劉立本那邊的動向，昨天，村裡和他相好的一個人來縣城辦事，已經提醒加林了。加林是個強人，強人自是敢擔當的人，他已經準備承受劉立本家的各種責難和懲罰了，他畢竟把人家他們一家人傷害了，該面對的要面對。是以，自己還是要挺起腰回家。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善良的巧珍一大早已經為他化解了一場讓他難堪的“入村式”。這是多麼善良的姑娘啊！。
這天晚飯後，德順爺爺來到他家，見高玉德倆口子哭喪着臉在地下幹一些零碎活，而加林倒睡在土炕上。這場景，是德順老漢預料到的，是以他此行的目的就是開導一下他們。
高玉德兩口子忙把德順老漢讓在炕上坐。加林在迷糊之中聽到有人來，也就醒來，見是德順爺爺，連忙招呼抽煙，并端上一盤炒南瓜子，這是陝北農村标準的待客之道，早年粗茶淡飯，莊戶人家不敢喝茶。
德順老漢抽了一大口高玉德用酒炙的旱煙，看着那青煙在昏暗的煤油燈上面擰成一團而騰起，窯裡壓迫而悲寂。隻見加林家的黃貓過來，偎依在德順老漢的身邊舔自己的爪子玩。黃豆大的燈光在牆上投射出幾個呆滞的黑影。窯洞裡隻聽見三個男人吸煙的聲音……這凝固的氣氛，勾起了玉德老婆兒的傷心事來，她壓不住嗚咽起來。德順老漢反倒覺得好開口講話了：
“加林媽的，你哭啥嘛？人活一輩子誰還不碰上個坡坡坎坎？”
加林媽答道:“好我的叔哩，我由不得自己，我常想着我上輩子在陽世上一定做了壞事了，這輩子把我的加娃妨害成這了，你說這城裡人的心怎就那麼操哩？怎就一下把事做絕，害的我娃以後怎活人呀”。
加林說：“媽呀，你看你說這麼些話？不能怨别人，怨我自己沒把事做周正”。
德順老漢說：“對着哩，事到如今，打掉牙往自己肚裡咽，自己跌到自己爬”。他又看了加林一眼，瞥見加林那剛毅的眼神，心裡想，這娃經此折騰，一下子成熟了不少，心裡泛起一陣慰藉。
他問加林:“以後怎麼打算呀，當民辦教師去呀？”
加林說：“先不打算當民辦教師了，就我這一攤子事，如何為人師表呀？再說，我不願去求高明樓去，我受一段時間苦再說吧”。
德順老漢聽了，心裡更加欣慰，他一直認為，一個人隻有年輕時吃大苦了，未來才可能有大出展。高玉德及他的老伴本來就是綿柔窩囊之人，連目前的困難都招架不住，那裡還想的更遠，他們身上隻會看到煎熬和沉默。
德順老漢接着加林的話說：“加林，你是個硬性子人，聽了你的話我的心裡就很順暢，你的底氣硬了，肯定能活出個樣樣來”。他把抽完的煙鍋子在石頭炕攔上磕了幾下，又用煙袋上的鐵鈎子把煙鏽掏淨。加林把瓜子碟子推到德順爺爺的前面，德順老漢也沒推辭，拉過玉德的大靠枕靠在牆上，一邊嗑瓜子一邊說:“現在别的地方都單幹了，咱們村高明樓也頂不住了，往後世事變呀，民辦教師出展不大，我聽說縣上有一大批臨時代教身份的教師都轉不了啦，我有個打算，今天同着你爸咱商量一下，咱們倆家把地夥種上，入種以後讓你爸把莊稼苗管理上，你和我走三邊販羊皮走，早年我走西口闖蕩那會兒可快活哩，沒給東家少掙錢，現在咱給自己幹，天道虧不了咱”。
高玉德這時接話了：“娃娃還沒打熬出來，出門闖蕩再跌了跤了不得了，好出門不如歪在家”。
德順老漢笑着說：“你一輩子前怕狼後怕虎，百事不成，有我帶着加林跑，保準他放不了大差（出大錯），要不是合作化入社，世事輪不上他高明樓揚達（得意），我早年走西口，安邊的皮貨店掌櫃已經答應收我做徒弟哩。唉，我現在雖然老了，可我心不慫，我還要闖世界去！”
加林聽了德順爺爺的話，雄性的荷爾蒙激發出一股熱血沖向頭頂，是的，真男兒應該闖蕩四方，而展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他說：“現在，我的名譽已經臭了，怕連個婆姨也娶不下了，當民辦教師又看不到出路，在這高家莊是爬不住了，不如出去闖，德順爺爺的想法我要考慮一下”。
高玉德一輩子沒個主意，但他了解德順老漢的本事，現在關鍵是加林的态度，他明白，自己說的再多，大事上加林不會聽他的。自己的那個二弟雖然站在公家門上，但滿是部隊的作風，經張克男一家的告狀折騰，恐怕再不會照顧加林的工作了，是以他還是堅守自己的那套處事态度，那就是順命。是以他默默地點上一鍋煙抽起來……
而加林她媽的内心裡又增加了新的焦慮和沖突。這正愁加林吃不了農村的苦，家裡窮得就有三條瓷甕，加上加林和巧珍的事的影響，好莊戶人家的女子誰能願意來呢？現在又要跟上老光棍跑三邊，這不是鐵定要打光棍嗎？但是德順老漢在莊子裡的威望讓她不敢公開反對，況且德順老漢并不是因為二流子才打的光棍，且按下不說。
農村人吃過晚飯聊一會天就趕快要睡覺，他們一來勤儉節約慣了，不願熬油點燈啦閑話。一來第二天早上趕天亮就要到了地頭，不能浪費一點光陰。是以，德順老漢就告辭了玉德一家人回自個家去了。加林送他的德順爺爺到坡上說：“我會好好考慮德順爺爺的謀劃”。二人告别，一夜無話不提。
第二章
加林自回到家裡，不再像那年民辦教師被解聘後那樣一蹶不振，他再不敢耍少年的輕狂了，眼下多少雙眼睛盯着他呢，包括高明樓、劉立本以及巧玲、三星這些人，當然，村裡那些愛說是非的人更不消說了。他像一個道地的老農民一樣幹各種農活，他表面上若無其事、按部就班，内心裡其實可受煎熬，這不是他高加林想要的生活。當然他不是在歧視農民，對一個有胸懷有志向的年輕人來說，誰也沒有權利将其限制在土地上。加林是和世俗在博弈，同時也通過身體的勞苦來擠走内心的痛苦，這一點，隻有德順爺爺才能感覺到。
加林不光在山裡向父親和德順爺爺學習營務莊稼，而且他像農村所有愛好人家一樣，把家裡的豬圈、雞窩、廁所都整饬的方方正正，涮上白灰消毒，各種農具擺放的整整齊齊，放糧食的紅柳條囤重糊了新泥，碾磨道新鋪上石闆，院子牆根之下的那顆老杜梨樹下支了一張石床，夏天的午間可以乘涼。當然加林的能力不僅僅展現在整理内務上。經濟上的計劃也早有了，這得益于他的讀報所得。這不，加林抽時間去縣裡的畜牧站引進了一頭“内江豬”的新品種母豬。這種豬隻要喂養得當，十個月就可出欄。這對于改善他們家的經濟狀況是切合實際的首當其沖的措施。當然後續的規劃也早有了，隻是他們這裡的大隊核算還沒有解散。高明樓出于私利也隻能頂得了一時，下半年公社都改為鄉政府了，他所做的隻是螳臂當車而已，時代的洪流可以摧毀碾碎一切的！
加林的這股狠勁簡直驚呆了大能人高明樓，他還以為高加林這下翻不起身了，至少會可憐巴巴地求他申辦民辦教師的資格，結果人家壓根就沒來求他，而且把個爛包院子整修一新，這說明了什麼？這是一種氣場，又是一份宣言書呀！
高明樓思來想去，要主動出手了，因為自己的幾個子女腦子都是漿糊，從現實來判斷，将來村裡的實力派肯定是高加林無疑。前幾日，聽說自己的大媳婦巧英要在村口給高加林丢人，他當時不知道，事後把巧英批了一頓：“再不敢做這種糊腦慫事，加林走門外便吧，如果留在村裡，誰也不是對手，對這種人咱可不敢屁股上拴個小䦆頭——斷自己的後路！”唉！巧英和他那糊腦慫兒當面不敢頂嘴，背後在他的老婆面前竟然嘀咕：“咱不吃他，不喝他，我爸是支書，還怕他個窮小子高加林？”氣的高明樓對他老婆吼道：“你告訴那倆頭豬，人家高家林是條卧龍，而你們都是些鞋（音嗨）底蟲！人家給縣委書記寫稿子一字不改的人，你鬼子子們鬥大字不識一升，那來的資本和人家叫闆？”。
當高明樓支書上了高玉德家的鹼畔後，他所見的比傳聞更讓他吃驚！這是他第三次登上高玉德家的門，完全沒有了之前那寒酸破敗相。幹幹淨淨、井井有條的場院裡不單單是農村愛好人家的風貌，更蘊含了一種欣欣向榮的氣象！大能人不禁對自己的精明有些得意，他覺得自己的拜訪絕不是給加林低聲下氣，日後一定會證明不虛此行。
他人還未進院子，就招呼上了高玉德。
“玉德哥，玉德哥在嗎？”
高玉德正在家裡給豬拌食，聽見外面好像高明樓支書在叫他，他大吃一驚，這人無事不登三寶殿，尤其是他們加林入了暗門，一般人都躲的十裡八裡的，他自然也應該把他們不放在眼裡的，他今天的突然登門，一定是上面對加林追加了什麼處分。想到這裡，高玉德的兩腿篩起了粗糠，呆呆地立在那裡，竟然忘記了答應高明樓支書。
高明樓進了院子，見豬羊入圈，雞兔入籠，院子裡幹幹淨淨，沒有一點動物糞便，靠一眼邊窯的窗下，一棵新栽的葡萄樹吐出了鵝黃的新葉。隻見玉德像一隻笨雞一樣立在門口，手裡握着一把木勺。
他笑着臉輕聲呵道：“玉德哥，你和瓷猴一樣站着，不歡迎我來？”
玉德一看高明樓支書是輕聲細語，那滿臉的笑容不是那種皮笑肉不笑，下面隐藏着算計的模樣，緊張的神情瞬間舒緩下來。他連忙把明樓支書讓進窯裡，同時對另一孔窯裡的老婆喊道：“加林她媽，高支書來了，把小箱子裡那盒大前門煙拿出來”。
“哦”加林媽答應着，其實她剛才和老伴的反應是一樣的。加林的一起一落早讓她們變成了驚弓之鳥。
高明樓連忙推讓：“不抽大前門，我就愛吃你那酒炙的徽州泡旱煙，那煙來勁，來勁”。
玉德說：“你又沒有煙鍋子，拿紙卷着吃怕嗆哩”。
明樓道：“你那煙聞着香，抽起來不綿和”。
給高明樓支書點上大前門後，玉德老漢問支書：“高支書，你今天怎有空到我這來串？”。
明樓說：“我來看看加林，娃娃經此大難，以後怎麼課牌（計劃）？加林不在家？”。
玉德答道:“他自被精減回來就不怎說話，我們也沒敢問。今天給德順老叔理發去了”。玉德不知明樓此行的目的，沒敢把加林的想法告訴明樓。這老漢也學精了，但他的臉上因為自己撒謊而微微泛紅了。
明樓說:“我今天來是征求加林的意見來了。馬店國小的一個民辦國小教師不教書了，我想叫加林頂上，我那大媳婦子回來說，是巧珍央告她的”。
玉德聽說到巧珍的名字，臉憋得彤紅，鬓角也滲出了細汗，嘴裡喃喃地說道:“都是加林的不好，巧珍是個好娃娃”。玉德的老婆聞得此言，放聲嚎哭起來。
明樓一看場面失控，一時也慌亂起來。隻好拾步起身告辭。他臨出門對玉德說：“讓加林給我回話”。玉德答應了。
高加林回家後，父母把明樓書記的話翻給了加林。加林一言未發，飯也沒吃，蒙頭裝睡去了。他回憶起德順爺爺曾經對他說的那句話：“巧珍可是顆金子吆！”
加林竟然恍恍惚惚地睡着了，夢中似乎聽到一個女子在唱：誰沒那個良心野鵲鵲掏哦……
這年秋收一停，鄉政府工作組就下到各村，幫助個生産隊實行單幹。農業社終于分開了。加林家和德順爺爺倆家分到一頭鍵牛，他們索性将土地合在一起夥種，這樣有三個勞力，一個捉耩子，一個拿糞，一個點籽，什麼事也不誤，加林媽的主内在家做飯喂牲靈。有了自己的土地，喜得德順老漢和玉德老漢笑的抿不住嘴，而加林雖然有滿肚子文章而心有不甘，卻不敢再次違拗自然造化，在生命的寒冬裡就老老實實地蟄伏吧！
為了凍死續根的草，加林他們爺三個要趕在霜凍之前把麥地深翻一遍。這天翻地回來，炕頭上放了一封加林的信，加林一看那熟悉的字型就認出是黃亞萍的來信。他對黃亞萍的來信有些反感，作為這場感情風波的始動因子，黃亞萍對愛情的任性，導緻了幾個人命運的改變，這代價太大了！現在他對生活有了新的規劃，内心世界也剛趨于平靜，這個女人又來信幹什麼?不！我絕不能看這封信。但是他又一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兒，何懼一封遠方的來信，這分明是證明自己的怯懦嘛。想到這裡，他還是打開了這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加林：
請允許我再一次這麼稱呼你，雖然愛情的結局覆水難收，但讓我就這麼忘掉一場刻骨銘心的真愛，對我來說實在是辦不到。我知道因我對愛的自私和任性，讓這場風波所關聯的每一個人都受了傷。從倫理上講我是被審判的一方，但從愛的角度講，我并不想為此而承擔太多的非議和譴責，因為愛不是一種公益和慈善。有人說愛情是付毒藥，我就情願喝了它，誰能管得着？我愛我快樂，我為什麼不能争取自己的快樂？當然，我們終究是社會的人，因為世俗的壓迫而接受生活的裁決。在以張克楠他媽為代表的一夥的猙獰笑容中，我們落荒而逃，逃的那麼悲壯！但是，我也不會讓這吃人的老虎得逞，盡管克楠是個好人，我怎麼能面對一個魔鬼一般的公婆呢？是以我隻能獨自随父母離開這塊傷心之地。在我離開之前，我覺得必須要給你寫一封信。聽說那善良的巧珍已為人婦，加上失去工作的雙重打擊，我擔心你就此消沉，是以特地寫信給你，希望你重新振作起來，活出個樣子來給這些人看。現在國家逐漸開放，以後的機會一定會多的，但是你要儲備好足夠的能量，這些能量包括知識的、社會的、生活的……唯有具備這些能量，才能有超強的抗壓能力，一旦機會來臨，你就會鋒芒畢露，脫穎而出。希望若幹年後我們再次相逢時，我看到的是一隻羽翼豐滿的雄鷹。
就此
頌安！ 愛你的萍
高加林讀完此信，淚流滿面…他立刻決定等麥地翻完就和德順爺爺去三邊販羊皮去，闖世界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