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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把費蘭特的創作當宣傳冊子

不要把費蘭特的創作當宣傳冊子

《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觀察意大利匿名作家埃萊娜·費蘭特的作品在中國引起的讨論與共情,就像一場關于中國女性生存現狀的田野調查。但意大利文學研究者、費蘭特作品的中文譯者陳英提醒我們,不要忽視作品本身的文學性與創造力,以及作品背後豐富的文學傳統和現實土壤。陳英認為,“那不勒斯四部曲”講述的不僅僅是女性成長故事,也是一段曆史,客觀講述了意大利這些年的曆史變遷。

以下是陳英與 《南方人物周刊》 圍繞費蘭特作品的對話:

人:南方人物周刊 陳:陳英

費蘭特熱在不同國家:圓桌互助與意大利南方社會

南方人物周刊:幾年前我去聽費蘭特的新書沙龍,印象深刻,因為大家在讨論環節說的不是書本身,而是像圓桌互助會一樣地講述自身經曆和困惑。這幾年你參加費蘭特的相關講座、沙龍時,被問最多的是什麼?

陳:每一次我們去做講座都是一百多号讀者,大部分是女孩子,大家分享讀“那不勒斯四部曲”的感受,但我覺得國内大部分讨論都集中在女性處境方面,我被問的大部分是女孩子自身生活的問題。

我印象最深的是2021年3月7号,重慶一個書店的講座,有位男讀者說,意識到自己母親處在一種完全失去自我的生活狀态,一切都犧牲了,時間和精力都放在了别人身上。小時候,她是他的母親,為家庭奉獻所有,到他有孩子時,她就變成了一位奶奶,繼續帶孩子。他覺察到,所有男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事業、朋友圈子,而在自己母親身上看到悲哀的處境。他問:怎樣讓她擺脫這種失去自我的處境?

我最近開始考慮這個問題,過往小說塑造的女性形象,很多可能都陷于愛情和家庭,女人以母親或情人的形象出現。費蘭特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創造的兩個小說人物都是以工作女性的狀态出現。女性在成長、教育和工作各方面遇到的各種問題,在費蘭特筆下的女性人物身上有很多展現。無論是埃萊娜(萊農)還是莉拉,她們都試圖通過工作找到自己生活的狀态。

人:在國際上,“那不勒斯四部曲”引起的是哪方面讨論?

陳:國際上對費蘭特的關注,除了小說對女性友誼的書寫,還有意大利南方的現實。意大利南方跟北方社會是很不一樣的,有根深蒂固的“南方問題”,“那不勒斯四部曲”裡寫得很明确。美國對意大利南部文學有一個群體性認識,其實美國對費蘭特的喜歡,也對應着美國對意大利南方文學的興趣。

總的來說,我覺得作品就是要抓住時機,正好是在這個時代、在這樣的曆史過程中,出現了“那不勒斯四部曲”這樣的作品。但是我也有一個疑惑,有些作品在當時引起極大轟動,但最終還是需要時間去驗證,包括一些非常偉大的作品,比如同為意大利作家的卡爾維諾的作品。

人: “那不勒斯四部曲”在中國引起讨論和共情的這幾年,社會上也越來越關注女性議題,這套書在這種關注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陳:這套書在國内的關注度高,是因為它正好契合一個社會現實。中國有大量女性接受高等教育,這是從獨生子女這一代人開始的,沒有男性跟她争奪家庭中的教育資源。我同一代人中有很多優秀的女性,我感覺跟這個時代有關系。無論如何,獨生子女政策還是對女性生存狀态的改變起到挺大作用。費蘭特這套書跟她們的生活相關,而且讨論怎麼解決這代人面臨的一些共同問題,比如從小鎮出來、比如受過高等教育的這批女性怎麼進入社會,這是跟中國的現實特别契合的一套書。

人:你早期翻譯“純精神性的,詩意的、抽象的、夢境般”的後現代小說,轉到費蘭特是什麼感覺?

陳:剛開始非常不适應,因為我之前翻譯亞曆山德羅·巴裡科(著有《海上鋼琴師》)和其他作家,他們的作品不關注生活本身,是一種純精神、逃避生活的。他們要在文本裡找到一個完美世界,後現代寫作有時就是很抽象的寓言式寫作。其實我自己本身也是逃避生活型的,覺得日常生活很沒意思、沒有什麼價值,年輕時也不切現實,但是我覺得費蘭特有一種把我拉回現實的力量。

因為她小說裡寫到非常具體的現實,她讓你去面對第一次來月經、第一次交男朋友,你努力讀書也學不會、你要找工作,你還沒錢買書、沒有衣服穿。有種好像牽着我重新走了一遍青春的感覺。

角色“二重奏”,在成長中尋找參照

人 :很多原著讀者看電視劇《我的天才女友》時,都有一種欺騙感。書裡,主角埃萊娜用第一人稱視角打造了一個封閉的資訊環境,讀者看到的一切都是她轉述的她所了解的世界,她總把自己說得一文不值。直到看劇,許多讀者才看到其他角色眼中的埃萊娜,原來她很優秀,原來她受到周圍人的尊重。你在深入文本翻譯時,會有“欺騙感”或“蒙蔽感”嗎?

陳:沒有,她的自卑感是非常真實的。因為最近我才翻譯完了費蘭特在《衛報》的專欄随筆集《偶然的創造》。我翻完之後更确信了,那裡面流露出費蘭特在寫文章時一種比較保守、不确信、猶疑的态度,我認為是作者整個内心深處感受到的真實情感,不是一種虛構。

費蘭特不是我們這一代人,意大利新一代也出過一些厲害、自信的女性學者。但如果是意大利出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那一代人,像費蘭特,自卑是一種典型的情結。她的确沒有自信,是以我覺得“那不勒斯四部曲”裡不是一種欺騙,是一種非常真實的感受和反應。整個四部曲裡主角埃萊娜流露出的這種不自信貫穿始終。但莉拉不一樣,她很自信,她什麼都敢說,埃萊娜特别依賴莉拉,就是因為這一點。

人:費蘭特的小說《成年人的謊言》講的也是一個女孩子的成長。在小說中,費蘭特也給主角創造了一個有點像莉拉的角色,主角的姑姑,一個“笃定、生猛、具有破壞力”的女性形象。她好像喜歡在作品中設定這樣一個對照角色,這樣的對照意味着什麼?

陳:包括費蘭特最初出版的《煩人的愛》《成年人的謊言生活》,費蘭特小說最大的特點就是女性的主體意識,書裡的一切都是以女性的視角去說、去了解。她以女性的角度看男性,比如尼諾、恩佐;她面對其他女性時,也在努力地尋找參照。

你看,莉拉是非常迷人的一個形象。在主角的整個生長過程中,這種女性氣質特别強、特别有引導力的同性的影響力還是很大的。莉拉從小特别知道自己是誰,又有強大的自我和自信;“姑姑”雖然沒什麼文化,但她特别知道自己要什麼,而且無論是莉拉還是姑姑,她們對主角的控制欲還是挺強的。

這樣的對照角色,就是主角在成長中尋找參照的過程。費蘭特第一部小說叫《煩人的愛》,主角是在母親身上找到參照。費蘭特的後面兩部小說《被遺棄的日子》《暗處的女兒》會更像獨角戲一點。但目前我們翻譯出來的這幾本費蘭特的小說,的确有種二重奏的現象,這是費蘭特的特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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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婚紗的莉拉

你敢把你的手劃破,我就敢把我的手劃破

人:埃萊娜和莉拉之間的關系,确實比她們各自的愛情和婚姻都更富有激情、更持久,兩個人知道、珍視對方的價值,互相尊重、追逐。你曾說二人互相洗劫,“洗劫”确實是一種對友誼的全新描述。

陳:互相洗劫,就是一種互相偷能量的感覺。當你狀态特别好的時候,我會從你身上找到一種依賴感,或者我需要靈感時,就去跟你讨論。“互相洗劫”好像是美國一位評論家的提法,埃萊娜和莉拉的關系的确非常複雜,互相扶持、互相洗劫。

莉拉和尼諾在一起之後,莉拉有了這個重要、珍貴的體驗。埃萊娜後來重新找尼諾時,除了喜歡這個男孩子,最主要的因素是因為,她最心愛的女朋友占有過這個男孩子,她也想擁有一個類似的體驗。“洗劫”的深層含義是這樣的,這在女性關系中是一種特别普遍的心理,洗劫的可能是實物,也可能是某種品質。她們從小的關系模式就是這樣的,你敢把你的手劃破,我就敢把我的手劃破,這種較勁關系。你有過這樣的一個夫妻,我也想要有。

人:埃萊娜和莉拉在文學中呈現了一種全新的友誼狀态,女人眼中的友誼和世界。我看書時,原以為這種深刻關系可能不被許多人了解,但這套書确實是因為她們的情誼而引起了很大的共情和讨論,你對這個結果意外嗎?

陳:能引起共情是當然了,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之前,别人沒寫過的或沒寫得那麼好、那麼深入的地方,就是女性之間的關系。這個關系比戀愛關系還要更深刻、持續,真正富有激情且無法分割。所有寫女性友誼的都很少寫到這一步,這種友誼的刻畫,是“那不勒斯四部曲”作為文學最新的地方。這樣的寫作不但新,而且很真。我們在創作文學作品時,必須找到别人沒寫過的地方,這個是很難找到的,愛情是大多數人都踏過的路,(出新)就很艱難了。

“那不勒斯”這套書的珍貴之處在于,它把女性之間的關系以前所未有的形式呈現出來。因為大部分女性讀者對自己的同性朋友都有比較深的依戀,這種超乎尋常的關系特别能引起共鳴,有些破裂、有些會持續一輩子。

人:說起友誼,人們可能比較熟悉桃園三結義那樣的男性友誼,恢弘壯闊,跟家國命運綁在一起,而且公共性特别強,但幾乎沒什麼女性友誼的樣本。

陳:曆史上很長一段時間,女人都是待在家裡的,沒有個人自由,沒有什麼公共空間,很難有機會去結識很多别的女性,跟别的女性建立一種比較公共的、恢弘的關系。

不轉述,女性親口說出自己的欲望

人:“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主角埃萊娜也是作家,她在書中說,任何地方都能發現男人們塑造的那些機械呆闆的女人,并列舉了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這些文學經典女性角色往往作為依附性角色出現。在費蘭特之前的意大利作家,寫過有強烈主體性的女性角色嗎?

陳:在費蘭特之前,像馬拉伊妮、法拉奇,這些女性作家都寫過這樣的女性角色。但馬拉伊妮塑造的女性形象,是一種革命性、有些粗暴的女性形象,那種獨立姿态是很強硬的。尤其是法拉奇筆下的女人,基本也是那種什麼傳統都限制不了,就像費蘭特小說中的馬麗娅羅莎——埃萊娜丈夫的姐姐,她出生于進階知識分子家庭,從小就特别自信,特别清楚自己要什麼,但這個形象沒多少能引起讀者共鳴的東西。

其實整套小說我覺得最迷人的是埃萊娜年老的時候,你看着她從六歲一直走到六十多歲,一直都在向前走,她把所有人都甩在腦後,包括那些男人,她最後成為一位知識分子。雖然她最後有很多挫敗感,但她走到那一步,是非常有探索性、開拓性的過程。

為什麼“那不勒斯”這套小說能有那麼多讀者,因為絕大多數人的處境還是跟埃萊娜比較像,沒有生來的自信。當然世界上有很多優秀的女性,當飛行員、宇航員、科學家,但埃萊娜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一直向前走的女性,是以她開拓的路子很有代表性和參照性。其他文學作品中,女性角色要麼過于少數派、太前衛,要麼就特别落後——許多男性作家塑造的女性形象,都是依附性很強的形象,往往是通過“被渴望、被塑造”而出現的,他們無法正确呈現和講述女性自己的欲望和這一份主體性。

人:當女性視角開始成為一種叙事潮流,我有時也想,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長報道寫作,如果隻是将女性的苦難掰開、揉碎,以景觀化的方式呈現給讀者,是否也是一種剝削和榨取呢?

陳:的确有這種現象,文學作品已經有一些這樣的文本了。現在想想,在一些新聞事件中,完美的受害者也是有的。

社會文化的轉變是漫長的過程,現在已經是很不錯的一種狀态了。我剛才說的那一代人(獨生女)成長之後,她們會起到影響其他人的作用。這代人強是因為曆史文化、國家政策各方面的元素,是以這一代人要把那種堅定的信念傳遞下去。現在很多女性已經有這樣的自我意識,但有的人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隻能是慢慢說服,讓他們盡量去了解女性的處境,不把女性當成工具。

被忽視的文學創造力與意大利文學傳統

人:我一直把“那不勒斯四部曲”當一部成長小說來看,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經曆很多事,和很多人碰撞,内容非常豐富。有時我覺得埃萊娜和莉拉的關系太過耀眼,導緻書裡更豐富的内容被忽視了,作為譯者,你在這方面有沒有想對讀者說的話?

陳:這套書不僅僅是涉及社會現實和女性生活的作品,它本身是一個文學創作。費蘭特自己特别反對的一點,就是把她的創作當成一個宣傳冊子。“那不勒斯四部曲”本身是一個文學作品,她在意自己在文學上的成就。這套書在叙事架構、角度、内容等方面,都有很多新東西可以關注,我想對熟悉作品的讀者說這一點。

對沒在書中找到共鳴的讀者,我想說,一個人閱讀時,其實沒必要強迫自己,但可以嘗試從不同角度去看世界。因為這套書不僅僅是一個女性成長故事,也是一段曆史,它比較客觀地講述了意大利這些年的曆史變遷。我希望,讀者不要覺得這套書隻是一個女性講自己體驗的故事,其實它有很多個層面,可以多看故事背後的東西。

人:對女性生活的熱切探讨背後是很大的社會需求,但對作品本身來說,過于集中在某一個焦點,我感覺反而會限制對作品的更多探索和吸收。

陳:其實“那不勒斯四部曲”作為文學作品,有很多精巧之處,有很多屬于費蘭特自己的創造性探索。好的意大利文學都跟傳統有密不可分的關系,有點像封建社會那種嫡子繼承,卡爾維諾繼承的是文藝複興時期的文學成就,比如阿裡奧斯托的想象力、娛樂感;阿裡奧斯托也完成了一種繼承,繼承了古希臘羅馬的文學傳統,也發揮了民族特色,與之前的作品有很深的曆史淵源。

在費蘭特的寫作中,對神話傳說的重寫痕迹也是很重的,她的作品裡有很多神話原型,比如俄狄浦斯(戀母)、美狄亞(被背叛與複仇)。她其實繼承了她之前的一位意大利女作家莫蘭黛的很多東西,莫蘭黛也是這種傾向非常明顯的一個作家。莫蘭黛在小說裡透出的激情,費蘭特在四部曲裡嘗試過,比如梅麗娜這樣的瘋寡婦,其實就像神話中為愛瘋狂的狄多女王的形象,做出了神話人物做的事。費蘭特筆下的人物,包括她第一本書《煩人的愛》,完全能看到她和意大利文學傳統的關聯,她在《碎片》裡也談了很多神話原型。

單純坐在家裡創作,自己想,是想不出什麼的,它必須基于某種已有的傳統,這是費蘭特反複強調的一個事,有學問在裡頭。她必須繼承前人的東西,再向前走一步,寫出屬于自己的東西。

人:從你對費蘭特的了解來看,這樣的探索是有意識的嗎,這個過程有多長?

陳:絕對是有意識的,而且是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費蘭特絕對是一個學者型的作家,她研究這些事就把它給研究透了,相當于給自己造了一個工具庫,在什麼時候用什麼樣的工具,用誰的語氣、用誰的文采,劇情向誰學習,這全是工具。費蘭特不是出于本能的寫作,莫蘭黛是一個本能性的作家,寫作的激情在支撐她,莫蘭黛後來撐不住、生病了。但費蘭特是一個耐力型選手,她是學者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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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麗娜和孩子們

人:四部曲的内容确實很龐雜,出場有名字的人物都有四五十個,人物線交錯,又發生在非常具體的現實社會的土壤上。我感覺整個閱讀體驗過于流暢,一度有種她用沖刺速度跑完馬拉松全程的錯覺。

陳:書的背後有非常多的工作,比如怎麼把我經曆的中國上世紀80年代說清楚,除了自己的體驗,我必須去研究那段曆史,大量讀那時期的報紙。野生小說家是能看出來的,但費蘭特絕對不是野生小說家,她是一個功力深厚的小說家。那種年紀輕輕、憑着自己人生體驗,再加一股沖勁寫出來的東西,分量還是比較輕的。我讀意大利文學時,經常遇到那種基于自己一時才氣寫出來的作品,其實作品的持久性不是很強。

作家還是需要長期學習,我覺得費蘭特有點像自己練功一樣,她玩命地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需要什麼樣的工具。費蘭特作品給人的感覺像她是基于本能寫出來的,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比如“那不勒斯四部曲”在寫作手法上也繼承了之前的那些說書者的形式,喜歡留懸念。她背後的學問和研究非常多,男作家女作家的所有創作,還有意大利的文學傳統乃至世界文學,都是她的礦藏和研究對象。

人:《碎片》裡,費蘭特探讨了很多她怎麼寫作、怎麼了解莫蘭黛的寫作、怎麼思考那些神話原型等内容,讀的時候還蠻意外的,她在寫作探索中有一股堅韌。

陳:現代意大利的文學家,伊塔洛·卡爾維諾、安伯托·艾柯、埃萊娜·費蘭特都是掉書庫的,每個人的閱讀量都是海量的,艾柯去自己的圖書館找一本書都走半天,費蘭特也是這種人,她的整個寫作訓練是非常艱苦的。

現代的寫作者要走得更長久、走得更穩,我覺得都必須基于傳統,必須從傳統豐富的營養中紮根,貼着面寫的東西肯定不能持久。費蘭特背後的功力,從她的《碎片》裡可以看出來。不是她說她看了什麼書,而是不承認看過的書太多了,但她看書的同時不拒絕生活。卡爾維諾是完全拒絕生活的。每個人的生命不一樣,費蘭特找到了自己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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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左)和萊農(右)

一個人如何成為她自己

人:費蘭特很多小說的主角都是寫作的女性,目前讀到的她作品的中文版有限,她的小說都是第一人稱嗎?

陳:第一人稱,而且都是寫作的女性。第一人稱也是費蘭特的政策和工具,這種叙述方式帶來強烈的沖擊感,而且這強調了她的女性主體視角。她把女性可能遇到的困境都展現出來了——就是一位上世紀50年代出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的女性活到60歲會經曆什麼?就像密室逃脫一樣,而且具有普遍性,因為這就是遊戲規則。

人:讀“那不勒斯四部曲”時,我覺得最動人的地方是,當生命到了一個半成熟期時,埃萊娜重新發現了自己的來處,不隻是她和母親的關系,還有她和那不勒斯的關系,她不再逃離,而是面對自己的來處,挖掘出自己生命裡原本的力量。

陳:埃萊娜從小想逃離跛腳暴躁的母親,長大後渴望貼近優雅的知識分子婆婆,但到後面,她發現最有力、最深刻的還是真實的東西。她在母親身上發現了這種真實,她不再去看表面,而是去看深層的東西,接受自己的母親,接受自己的出身,這對她來說是一個非常大的成長。這其實也有一個神話原型,大地母親的兒子安泰每次在大地上躺一下,力氣就完全複原,如果脫離地面太久,就會死去。

埃萊娜面對母親去世時,徹底接受了自己的母親和自己的出身,從無論是死去還是活着的母親那裡汲取到很多能量,這是埃萊娜生活的一個轉折。她後面越走越穩,做任何事情或面對任何挫折,不再有畏懼和不安,相當于神話人物在大地母親的懷抱裡打了個滾,這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成長點。其實我們每個人在不同人生階段的境界是不一樣的。

一個女性如果走到這一步,知曉來處,做任何事情都能心裡有底。埃萊娜到那個境界,确實是特别棒的狀态,但埃萊娜最初如果沒有走過那些彎道,也不會體會到這一點。

人:其實四部曲的最後,依然是埃萊娜一個人在面對自己的生命,她經曆了母親、莉拉、尼諾和女兒們,但所有人都離開的時候,她已經成為了她自己,擁有了自己的聲音。

陳:就那種感覺,她認清了自己,這個狀态是非常珍貴的。到最後,埃萊娜雖然沒有變成多了不起的人物,但她走過的路程、達到的高度,對我們來說是非常珍貴的參照。

一個女人,獲得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姓名,獲得了自己的社會空間,我覺得是特别棒的一個過程,有些人在中間階段就卡死了。如果埃萊娜繼續憋在那段不尊重她才華的婚姻裡,一輩子帶孩子,那她整個自我就完全泯滅了,她年老時肯定對自己很生氣。

這是非常有力量的一套書,就展現在這些真實細節上。小說沒說埃萊娜年老時住大别墅、開直升飛機,但她在個人境界和思想上遠遠地把尼諾抛在腦後,她把所有的人都抛在腦後。她一直往前走,每一步都好像要跌倒,但是她爬起來,接着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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