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談

張玲玲,女,1986年生于江蘇,小說散見于《作家》《十月》《山花》《西湖》《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等。2019年出版小說集《嫉妒》。
張玲玲《告别之年》-創作談
告别之年(節選)
張玲玲
一
年輕幾乎就是窮困的代名詞——每個月生活費剛打來的時候還不錯,月中情況開始惡化,到了月底經常一貧如洗。那會兒我每天上課前都站在教學樓告示欄閱讀各類兼職廣告,下課再讀一次,以免廣告被學習結對、社團招募等其他告示所覆寫。負責人聯系号碼寫在最後,有時數字是豎打的,A4紙下端被裁成一排彩旗樣的細長條,撕下揣進口袋就行。一個月内我面試了四個,均沒有下文,漸漸地,我想工作可能是個幻覺。一個女友聽完我的訴苦,給了我一個号碼,說你可以試試聯系他,他有個公司還是工作室什麼。當我打算存号碼時,才發現我已經有了他的聯系方式。不知什麼原因,從未撥打過。二○○五年的一個夏日傍晚,我還沒吃晚飯,在書桌邊猶豫了一會兒,撥下那十一位數字。電話響了會兒被接起,我問那邊是否有工作,他說,是的,不過也得看情況。什麼情況?身高和長相。聽到這裡我不說話了。他頓了一會兒,聲音略帶疲憊,這樣吧,我們明天下午四點在A樓一○三有個展會面試,你可以過來看看,記得帶一張兩寸照片。第二天下午,我踩着一雙銀色綁帶細跟鞋走進教室,看見宋和幾個男生坐在第一排,桌上攤着檔案袋和筆記本。他坐在最右,靠近過道,手裡夾着一支黑色水筆,頭發剃得很短,像發青的火苗,在一堆人裡顯得很突出。他叫我靠牆站,脫去鞋子,轉個個兒,臉面向他。我站到牆邊,但拒絕脫去鞋子。鞋跟高十厘米,我說。那你多高?他問。一米六三,我說。真的嗎?他笑了笑,好吧。這條裙子怎麼回事?我低頭看着裙子,心想能怎麼回事。那是一件跟室友借來的淺黑牛仔短裙,側袋鑲滿銀色鉚釘,上衣是一件印滿玫瑰的半透明淺綠絲質罩衫。見我不回答,他又笑了。沒事,你走吧,有消息我通知你。然後敲敲桌子,叫我留下照片,将照片夾進透明檔案袋裡。塑膠皮映出女孩們呆闆的面容,互相重疊在一起。回去的路上,我想,這不是個正常的兼職,他拿着那支筆得意得像拿着一把槍,看你的樣子就像你什麼都沒穿。大學是會遇到那樣的生意的,我們和那些往往也僅一步之遙。我想應該是沒戲了。一周之後,一個陌生号碼打到我手機,嘿,是我,記得嗎?他說。見我不作聲,他繼續說,前幾天給你打電話,電話沒通。我說是的。我手機丢了。昨天晚上我和一個學長參加了同鄉聯誼會,十點多我就知道手機丢了。回去後幾乎一夜沒睡,一大早跑去,室内狼藉一片,果殼兒、飲料瓶和煙蒂替代了晚間的幽暗和歡笑。在這樣的空間,找到一兩隻用過的避孕套也不奇怪。手機沒丢,它墊在圓木桌腳下,寶藍翻蓋已被壓裂。我開機重新開機數次,發現毫無作用,不得不跟朋友借錢買了一部新的,答應過段時間還給她。但還錢也變得很困難。那會兒我好像口袋剩不下幾毛了。聯系方式也丢了,所有号碼打來都是陌生号碼,且絕大多數是推銷電話。我沒解釋,但忽然想起了他是誰。怎麼了?我問。他說,展會面試通過了,你有時間嗎?沒問題,我說,随時有空。他說那好,我晚點來找你,六點你在J樓等我。我提前到了樓下,坐在台階上,他在黃昏裡緩緩出現,右手小指勾着一大串鑰匙,走動時叮當作響。四周彌漫着夜幕和松木的氣味,身上那件白T恤不知道為何,給人的感覺更像(或者說更應該)是哥薩克皮夾克,而他剛剛從某種黑暗且沉重的東西中掙脫出來。
兼職是第二天早上,我想他很可能忘了我的長相,是以再确認一次。當天參加面試的女孩很多,我出門時還有十多個在走廊裡排隊。我們沿着校外圍牆走了一圈,他問了一些問題:出生地、讀什麼系、愛好等。然後他說起自己,雲南人,彜族和白族的混血。母親是彜族和白族的混血,父親則是上海知青。父親在上海,母親仍在雲南。他不曾談論自己就讀的專業。他的上海話講得流利,像活吞了錢乃榮老師的課程,令我懷疑他所謂的彜白族混血不過給自己編造出一個不同尋常的身世。過了一會兒,他問我有沒有男友。我說有。他頓了一會兒,說不錯。這時我反應過來,他對我有些興趣,不多,不至于想發展成正式關系。同時我也猜到,他應該和很多人保持聯系,他有許多備選。第二天早上他開車來接我和其他幾個女孩。我負責cos(角色扮演)《死神》裡的雛森桃。同屆有丁貝莉。隔着很遠的距離,我望見了她,穿着印有遊戲智語的紅白分體運動衫,面無表情地和一群女孩派送DM(直接投遞廣告)傳單。沒有比她更美麗的人了,我想。展會持續了三天,每天回校後我都精疲力竭。結束後宋給了我一隻白色信封。我原先聽聞一天六百元,打開信封後發現遠低于這個數。可能他拿掉了抽成。但這筆錢解了我的燃眉之急,我還清了欠賬,自己還剩下一些。自從我們相識之後,在學校遇見他的次數變多了。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獨自走路,有時身邊站着幾個女孩。我從未在課堂上見過宋,仿佛他的學習隻是閑逛。
錢很快花光了。展會早已結束,必須重新尋找新的兼職。有天下午,我打電話問他有沒有什麼能做的,他遲疑了會兒問,酒吧充場你願意嗎?什麼都不用做,就是坐一晚。我想了想答可以。挂完電話,我和男友說了這件事,他這會兒坐在我租房的床闆上,正想急不可耐地走掉,我引用宋的話說,什麼都不用做,坐着就行。男友不置可否。第一天晚上,他換了件淺褐色西服送我——他将那件衣服稱之為“戰袍”——勾搭女孩兒時的戰袍,也是他唯一一件好衣服。我們第一次約會時,他就穿着這件西服,坐在泮池的石橋欄杆上,跟我談論他和夥伴因為身高招緻的一連串笑話(這群身高超過兩米的男孩經過街道,阿姨問,你們是打籃球的嗎?他說,不,我們是打乒乓球的。說完大笑),莫名贊歎道,真老卵啊,然後吻了我,任憑左手上的煙在燃燒,差點燙到我。沒過多久,我們就住在了一起。我搬出學校宿舍,在校外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租了間屋子——兩房間中的一間,七八平方米,勉強可塞下一張床、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以及一個簡易衣櫃。隔壁室友是一對年輕的夫婦——我開始以為是夫婦,後來發現不是。兩人養了一隻松獅,争吵和犬吠經常混雜在一起。女生搬走後兩個月,男生也搬走了,住進來一位二十七歲的瑞士留學生,第一次見面他送給我一張明信片,上面印着日内瓦湖,藍得像寶石輝映的夢境。入住後的第二天,他弄壞了浴室毛巾架,修了一個下午,沒有修好,之後便由其壞着了,不鏽鋼杆松松懸在瓷磚上,像手臂脫了臼。
/ 試讀結束 /
目
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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